那时十而有五的兼芳,与那些身份相当的贵胄公子们往赫王府去,帮着陈懋抄写修书的稿子。
寒食四十又二,他玉面风流,沉默时也有洒脱不拘的侠气,他看似无情,养育着饶烟络的一院子花草,也不多言什么,那一群欢声笑言的少年郎,似与他两个世间。
兼芳就在其中,较旁人更高挑俊朗些,穿得青色深衣,束着滑而直的一头黑发。
每人得了木槿花种一抔,寒食只与一旁一位小公子说了当心,兼芳未与他说话,在游园后回了房中,许久之后于市中相见时,季节进了寒冬,兼芳带着剑上前,说:“在下兼芳,木槿过了开花的时日,长得不茂盛,阿叔可有什么好法子?”
寒食道一句:“春季来我园中挖苗,带回去栽种便可。”
那日天色阴沉,远近都是薄雾,寒食着一件黑色布袍,他用那泛红的眼轻瞧着兼芳,手上还拎着一束墨绿色的、针松树的幼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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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亮,雪便停了,陈弼勚近乎一夜未睡,他看了些奏章密信,又与才归的特使谈论边塞近况,早朝是照例的,谁也推脱不开,陈弼勚掌权,可又确是无权。
连一回随意的晚起也左右不住。
积雪在地上各处,踩得出那些不深不浅的脚窝,内侍拿了餐食茶点从外来,里头外头两个天地,仲晴明发梢上还有水雾,他的鼻尖发红,脸要冷僵了,进来,行完礼便说:“陛下,兼大人一早被发现死在那处了。”
陈弼勚正背身,他问:“如何死的?”
“他唤了蛇自伤,浑身都是乌黑的血洞,手里握着根簪子,面目深青,瞳仁四散,”仲晴明咬着牙叹息,又说,“陛下也猜得不错,他着实是女子。”
陈弼勚转身过来,他直着视线点头,与仲晴明同样,也眼睛泛红,又流不出泪。
“下令,速去请他的父母长兄进宫,将尸首带回去,依照法理定罪,不过,留个全尸吧。”陈弼勚向外间走去,说着。
仲晴明于是领了旨,他带人在外候着,要护陈弼勚去定真殿,天色还黑着,四处的灯笼映得雪光亮白,此时,才刚好有一滴眼泪染在仲晴明腮上,他无奈地点头,又吐气,看向了远方。
木槿又唤朝开暮落花,温柔起此,火红一生,毕于寒风。
文者留诗与兼芳——
恶热两心少时伤,凉刀苦毒喜上藏。
木槿百株结孤籽,不辞暮日别盛阳。
留诗与寒食、与颜濡——
翠色笼红近水波,赫王堂下摘花坐。
昨朝俊才明夕死,旧白裙梦嫦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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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些棘手事务过去,天气好了些,冬日的太阳不暖,可仍旧能够是明亮的黄色,沧华园中各景各式,不苍翠处色调和煦,水在晚时会落些薄冰,又被照化了。
陈弼勚由内侍跟从,在沧华园中行走,他也不愿有个明朗去处,只是乱走着散心,此时回头,便见了慢步而来的颜修,他与赵喙同走,接着在陈弼勚身上落了视线,便不语,转身往低处的岔路去。
陈弼勚见仲晴明过来了,便问:“他为何还这般?”
“约莫还因为那只鹩哥。”
“一只鸟而已,说了错话,自然得受罚,并非朕无理行事吧。”陈弼勚不屑,又苦恼,他继续往前去,便不再与仲晴明说话了。
隔了几日的休沐时候,陈弼勚差人买了五彩鹦鹉,他到桃慵馆门前下车,门外的侍卫将两只鸟笼子拎着,仲晴明也未跟上去。
颜修提早被告知了陛下要来,因此梳洗好了,换了洁净衣裳,他迎来跪了,身旁仆从也同跪,请了陈弼勚的安。
待颜修平身,陈弼勚说:“虽然那只口狂的鹩哥被判了死罪,但今天买来的是五彩鹦鹉,比鹩哥漂亮多了,特来此送给侍御师,赔罪。”
“不必,不敢。”颜修说。
他也不怒,气大约消了不少,可仍无法从作作的死里跳脱,待有人将装鹦鹉的笼子呈来了,颜修才道:“我想通了,也不会怪你,本就是我自己的疏忽。”
“也不是,你别自责,以后这五彩鹦鹉由你养着,你记得教它好话,别再抹我的面子。”
鹦鹉身上红、蓝、黄各色,生得潇洒美艳,颜修没将鸟收了,他与陈弼勚拌嘴,说:“我养的畜生有大逆不道之言,你该将我同它一起杀了。”
“不,”陈弼勚有些许急了,连忙摆手,说,“不,没那么严重。”
颜修霎时觉得陈弼勚是诚心致歉来,便不想怪他了,颜修轻笑起来,陈弼勚也与他一同笑了。
“那你将它埋在了何处?”颜修说,“我隔日去看它。”
陈弼勚的脸色从晴到阴,他忽然抿着嘴,许久,才说:“尸首是寻不见了,在河里淹死了。”
颜修因此点头,也不再多说些什么,他受着此事的折磨,又不是极其不悦的,便忍着泪,说:“去房中吧,喝些暖和的。”
身旁那穿着华贵的少年人忽然笑起来,他双眼明亮,弯成两条闪光的河,他说:“你果真信了啊,我逗你玩儿的,它由仲晴明养了些时候,活得好好的。”
颜修忽然两眼发直,他佯装愤怒地抿嘴,伸手将拳头砸在了陈弼勚背上,他说:“小暴君,就知道拿权压我!”
