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城江港比津平的市区要冷得多。
干燥的朔风一浪浪刮过人的脸,出租车拐不进错综复杂的局促小巷。姜照眠冻得小脸煞白,泼墨般的夜色寒浸浸地渗进外套,完完全全裹住了他。陆辞咬着糖走在前面,也没有留意这个体弱的Omega有没有跟上。
目的地的方向和善咸街截然相反,他们七拐八弯地穿行在两面高耸的逼仄灰墙中间,四周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了橙黄的光,遥遥地亮着,触不到的暖热。
绕出来再过一条马路,陆辞带着他进了片居民区。沿路的筒子楼都有些年头了,生锈的铁栏杆外支起晾晒用的竹竿,夜间风大,没收回去的各色床单被吹得鼓鼓胀胀,像蝙蝠张开的双翼。
男生停在一幢老式楼房前,铁门半开,楼道的墙壁坑坑洼洼,裸露着水泥颗粒。
他们上了三楼。走廊曲折迂回,七八个房间闭得严实,半点声都没有,顶部的白炽灯坏了,前头黑黢黢一片,仿佛藏了只吃人的兽。姜照眠紧紧牵着陆辞的手,小声说:“哥哥,我怕。”
他确实临近极限,步子发虚,喘不过气,全靠对方身上似有似无的信息素强撑。
陆辞懒得哄,等到了地方,想起自己忘带钥匙,又抽出手到外窗台捡了根上回用过的铁丝撬了锁。
屋子不大,东西也少,只摆了一张双人床、一台旧电视和两把椅子,窗帘没拉,青白的月光照在赭红地板上,像铺了层霜。
姜照眠肌肉冻得僵硬,门口乖乖换好拖鞋,抱着书包坐到床上,四下地打量,“哥,这是你买的房子吗?”
“我外婆留下来的。”陆辞在枕头底下摸出遥控器开空调,“你洗不洗澡?”
姜照眠把一条腿搁到另一边膝盖上,揉按了下绷得死紧的足弓,嘶了一声,那根维系的韧带要绞断般酸涩。他停住动作,盯着自己蜷缩起来的脚趾头,思考了会,说:“我没有睡衣…”
床和窗户的间隙里摊了一个大号的行李箱,陆辞翻出件棉T恤扔过去,“管道有点问题,你要是调不出热水就别洗了。”
衣服拢住Omega的脑袋,他往下扒拉,只露出漂亮的圆眼,“好。”
洗漱间有一种久未使用的干净,地面冰凉刺骨,水渍很少。浴室隔了道磨砂的推拉玻璃,姜照眠站在外边脱掉衣服,光溜溜的进去研究淋浴龙头,他其实不会调试,但怕陆辞烦就没有说。
幸而时好时坏的热水管没有难为人,姜照眠慢吞地洗完澡。头上胡乱裹着白色的干毛巾,成串的水珠从发梢往下掉,浸得眉眼一片湿漉漉。
瞳眸沾了水汽,看起来很乖。
陆辞盘腿坐在电视机前研究说明书,旁边放着遥控器和游戏手柄。他赤着足,一步一个水印子,腾腾的雾气从身后钻出来,“我好了哥。”
陆辞嗯了声,站起来去浴室。门落下锁,淅沥的水声很模糊,姜照眠找不到吹风机,随便擦了下脚就爬上床。
手机没电了,他丢进床头柜的抽屉里,抱着膝盖发呆。
今晚的经历像探险,姜照眠没想到自己真的能来陆辞家里,这间屋子小而窄,Alpha的信息素若有若无,勾动难以言喻的瘾。身体热得要命,他隐约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却并不害怕。
对方无所谓的态度让姜照眠产生无力感,人总会在某些时候失去判断力、在失控的情况下做困兽斗,他渴望被完全标记,渴望被彻底占有,哪怕付出一些伤筋动骨的代价也不足惜。
陆辞吹干头发出来,扯过窗帘,弯腰打开加湿器,从那一侧上了床。
姜照眠凑过去,小动物似的爬到他身上,两只瘦弱的胳膊抱住他的腰,含混地说:“哥哥。”
空调显示屏的荧光在黑暗里分外醒目,陆辞推开他,随手关了。
姜照眠眼圈泛红,委屈地瘪了瘪嘴,忍了会,又契而不舍地跨坐到他腿上,赤裸的双腿分开抵在两侧,“我想抱着睡,可不可以?”
