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梅姑娘,有没有话独自与大人说?”丫鬟凑近,几分羞怯地问询着。
梅霁泊是个侠客,她向来是有话便说、有话便问的,可此回又不同了,她彳亍间颊面微红,愁苦地叹气,道:“有时候太突然会伤人的,也会伤心。”
丫鬟弯着小嘴笑起来了,她道:“大人一向少与人来往,他既然带姑娘回府了,自然是觉得姑娘好。咱们私下聊天的时候,也都说姑娘好。”
梅霁泊笑得声音爽朗,说:“我可既不贤惠,也不温柔。”
窗外一颗摇着空枝的槐树,阴天,梅霁泊开了门出来,她迈出几步后,忽觉得一阵西风袭来,浑身都冷得透了。
即便时生辰,颜修也是将晚才回桃慵馆,他回院中洗手更衣,莫瑕面色紧张,她将山阴也唤来,山阴行了礼,对颜修说:“今日梅姑娘做主,将晚膳设在她院中,她说为大人备了好酒。”
莫瑕压着声,笑道:“她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大人怕是快不认得她了。”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颜修说罢转身,又补上,“你们休要出去乱说。”
他摘了簪子,黑绳挽发,着白色衣袍,将脸手净了,就往梅霁泊暂住的院子里去,那处生着高大的洋槐,此时漫天得见枯枝,青瓦灰墙在,门前是两盏绘了喜鹊的灯笼。
酒宴设在厅中,里边暖和,因此不见呼吸的白烟,人被烘得暖软般,脸都是和煦的。
梅霁泊见面便说:“寿星,该我去迎你的。”
“不必,这处我还认得路。”颜修话毕就坐下,脸上既无笑,也无冷漠,他足够得体了,自谢了梅霁泊亲斟的酒。
“此酒是琼涉翠雀花淡泡,基本无毒。”
颜修仅嗅了那酒,便将杯子移开,他说:“太烈了,我唤人去烫些花雕,比这个好。”
“也罢。”梅霁泊思虑后顾及颜修的酒量,就依他,使了丫鬟去烫些酒来。
桌上是豉油鸡、葱姜肉蟹、酿豆腐、卤水等菜色,又上了扶汕常吃的萝卜牛腩煲,仆从退下,梅霁泊为颜修布菜,她说:“在宫中自有在宫中的难处,也不知你要不要倾诉,若是想说了,就不要顾忌,我知道你自在惯了。”
“我也曾受不住束缚,想走的,可转眼到冬季,雪也下了几场,还是没走,”颜修握了方尾刻花的竹筷,“陛下今日路过太医署,将侍卫的剑拿着,还专来问候我。我原本不屑很多东西,如今却以为受了殊宠,那日想走时,更多的不是解脱,而是不舍。”
“我与你不同,”梅霁泊见有丫鬟进来,也未避讳,她说,“何处都成不了我的家,游荡才是我毕生志向,其实我原以为,你也是的。”
颜修将酒壶接了,丫鬟便下去,他将热酒斟上两杯,说:“我也以为我是,可错了,我突兀来此,结识了江湖传言里年少无为的暴君,为皇家行医,违去医济人间的志向,我知道我在往深渊里行走,可我仍旧停不住。”
花雕甜涩,食管里滚烫一片,颜修连饮了两杯。
梅霁泊愣住了,疑惑而无措,她静屏着息,道:“我漂泊得多了,突然与你重逢,且在桃慵馆住了些时日,我忽然也觉得,有个安稳靠处,也是好的。”
梅霁泊将话说到显眼处了,她知道,若是颜修愿意去懂,那自然会立即懂的。
“你注定要做个侠客的,扶汕颜府和桃慵馆,均是你的歇处,可我懂你停不了,”颜修用澄澈的眼神看向她,而后,低声地说,“别管我了。”
梅霁泊举杯,喝了三次,她抖着唇角,说:“好,明白。”
此两人半夜不眠,颜修喝得过量,被山阴搀去歇了,梅霁泊匆忙拆下满身珠玉锦缎,着了来时的红色箭袖,又带着兔毛短帔。
背上是蓝柄利剑,厚黑的云团被风刮散,露出眉毛似的月亮,她不留一纸书信,连夜,向别处走了。
[本回未完]
第24章 第十回 [叁]
回泱京后,陈弥勫休养了些时日,他的旧伤痊愈,人苍老了不少,与那年往汾江前完全不同了。早朝总不能说些闲杂碎事的,待几位臣下将要务奏完,陈弥勫便沉着眸色抬头,道:“陛下,臣有一事。”
殿前合门,白烟从铜炉里扯出环绕的细线,清早的微光从窗缝间进来。
灯是点了众多盏的,陈弼勚在那高处的龙椅上坐,他将内侍递来的茶接了,喝下润嗓,细听陈弥勫的话,而后道:“归荣王请说。”
“陛下后室亏匮,储君之位空缺,但思大延安定之计,望陛下早日充实后宫。”
陈弼勚低下了头,他的眼内有闲情也有精光,慢声说:“以朕的年纪,暂不急储着立储君。”
陈弥勫的神色未见转变,他总不悦,也无人敢随意问询他,因此,四周各人噤了声。
“为一国之君,万事该思周全。”
陈弥勫道。
“父皇年逾古稀才立朕为太子,未误任何要事,”陈弼勚仍那样半倚着坐,他将茶上的雾气吹了,也不朝下看,说,“储君该经考量才定,不可为一言之断,至于后宫之事,年后开春再议,无需归荣王忧心。”
内侍跪来,接了陈弼勚递出去的杯子。
天逐渐半亮,燕丰王陈弶勃在人后站立久了,他原是闭着眼的,大约在补早朝欠下的觉,他待陈弼勚话落,便吁着气,将眼睛睁开了。
他转身向前,朝着陈弥勫的背影行去,生性孤僻些,因此没抬头,可他仍使力瞪着眉骨下泛干的眼睛。
“陛下,”陈弶勃抬高了声音,他低头道,“归荣王所言正是。”
陈弼勚略微地挺了背,他细瞧此位不常见面的兄长,说:“燕丰王今日有兴早朝啊?”