这时候,又有人进来,将盛作作的笼子拎来,鹩哥被喂得大了一圈,又强健英武些许,出了笼子便飞去陈弼勚胳膊上,说:“参见陛下,参见陛下。”
颜修缓慢地吁气,转身任陈弼勚玩耍,又领他往房中去。
莫瑕领来众丫鬟,将点心和茶上了,又道:“大人,梅姑娘的药我端过去了,她今日脸色不佳,但比昨日好些了。”
“她还在?”陈弼勚问。
颜修急忙指了莫瑕下去,剥开桌上的花生,说:“在,我留了她。”
“那她几时回瑶台?”陈弼勚又问。
“年后再说吧,冬日多风雪,路途遥远,行路不便。”颜修手上停了,说着话,便将花生仁塞进陈弼勚的手心里,像上回在赫王府时陈弼勚做的那样。
陈弼勚慢悠悠将花生嚼了,他饮着热茶,觉得浑身煦暖,他说:“若是你瞧上了哪个大人的千金,我能为你牵线,梅家无人在朝中任职,兴许会委屈你的。”
“情爱从来不能与地位身份同论,”颜修说,“老朽。”
“你……”陈弼勚咽下一口茶,慢问,“果真与她——”
少年人的话那么像调笑,又无疑在戳穿什么,颜修忽然有些着急,便说:“没那回事。”
他视线落在低处,继续剥开手上的东西,他一边沉思一边埋脸,又轻声地说:“有些事情总在变,人也在变。”
陈弼勚抿着嘴,忽然说:“我不懂你的话。”
“我知道兼芳的事了,”颜修转了话锋,他将外头的褙子脱了,在那桌旁支着胳膊,说,“还有,那位死在囚房里的刺客,你是否知道了他的来处?”
“还在调查,恕我暂时不能奉告。”
“好,那便不说了。”颜修给陈弼勚添了茶,他心里藏着事情,知晓颜濡的身世定会揭露,他怕那时候陈弼勚会疑惑他的身份,从而将两人置于对立的境地。
颜修不似颜幽那样坚持有着复仇的目的,他为颜濡及全家悲痛,又无法以断送陈弼勚的性命来打破如今安和的一切。
陈弼勚再笑得放肆一回,他轻巧地戳颜修的肩膀,说:“咱们谈论些有趣的。”
“什么有趣?”颜修饮着茶问他。
[本回未完]
第23章 第十回 [贰]
陈弜漪这日又偷了陈弼勚的猫,她受不住繁重的课业,因此从月阔宫中逃了,往怀清宫去找屈瑶,可门外女侍低着眉眼苦恼,说:“公主请轻些进来,殿下得了头疼病,在睡着。”
闻风静卧在陈弜漪怀中,她搔它头顶的毛,从殿外向里,到了屈瑶的寝房中,太阳正斜照进来,那床帐背后是起伏正缓的呼吸。
“皇嫂。”陈弜漪很轻地唤她。
屈瑶立即伸了手来,将床帐掀开,她比往日更瘦削虚弱些,一室立即上去,将帐子挂起,又帮屈瑶寻得一个舒适的动作倚靠着。
“你这几日去了何处?都不见你来。”屈瑶问她。
陈弜漪将猫放去屈瑶身前,她道:“文学、经学、礼乐、骑射;我要被装满,憋成个傻瓜了。”
“你只顾着贪耍,又偷了人家的猫。”屈瑶笑道。
“学了那些也无用,我在宫中不愁吃穿,什么都不愁。”陈弜漪皱起清秀的眉头,她坐去床边,说道。
屈瑶伸手接猫,又将公主跑乱的前襟整好了,她面目严肃起来,说:“切勿有坐享其成的念头,你尚年幼,你的兄长能护你,太后能尽力成全你,可今后该如何,若是这皇权有了变数,你该去何处,你被陛下赐了婚又不愿,你又该如何?想没想过?”
陈弼勚扬起那张秀丽的小脸,摇了摇头,说:“我不知。”
“你得有自己的志向啊,你要早做打算,不能被他人困住,你要知道,权力在旁,情是不值一提的。”
屈瑶的唇边泛白,她再倚靠得更端正,叹着气,说:“别成皇嫂这样的人,别被他人束缚着逃不脱。”
“可是,天下哪个女子不想做皇后呢?”