被子退到了脚踝,他下面什么都没穿,白皙的手指攥着陆辞衣服。T恤对姜照眠来说有点大了,松松垮垮地挂着,肩膀的细嫩皮肤露出大半,锁骨下陷,嵌了两个深窝,一种病态的漂亮。
“你才十六岁吧,”这一幕隐含的情欲暗示太重,陆辞低头看了半晌,粗粝的长指掐着他下巴颏,那双黑沉的眼眸讥讽地锁住他,“就这么欠干?”
姜照眠张了张嘴,脸上有些无所适从的慌乱,“我…”
他想说‘我没有’,可又不知怎的生出破罐子破摔的念头。陆辞没用什么力气,姜照眠抿了抿唇,伸手抓住他劲瘦的手腕,偏过头,垂下眸子含住他的指尖,收好虎牙,用软糯的舌头舔了一下。
陆辞没抽出手,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姜照眠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做了口交的动作,微微蹙着眉,一点点吞得更深。指腹有薄茧,刮得舌尖生疼,异物渐渐抵到了喉咙口,他忍住干呕的冲动,慢慢吐出来,小声道:“像吃棒棒糖。”
开始时他就感觉到陆辞有了反应,那个硬梆梆的东西抵着他,姜照眠说完后又有些怕,咬着唇,指头绞得发白,顿了顿,“我还可以学别…”
陆辞将自己湿漉漉的手指擦在他脸颊,“好吃吗?”
姜照眠回想了一会,老老实实说:“没味道。”
他笑了下,把人按进怀里,微凉的长指心不在焉地在蓬松的发间打转,而后往下,移到孱弱的后颈。
离腺体太近了,Omega一下颤栗起来,生理性的眼泪大颗大颗涌出眼眶,止不住似地淌。
陆辞拨开几根覆在上头的发丝,啧了声,“还没长好啊。”
近乎饱和的契合度压住了趋利避害的本能,姜照眠环住他脖颈的胳膊隐隐发抖,双耳像被谁滴进了油,哪能听清什么话。连啜泣声都断断续续,几个字碾碎了掺揉泪意,呜呜地说:“老公,抱抱,唔,好难受。”
“我还没碰,你就哭成这样。”陆辞没什么情绪,“贝贝,你刚刚的能耐哪儿去了?”
姜照眠睁大了眼睛,茫然一会才理解那句话的意思,把脑袋埋进他颈窝,细弱的声音无措到可怜:“那,那你碰吧,不要管我,我…我忍一忍就好了。”
“上刑啊?”陆辞收回手,“行了,不弄你,下去吧。”他探身到床头柜找出一盒烟,抽了一根咬在嘴里,又到抽屉里摸打火机,点着火后连同烟盒一块扔回米白的柜面。
姜照眠呼吸急促,手掌撑在床面,攥得床单耸出一条条水样的涟漪。云山雾罩里,一双被欲望浇透了的眼睛还洇着红,定定地盯着若无其事吸烟的男生。
他快要被陆辞的阴晴不定逼疯了。
第十三章
昨天后半夜下起了雨,断断续续的,到现在还没停。水珠迸到倾斜的屋瓦,汇聚成河,一股股往下流,楼底下千踩万踏的泥地被它刷掉了坚硬的壳,彻底软烂,进出的人找了几块砖垫上去,像救生的红色浮木。
窗帘许久没洗,稍一拉开便带了浓厚的灰尘味,姜照眠已经看不出它原来的颜色,四片布料拼接着,中间那一段似乎是略微染上黄调的白,上面用深紫的针线绣出几簇花,做它的人大抵也没有考虑过遮光性——这样单薄的料子配上这样的色调,透进来的天光黯淡,整间屋子像埋在迷迷的雾里。
姜照眠在新打过蜡的地板上走来走去,大一码的T恤遮到腿根,两只袜子松松套着细白的足踝。空调没日没夜地开,他就连睡裤都不穿。
墙壁挂了只钟,秒针滴滴答答地转过一圈又一圈,姜照眠抬头扫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丈量这间小小的屋子。