“陛下之嗣乃国之血脉,后宫现今仅皇后一位,选秀之事无法再等,臣觉得该破例,年前便选秀,亦或先娶几位名门闺秀进宫,以——”
“胡扯,”陈弼勚也不大怒,他蹙眉,语气淡漠,说,“你当朕是什么?选一帮妃嫔挨着试,觉得好了就宠,觉得不好了就弃在冷宫里养成死人?”
陈弶勃精瘦的脸,仍旧低埋着,说:“此乃君主的特权,陛下是真龙天子,自然能享尽天下之美,能定人一生之命。”
陈弼勚直身站立起来,道:“燕丰王所说的名门闺秀,哪个都是其父母的期望,都正在一生芳华之时,不是谁的用具玩物,你若还有事上奏,请先知道‘尊人’,再行其事。”
四下陷进沉寂中,天光愈发亮了,丞相赵寨无颔首进言:“陛下,后宫常事遵君主之见,旁人有权提议,但无权决断,陛下且平心静气,自作打算。”
“陛下,臣赞丞相之言。”陈弢劭自然附和。
接下去,又一些重臣王亲将话向陈弼勚处说,待众人争论之声淡去,陈弼勚也欲走了,只听陈弶勃的声音再次传来,他身后照来白冷的天光。
“依陛下之见,皇后才在破瓜之年,亦是需要尊的。”
这是回响在安静大殿上的话,其尾被恭送陈弼勚的人声淹没,陈弶勃闭上眼,随众人,跪在了陈弥勫直立的腿侧
他的眼皮深凹,在轻微闪动着,行礼时,也未再说别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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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遇着陈弽勋之时,颜修与赵喙,正在崇城的一处狭窄巷路里,他们自歇春公主殿中回来,为她瞧了眼痛的旧病。
陈弽勋一身飘逸的淡灰衣衫,他即回了颜修的礼,说:“颜大人。”
“流谦王,多日不见了。”
“是啊,”陈弽勋沉稳站在那处,他只独自一人,未携带仆从,他说,“昨日是颜大人的生辰,我原要备好薄礼前去祝贺,可——”
颜修轻笑,说:“王爷不必拘礼。”
“可想起曾和陛下深谈,他为大局着想,我便决定不去你处,以免有麻烦。”
颜修着了蓝色氅衣,外穿单布披风,乌发正随风动,他道:“我一介草民,如何会有那本事,他就是顽皮霸道,怕我常与你走动,不与他玩耍了。”
见颜修在笑,陈弽勋虽未回话,可也了然与他相视,接着,也笑了。
“他天真幼稚得很,”颜修说,“相识久了,才知道。”
那陈弽勋抬眼向远处,他立即颔首作揖,道:“陛下万安。”
随即,赵喙和颜修也作了揖。
陈弼勚也是才来的,他下了朝心烦,因此带了内侍散步到此处,就见那几人在此站着,因而预备在身后吓唬颜修,可被陈弽勋识破了伎俩。
“流谦王今日怎么在这处?”陈弼勚站得不近,问道。
陈弽勋答:“冷天在家中待得久了,特意来崇城走走,到这里碰上颜大人和副使,就闲聊两句。”
听他答完,陈弼勚和缓地点了头,他向前两步,站在赵喙眼前,说:“你先回去吧,我和颜大人有话要说。”
陈弽勋识趣,见赵喙被支开,因此也借故走了,颜修像被丢弃在此处,只身对着陈弼勚和几个内侍,他问:“你找我何事?”