陈弜漪在后宫中被虚假的安稳浸泡惯了,她又未深思过,因此无法换个位置去想屈瑶的话,她也伸手去逗猫,看着屈瑶含泪的眼睛,就掏出了身上的手绢,给她擦泪。
这公主又咬着唇角想了半天,忽然用手轻抚上屈瑶的腹部,问她:“这里头,有孩子了吗?我梦见你生了位公主。”
“还没。”屈瑶答她。
“以后会有的,我能带着她玩儿。”
陈弜漪独自有着个美好绮丽的世间,她再次挂起灵动的笑,弯了眼睛去摸屈瑶的肚子,她有些瘦弱,可浑身净是活力,在这宫里上蹿下跳一番,又留着,陪屈瑶吃了晚膳。
而天将黑时,陈弼勚才到了月阔宫,他与仲花疏请安,便在餐桌旁坐了,此处烧着炭火,向人的身上送温,那些伺候的人均听从陈弼勚的话,退下了。
“母后,因为要事所需,仲晴明近日将案底寻见,我才细知杳和五十八年颜府灭门一事,”陈弼勚未将筷子拿起来,他问,“母后可知道此事?”
仲花疏在自己宫中穿得简单些,她嘴边的笑没了,垂下眼思索,说:“我知道此事。”
“那颜家是否还有何人活着?”
仲花疏思索后,答:“此案由柯韶督办,犹记当年是他亲自验完身份,确是全死了。”
陈弼勚缓慢点头,他沉稳地想后,再问:“案底记载,泱京药商颜氏一族抗旨等数罪,但读不出何事能致此惨刑,以我的了解,父皇不是那般昏庸的人。”
“他也有昏庸的时候,他年老了。”仲花疏喝下半口水,话说得含混不清,她起身亲自盛了百合鲫鱼汤,递去陈弼勚眼前。
自然能觉察出仲花疏的隐瞒,陈弼勚略微怒了,他再用低沉的声嗓,问:“到底是何事?”
再补上:“生离死别、夺权依势,我都见识过了,没什么是不能听的。”
仲花疏压制着要乱掉的气息。
她眼圈发红,无意间皱起了鼻根,在坐好之后抬眼。
烛火闪动时,仲花疏的眼皮也在闪动,她说:“我多年都不愿提起——”
陈弼勚急切说道:“你可知颜家曾还有活着的后人?他要杀我。”
“那日的刺客?”仲花疏将筷子放了,忧愁染在脸上。
陈弼勚答她:“是。”
此处熏一味清淡微苦的香,灯火映得房门廊道通明,餐食总新鲜变着样子,有内侍来,往炙牛肉的锅子下头加了烧得通红的、小截的炭。
仲花疏将睫根抬起,缓慢道来。
“你的父皇那时候龙体劳损,自觉得命不久矣,直到夏日正盛,我生了你,他忽然久疾痊愈,精神重振,因而,众人传说你是祥瑞之体,你的父皇对你喜爱更甚,他为了延年益寿,便由术士之指,去寻传言里药商颜漙(tuān)家藏的百岁之方,请他们进宫为医,可颜家抗旨不遵,你父皇本要弃去此路,也未想治他们重罪,”仲花疏言到此处,忽然深吸着气,她牙关颤抖起来,说,“可密探来报,颜漙之妻温素月,用外山巫术在石山设阵,咒陈昶之幼子弼勚身死魂飞,尸骨不存。”
仲花疏用细手攥紧了心口处的衣料,她道:“你的父皇一时震怒,旧疾复发,苦不堪言,这才治了颜家的罪。”
“因为我吗?”陈弼勚视线滞在那处了,他的手不经意地握拳,问。
“此后为保你平安康健,才在石山毒阵近处开垦荒岭,修筑了南潋宫。”仲花疏话毕,眉目均皱起来,她少有地、开始放肆地流泪。
陈弼勚险些将唇边的肉咬出血迹,他听得这些,不敢轻断陈昶的对错,他少在仲花疏跟前亲近温和,这回,上前揽住了她的肩膀,说:“母后,你看,我现在还活着。”
仲花疏的颈间尽是冷透的汗,她身体前倾,脸埋进陈弼勚的怀里,她的手指紧攥住龙袍纹路繁复的布料,便喉间涩疼,再说不出任何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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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霁泊这日梳洗一番,她许久未有华丽的穿戴,逢着颜修的生辰,因此早将玉镯、钗花、耳坠、项圈配个整齐,又挑了在泱京新做的衣裳,她生得浓眉明目,有几分外域的血统,因此被红裙紫袍衬得脱俗,她在房中坐着,有丫鬟来,帮忙将脂粉抹上。
桃慵馆的人,自然比瑶台府中的更机灵得体些,丫鬟赞:“姑娘平日是素雅的好看,这么一打扮,又是鲜艳的好看。”
“是么……谢谢。”
“颜大人一定喜欢。”
梅霁泊看镜中被蒙上一层淡雾的、自己的脸,她笑,又焦虑,因此难得平静,无法回这丫鬟的话,就说:“梳妆不为旁人的喜欢,我要为他庆贺生辰,只为得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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