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还没赶完,暂歇在这处,上元的前一夜,要进梦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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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谷是在春麒山另一边的集镇,这里窄小,可也热闹,枫谷镇里有个花堂,是印煜与夫人的住所。
两人未有子女,收了几个徒弟,学成后便放他们自己去该去处,习武,自然不拘小节,因此萧探晴住着未有不便的感觉。
留在枫谷,主要因为颜空青病了。
孩子未过半岁,又遭了很重的风寒,天气总在吹风,近日才好起来,印煜又来房里看了小家伙,对萧探晴说:“你师娘买了鱼,专程给你买的。”
“师父,我真的太打搅了。”萧探晴道。
与颜幽成了婚,就能随他喊师父,印煜才是不大的年纪,三十过了,看着更年轻些,他生得瘦却不干瘪,腰背挺直,四肢有力。
印煜却说:“这两年没收几个徒弟,家里也安静,你待着就好,不用管别的。”
“我得去找他。”
萧探晴早已经没了流泪的冲动,一切的变故来得太快了,萧探晴凝滞着眼神,把空青抱起来,她又道:“他没有来此处找你们,我竟然再想不出要去哪里找了,如此想来,我根本不了解他,孩子是他的,就算不要我,也不能不要空青,她那么可爱,她的爹怎么舍得呢……”
萧探晴来时穿得粗糙,现在身上的衣裳还是印煜夫人为她做的,她整个人失了神,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了颜幽而沦落在此,不像个人样。
印煜坐了下来,他刻意轻松些,说:“我们不干涉你的决定,如果你真的要去找,那就去找,不方便带着空青的话,把空青留在家里,我和夫人来照顾。”
颜空青的小脸终于不热了,萧探晴将她抱得更紧,她唇色发白,人又瘦回了原来的样子,她说:“师父,我很不舍她,可想来,留她在这儿才是最好的法子,她这么小,是不能奔波的。”
“那你就留下她。”
印煜自然是值得相信的人,他伸手,接了萧探晴递来的孩子,他不怎么会抱,可还是很小心的,很柔和的。
萧探晴整好衣裳,便冲着印煜跪下了,她说:“师父,你与夫人都是好人,若不是在这里躲避,我可能已经去寻死了,现在想得有些不同,我必须得找到颜幽,我要问清楚,他还认不认他的女儿,还有……他的发妻。”
至今无一个人能完全说清楚萧探晴是怎样,甚至连她自己也不能。她有她的懦弱,她甚至真的屈从于很多人,时而无措,时而过分地自省。
她也坚毅,决心要走,便真的走了,她撕了颜幽留下的休书,又放进火里烧掉了。
第二日,是上元,萧探晴去厅里,给印煜和夫人各自磕头,她真的要走了,甚至无法等这个节庆结束,她无心参与欢闹,她无心悠闲下去。
空青的病算是好了,萧探晴没什么留下的,就将颜幽送她的脂粉盒子塞进空青的襁褓里,她希望再见到她时,她已经长得茁壮而不同了。
到现在,若是要回答是否悔恨和颜幽成婚,萧探晴要说的定然是“不知道”。
[本回未完]
第61章 第廿五回 [叁]
黔岭有山岭荒漠,而最北处是广阔的草场,有游牧者在此生存。河宽水清,牛羊成群,战事来后,便有些人逃往南边去,有些人仍旧在草场上躲藏着生活。
此日是个晴天,进了二月,略微地暖了,天是澄澈的蓝色,颜修前一天收治战场上送回来的伤者,因此天亮的时候才睡下,当他被账外嘈杂的人声惊醒的时候,已经快到午时了。
陈弼勚没回来,战事在不远处持续了一个日夜。
又有伤者被送来,血似水一样随意地滴落着,染得帐前帐内的地上全是。
帮手说:“死的兵,就找了一片低丘埋下,从此便永远留在这儿了。”
“我倒希望自己闲下来,想了想,还是忙起来吧,至少送回来的都有活的希望。”颜修手上忙碌不停,指头被温热的血浸染着,他嘴上说着这些,还要分神担忧陈弼勚的安危。
那伤者咬着牙根,腮上的肉都鼓起来,齿缝里泄出极其惨厉的叫喊。
汗从颜修额间流淌,他仅仅穿着粗布的素衣,头发也比平日里散乱,无暇维持一个翩翩公子的模样,在这里,能活下去便是好的,
外头天气好,战事是漫长的,期间只有短暂的停歇,陈弼勚骑马在队伍里,着战靴软甲,他是意气风发的,即便经历着最残酷惨痛的事,可他未被四周的颓丧沾染,只有颊上浅浅伤了一道。
牧族女子大都健壮,又能骑马摔跤,能和男子抗衡,她们的样子独特,大都是一张宽而微红的脸,颌骨显眼,一个尖下巴,可附近来了个不一样的,她只会说牧族的话,又不常回家,帮官兵们带过茶水。
她眼睛很大,掀起眼皮,便看见一双琥珀颜色的眸子,不害羞,但话极少,言语不通时会冲别人笑。