起码要到晚上十点他的Alpha才会回来——陆辞从假期第二天开始早出晚归,电视机上空荡荡的铁罐多出一卷卷大额钞票,姜照眠饿的时候会抽出一张,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去几百米外的苍蝇馆子买两份饭,然后带着满口袋的零钱丁零当啷地回家。
谈不上好吃,份量对Omega而言太足了,他胃口又比寻常人小,一份饭分成三顿也还要塞进冰箱。陆辞偶尔会给他带水果,基本没加工过,姜照眠不太会处理,拧着眉摆弄半天,束手无策地丢下刀,半大的蜜瓜就这么抱着啃两天。
他生活能力的匮乏展露无遗,跟浴室里的半自动洗衣机大眼瞪小眼,研究了一下午终于勉强搞懂。
楼里住满了人,每层都专门辟出地方当公用厨房,发展集体主义的土壤肥沃,可左右邻居却从来不交流,姜照眠没见他们跟谁打过招呼,视而不见的氛围笼罩每个人,在迎面走来的一张张木着的脸上,他感受到一种互不打扰的安全。
实木的厚门被‘当当’叩了两下——仅仅算一个提醒,外面的人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姜照眠慢慢走过去,掀起纱帘的一角向外看,中年男人已经转到隔壁,从他角度只能看到对方粗红的脖子,像剁碎的牛肉,与没有下颌线的侧脸连绵成相对平缓的沙丘。
送到这里已经是倒数第三家,四道急促有力的敲门声后,男人返身,拎着空空如也的长方形塑料篮子往回走。
他脚程很快,壮硕的背影隐入楼道转角,过了几分钟,姜照眠小心翼翼地解开门链,伸出手把放在外窗台的牛奶拿进来。
玻璃瓶触感冰凉,他摆好奶锅,咬开橡皮软塞,倒入乳白色的液体。订的生牛乳加了水,要热过才能喝。
门边有个小冰箱,姜照眠扣上锅盖,倾身打开冰箱门。天已经暗了下来,四周昏沉沉的,冰箱里那盏LED灯照出惨白的光,冷气扑到他脸颊,如同冬季的太阳。
他拔掉奶锅的插头,捧着一串洗净的提子坐到床尾,好整以暇带上耳机,开了游戏机和电视。
晚上收账快,陆辞回来得比平常早了半个小时。头戴式耳机隔音显著,姜照眠握着手柄,浑然不觉有人进来。
打斗界面的荧光里,Omega额发杂乱,巴掌大的脸苍白又精致,鼻子挺秀,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瓣微微抿着,像个毫无生气的纸娃娃。
暖气热烘烘地劈面,男生垂眸看了他一会,没说话,转身去了洗漱间。
路上风重,风衣沾了雨气,陆辞脱下来扔进洗衣机,倚着大理石台面等热水管出水。
说实话,他没想到姜照眠会在绝对自由的情境下,乖乖藏进这样破败简陋的屋子。
这并不是姜家的小少爷该来的地方,陆辞甚至没对他用任何心思,可是姜照眠到现在还没有离开。
他显然无法适应城江港的生活节奏,照顾自己的手法也很笨拙。楼房的走廊崎岖不平,老旧的木板烂成黑乎乎一团,灯坏了,看不清脚下,姜照眠经常被绊倒,膝盖的破皮永远好不全,消毒的药水接触血肉,痛得狠了,久而久之连门都不敢再出。可身上依旧会莫名其妙出现各式各样的擦伤,蹭出来的青紫大片大片布满瓷白的皮肤,另一些则是刀具割出的口子。他很少哭,怕他嫌自己事多赶自己走,摔疼了也不过揉揉眼睛,把那点泪水搓进湿漉漉的睫毛。
陆辞走出浴室时姜照眠已经丢下了手柄,从绒软的小毯子里钻出来,张开胳膊想他抱。
陆辞今晚难得顺他的意,上了床把人拢进怀里,姜照眠身上一股奶香味,大概刚喝完牛奶没多久。
那夜失败的引诱让人学乖了点,姜照眠有些困,眼皮耷拉,低头把手放到他掌心,小幅度地蹭蹭他,“哥哥你明天是不是放假?”