“此处狭窄偏僻,也没有好景可赏,你们还不如去个宽阔处,朕的沧华园中有万景,眼睛耳朵舒服了,才好说话,好谈诗论道啊。”
陈弼勚话毕,直盯着颜修轻笑,鼓起眼下薄软的颊肉。
颜修冷声:“说你霸道,果然还是不改。”
“时下要进冬月,朕考虑好了你的留去,今夜戌时,朕在沧华园西北的临蛟台等你,细论此事。”陈弼勚凑来说话,站得也不安稳,话毕,他笑着闪开了。
颜修直望着一行人离去,自然断定陈弼勚要宽容他,准许他离去,可时至今日,准许或者已经成不了宽恕,而是一种磨人的推拒。
墙边还有堆积着的、黑色的腐叶,颜修受不住冷风,忽然觉得眼眶发疼,随即,连那牙根喉肉,也一并冰凉地疼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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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凉风刺骨,深沉的云从白昼压进夜里,颜修在太医署与留班的人一同用饭,便着了月白色的兔毛褙子,向沧华园中去,西北角较其他园林开阔些,屋室建于灰色的高阶之上,此刻正一片漆黑,灯也灭着。
临蛟台处,天宽地平,手可抚月。
颜修至今未将崇城的景致看完,他拾级而上,走了许久,未见一人,因此,有些郁闷了,便猜想陈弼勚在使什么逗弄他的法子。
到阶上的房前,才见那处有一人,他着粉金披风,发丝在风里绕动,拎着一只绘下龙样的灯笼。
一旁再无别人。
“这么冷的天,这么不找个暖处说事?”越到高处,风越放肆,颜修多年在扶汕惯了,着实消受不了这些。
陈弼勚转头过来,灯笼的光成了一个纤薄的罩子,似乎要将二人护住。
他说:“因为……”
颜修顿时续接起中断不久的忧愁,因而深吸着气。
他着实不想离开,至少今天是的,此刻是的。
“因为临蛟台视野最宽,崇城尽在眼下,是看焰火的好地方。”陈弼勚说着话,便笑了起来。
说完,他控制着渐渐平稳的表情,静看颜修。
颜修鼻尖被冻得发麻,讶异地问他:“什么焰火?”
“你与故土分别多日,”陈弼勚看向远处沉黑的天幕,说,“生辰也过得悄无声息,若不是昨夜遇到聂为,我至今也不知道;不知道送什么礼,你这个人又不爱收礼,那不如送你一场还不了的焰火啊。”
陈弼勚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一声尖锐的鸣响,白色的火团从地到天,冲入夜幕里,炸成绚烂的红花,当即,再有尖锐的鸣声接连响起,黑色的天瞬间染上五彩火光。
颜修仰头去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起什么,他双手扶上了手边的阑干。
陈弼勚大声地问:“如何?好不好看?”
“你不必铺张——”
“生辰喜乐,事事如意。”
颜修红着眼尾,将视线轻滑下来,他盯着陈弼勚的颊侧,抿嘴轻笑,眼底溢出了暖热的泉流,他吸着冰冷的鼻子,问:“你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有,”陈弼勚直转了身,贴近站着,火光闪动在他的面庞上,他说,“留下来。”
颜修仍在笑。
“留下来吧,侍御师,颜大人。”
冬夜风不止,雪像焰火的碎屑,逐渐漫天飘落,二人入了室内,在暖榻上坐了,饮暖甜的米酒,陈弼勚斜倚着,闭了许久的眼睛,他像是在沉思。
又似在睁眼的瞬间顿悟。
他只是做了个决定,有些为难了,也似乎是恐惧和痛惜,他说:“颜大人,还有一事要问的。”
“你说。”
“你家住哪里?”
“扶汕府。”
“与谁学医修术?”
“扶汕府春麒山,叶盛子。”
“家业——”
“有药局南浦堂。”
“还有何亲人?”
“父母在儿时故去,只留我与弟弟,一同长大。”
“儿时是否在泱京生活过?”
“不曾,没缘由撒谎。”
话毕,醉了酒的颜修轻抬起泛红的眼皮,他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陈弼勚再闭上了眼睛,他吁气后,端正坐好了,就见颜修从榻那边爬了过来,在他身旁跪坐着,有些恭敬,而后又冒犯,揽紧了陈弼勚的背,将下巴搁在他肩上。
“我气走了阿霁。”颜修咬着牙道。
陈弼勚低声地问:“你为何要气她?”
“昨夜,她为我备了酒菜,说要在我身边安稳下来,我不想答应,就没有答应。”
此时,彻底不见了高傲冷淡的颜修,他更用劲地抱着陈弼勚的脊背,外衫的袖子也被皱在肘根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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