可是这回,她在一个官兵的马前摔倒了,姑娘很高,撑着干瘦的身子爬了起来,她穿着一身蓝白的服饰,双手在胸前,行了牧族的大礼。
嘴上说:“抱歉。”
干渴的营中,来了个姑娘,便似雨露,连恶人也不耻地凑上来,那几个兵骑着马,逐渐逼近,围了上去,他们大概听不懂牧族的话,只是看着她,或是发出刺耳的笑声。
战后疲倦的时候,他们散发的危险气更浓,陈弼勚转头向那处看着,只见他们的马停了。
姑娘的头发随意绑着,长至腰下,被风卷起来,很慢很慢地飘。
“哎,”陈弼勚冲几个男的说话,“让她回去吧,近处战乱,家里要担心的。”
他无心表现什么,只是看着那个姑娘,就想起相近年纪的陈弜漪;还有,他是个太正直的人,不想容忍恶劣的侵犯。
一个高壮的兵下了马,使着那把粗嗓子,说:“你急什么?待会儿也让你骑骑。”
四周哄笑,此处几人已经脱离了队伍,陈弼勚丝毫没有胆怯,他下马,到他们面前去,手按着腰间的剑柄,说:“生而为人,自然该讲人的规矩,她方才已经说了抱歉。”
那带头行恶的兵呲起牙,欲想上前打斗了,他眼睛红起来,说:“想保命就走开。”
长刀出鞘,那姑娘发出凄厉的哭喊,她扑上前抱住了那个人,用他们听不懂的话求情,说:“放过他,请放过,我听你们的话。”
陈弼勚倒没有太慌张,他咬着牙,用了严肃的语气,说:“要是杀了我,军法也不会放过你,何必呢。”
他自少时就有的威严之气,足以让人心慌,脸上还轻微伤着,但丝毫不狼狈,见眼前的人把刀放了回去,陈弼勚便轻弯下腰,将姑娘扶起来了。
他用牧族话问她:“怎么不待在家里?”
姑娘未立即答话,而是睁着一双泪眼看他,半晌,小声说:“你们要赶走敌贼,我来看看,能帮上什么,我担心今后没地方住了,所以希望战争快些结束。”
“我带你回去,以后就别出来了,”在一旁几人痛恨的眼光里,陈弼勚直着腰背,请那姑娘上马,他牵着马,两人走到少人的地方时,又问,“家里还有谁在?”
“有父亲在,”她答,“我叫江鸟,十五了。”
人习惯了草场上有风,春季的嫩绿色还没长出来,枯色的草群飘动,像是动物的毛发,人与马从其中踏过去了,直到送江鸟回了她的住处,陈弼勚才安下心。
等回了营地,颜修还在忙着,他未吃中午的饭,累得手软脚软,陈弼勚掀开帘子进门,颜修便朝他看过来,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言语是无声的,陈弼勚上前,不顾一旁还有帮手在,也不顾颜修身上全是血污,他从身后抱着了颜修的腰,脸搁在他肩膀上。
他把颜修揽得更紧,两个人像要粘在一起了,心脏凌乱地撞,接着,呼吸都带上了疼。
颜修吸了吸鼻子,说:“你去躺一躺,不然去找吃的。”
“不饿,只想来找你。”
颜修没去看面前伤者的脸,也没看一旁帮手的脸,他轻微侧头,看着陈弼勚,终于轻叹一句:“没受伤就好。”
战事无常,几天里,那么多人死在冷刃之下,这是割据带来的残酷,是多方共存的弊端,是披着正义皮囊的杀戮。
是最平常的,细想来,却不太平常。
颜修来给陈弼勚擦脸上的伤,两人坐在帐子后一条枯木上,阳光在别处,正留出一小片阴凉。
而天本来也不热。
陈弼勚说:“人是易死的,经不起刀枪剑戟,血没流完的时候,就死了。”
颜修用丝帕沾起药粉,轻碰着陈弼勚的伤口,他道:“你答应我,咱们一定平安地回去,你的剑伤还会疼痒,要是再被碰,就会很麻烦的。”
真正开战的一刻,谁都模糊去样貌姓名,成对手眼中的虫蝇,颜修着实地感知到实在的危险,他说着话,眼睛却红起来,他把帕子和药粉放去一旁。
陈弼勚揽住了他的肩膀。
“我答应你,不会受伤的。”
“想泱京了,”颜修将头搁去他肩上,说,“想那个时候,一切都是好的,没有流落,只有闲情,我们还能有空吵嘴。”
又说:“不知道你究竟怎么想,离开了,我都在替你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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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榻上,能知觉外头的初春日光,仲晴明闭目睡着之后,便进了个梦境,而没有自知。
他穿着绣纹繁复的新婚喜服,身旁有林红若站着,她做新娘子,可盖头没在脸前遮盖,而是在手上拎着。
她漂亮,又轻捂住嘴笑,道:“我至今不懂你为何一见我就喜欢我。”
仲晴明想答她,一时间却不知道该答什么,二人站得近,房门却没关上,一阵风来,四周亮红的喜帐与彩灯共舞,熏炉里香烟飘摇。
猛地转头后,门前的院中正有个影子,仲晴明向外走去,他的心变得很沉。
是赵喙在门外。
他仍旧生着未变的眉眼,却穿一身喜服,他歪着头,忽然对仲晴明笑了一下。
仲晴明轻念:“赵喙……你来做什么?”