他记得陆辞似乎隔三天会休息一次。
“嗯。”陆辞关掉电视,房间彻底黑下来,怀里的Omega缩了下,他捏了捏对方软绵的指头,“要不要出去玩?”
姜照眠摇摇脑袋。
他这几天兴致一直不高,人也越来越蔫,总是昏昏沉沉没什么精神。陆辞撩了眼床头柜上的白色小瓶,漫不经意地问:“怎么了?”
“冷。”姜照眠转过身,搂住他的脖子,带了点模糊的鼻音,恹恹的,“哪里都不想去。”
药快吃到底,医生开了一年的量,他不敢跟人说,一片药掰成四瓣吃,难受的时候躲起来抹眼泪,情绪一日日低落下去,畏寒又倦怠,忍得好辛苦。
陆辞探进他的衣服下摆,手指抵过滑腻的皮肤,慢慢摸着那个浅浅的腰窝,像在抚弄一只猫,“之前不是很怕被关起来吗?”治疗室里还要说谢谢他。
T恤被拉上半截,半遮半掩地露出赤裸的背,姜照眠却没什么反应,歪歪头,白生生的两条细腿缠着他腰,像是累了,说话很慢,“可是我想和你待在一起,我好喜欢你。”他向来不吝于表达这些,顿了顿,不知道想起幼时听过的哪几桩淫乱秘闻,一派天真地问:“我可不可以被你锁在床上?”
抱着他的人停下了动作。
姜照眠完全不理解自己话里的意思,迷迷糊糊地贴上去,还要往下说:“这里很好,永远在这里就好了。”
就算没有标记,这间屋子里的陆辞也只属于他,在经历漫长的沮丧、难过、嫉妒、怨恨之后,姜照眠来到了一个新的‘治疗室’,他不愿意放手。
“永远在这里…”陆辞似乎轻轻笑了一声,“你妈妈很爱你吧。”
姜照眠罕见地沉默了一会,顿了顿,才说:“她的爱分给好多人好多东西,我不要她爱我。”
时间是伟大的魔法师,记忆中关于那次绑架的部分已经斑驳不堪,前因却日益清晰,也许在更早以前,他就明白自己和江窈的母子情分比寻常人的要特殊,或者说畸形怪异也不为过。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这段泛善可陈的往事,全世界只有陆辞能让他坦诚,可姜照眠心里不觉得那有多重要。
屋外的雨渐渐停下来,层叠的风撞上几方窗户,交接处不算牢固,有两声太过尖锐,Omega被吓得一抖,埋在他颈窝的小脸偏了偏,害怕地去看黑魆魆的窗。
房间温度太高,待久了有种近乎头昏脑胀的闷热感。陆辞伸手拿过遥控器关掉空调,半低着头望向他微翘的鼻尖。
姜照眠的孱弱在此之前更像虚无缥缈的概念,跟健康的同龄人相比好像也没有多大区别——无非是不间断的服药、差劲的体质和耐力以及嫩生的长相与身体,然而一起生活过两个星期后,他总能在某些小地方意识到怀里的人的异常——三十摄氏度的暖风充溢这间十步就能走出头的屋子,姜照眠衣服遮掩下奶白漂亮的皮肤却永远腻滑又冰冷,摸上去像一条凉森森的蛇。
他垂下眸,没有接刚才的话题,随口问:“你睡不睡?”
姜照眠安安静静伏在陆辞肩头,白嫩的胳膊环紧他的腰,钝钝地像是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细声说:“不想睡。”
其实他困得厉害,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人已经撑不住。可是下午饶清发了消息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年关在即,江窈终会回过神留意几位家庭成员,他能和陆辞相处的时间不剩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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