身后传来了林红若的喊声,她道:“仲晴明!”
那赵喙的声音自然更低些,可就在下一瞬也响起来,很像是林红若的话的回音,他也说:“仲晴明!”
赵喙转了身过去,看一眼林红若的脸,他再向院里,看着赵喙的脸,这两个人,生得极像,近乎一样的五官,在男女二人的脸上凑齐了。
“我没觉得不应该救你。”赵喙说。
仲晴明答他:“我知道。”
“你不知道。”
林红若也道:“你不知道。”
刹那间,狂风更盛,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了,仲晴明只听四周各种人声响起,他们杂乱无序地说着:“你不知道。”
阳光移个位子,天快暗下去,当家仆进来叫的时候,仲晴明这才醒了。
“马备好了,现在就能走。”家仆说。
要到扶汕林府去提亲了,今夜安排了在秦绛府上的酒宴,会去些熟悉的人,不过没有什么威严的长辈,因此该喝得尽兴,找些乐子。
仲晴明却被方才的梦困住了思绪,他开始惧怕了,却闹不清楚在惧怕什么,他将双眼合上,说:“你先出去等着,我换衣裳。”
夜里在秦绛家,林红若穿得崭新也漂亮,她与仲晴明的那些新朋旧友见面,说些得体的话。
聂为也来了,他嘴上没有遮掩,酒烧得头脑发热,上前按了林红若的肩,他说:“赵喙,怎么回来了?赵喙……”
秦绛脸色大变,她急忙命一旁的家仆把聂为制住,说:“带聂大人去歇着。”
林红若站起来,轻声问道:“赵喙是谁?”
仲晴明的思绪愈发混乱,他看着林红若,竟然也同聂为一样花了眼睛,他说:“是个原本在太医署的副使,后来,泱京变乱,就死了。”
“把实话告诉我。”
“你们长得像。”
一阵风来,仲晴明转头看向门外,可那里没谁在。
“多么像?哪里像啊?”
林红若没有慌乱,更多的是探求,她轻仰着脸看向仲晴明,问他。
仲晴明说:“我也说不清了。”
他无法做一个狡猾的人,是怎样就是怎样,当事实露出一个角的时候,就无法欺骗自己和别人了。
林红若在众目之下转身,不顾一切地走了出去,没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因为她的表情平静,秦绛对仲晴明说:“去看看。”
仲晴明脚下没有动,他合上了眼睛,需要安静地想想。
要是时光倒退,他倒愿意承受那本就砍向自己的一刀。
[本回完]
下回说
河消草长霞上日落
车至马奔云底城开
第62章 第廿六回 [壹]
河消草长霞上日落
车至马奔云底城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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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谁未看过草原的夕阳,那自然未真正领略边塞风景之美,几天的战斗有了结果,敌军暂退,双方都有无数的死伤。阶段性的胜利,算得好事,正巧朝廷里派了特使来,带了些用物粮草,还有每人一小包的杏仁酥饼。
或者有些人觉得精致而小气,可在此处,点心比肉都金贵,尤其是泱京口味的点心。
那特使在发点心的地方指挥,说:“是陛下亲自安顿的,空了三座酒楼,日夜赶制,我们又快马加鞭,趁新鲜带过来,知道你们中大都是南边来的援军,这或许不合胃口,但也该谢恩才是。”
颜修是后来才到的,那特使看他生得漂亮,人又白净,因此多照料些,塞了两袋给他,说:“你是个读书的吧?”
“我是这里的军医。”
颜修本不好意思多拿,可想了想陈弼勚,便私心留下了,他与特使道了谢,便回帐子里去,换了带血的衣裳,帮手在忙,说:“他们又在不远处寻了个大夫,你一个昼夜未睡,歇一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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