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千帆踱到赵潜呈面前,双手在衣袂上抹了抹,抹去手心的汗,才开口道:“我之所以跟你赌,不是为了赢你,更不是为了羞辱你,只不过想让你明白,你本来不该死,不必死。你若是认了命,心甘情愿死在这里,才是真的满盘皆输。”
赵潜呈抬起头,目光却从他身上掠过,转而落在一旁的椅子上。他颓然挪了一步,似乎想要坐下歇息,可是很快又抬起手,将那一只沉甸甸的木椅举起,往晏千帆的方向扔去。
“滚!”
晏千帆侧身躲闪,木椅落在他身旁,砸断了椅背,脆响声夺入耳膜,令他左耳嗡鸣不止。
他借着道:“我想帮你,眼下也只有我能帮你,请你务必要听我一劝……”
“滚!!”赵潜呈的吼声歇斯底里。
晏千帆再无法向前走了,他觉得若是再迈一步,赵潜呈便会用嶙峋的双手扼住他的脖子。
冯广生从门边折返,快步来到他身旁,低声道:“晏老弟,咱们没多少时间了。”说着往赵潜呈的方向暼了一眼,露出厌恶的神情,“不如先将他带走,我来拷问他,让他求死不得,自然会开口招供了。”
说罢,冯广生便向赵潜呈伸出手,抓住后者的衣领,强迫后者站起身。他的手臂强壮有力,拎起一个瘦弱的赌徒,就像老鹰拎起野兔一样轻松。
晏千帆却按住了冯广生的腕,而后缓缓摇头。
“晏老弟!”冯广生皱眉道,“都走到这一步,你不会心软了吗?”
晏千帆咬紧了嘴唇,浑身紧绷着,像被箭矢贯穿了胸膛似的,面色苍白,沉默许久才艰难启口道:“生死是大事,就算我没的可选,我也不能剥夺他的选择。”
冯广生急得跺脚:“那安广厦怎么办?”
晏千帆只是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
他的语声越来越小,心下也越来越空,也和那赌桌一样被砸出个豁洞,装在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地漏下去,十年积攒的喜与乐落在冰冷的地上,摔成一滩碎片。
他的心里只剩下一片空洞。
到头来,他还是落得和上次一样的结局,在火焰里眼看着希望远去,看着外濮的孩子留下一个决绝而又坚毅的眼神,头也不回地弃他而去。
安广厦能否活下来,西岭寨又该何去何从。
他答不出,他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却仍旧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原地打转,裹足不前。
江湖水啊,何其浑浊、何其浩荡的江湖水。
逝者如川上波涛,不舍昼夜,想要将逝去之物挽回,不过是庸人的徒劳挣扎罢了。
在胸膛中至为空乏,凉风趁虚而入,从中穿透的那一刻,他突然懂了为何会有人执意寻死。
因为死实在是一种解脱,只有逝者才能免于江湖的冲刷,僵硬的身躯深埋入土,远离波涛,一颗赤子之心用漂亮的字迹篆刻在石碑上,朱漆入壑,金粉为缀,逾越时光而不朽。
可惜,可叹,酒樽中的毒酒已经洒了满地,散漫零落,不受控制地淌向低洼处的坑壑里,正如他的人生一般。
“算了,”冯广生松开赵潜呈的衣领,转而搭上晏千帆的肩膀,“烂泥终究扶不上墙,我们走吧。”
晏千帆被对方的力量牵着,带着浑噩的神色迈开脚,脚底却像是装了刀尖,每走一步都剧痛难耐。
他终于走到门边,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你回来!”
冯广生满面怒容:“晏老弟啊,别管那个无赖了,我看他是不会改注意了。”
却听赵潜呈接着道:“回来!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
晏千帆终于转过身,脸上仍带着重重疑色。他看到赵潜呈拢了一把乱发,似有些疲倦地抬起头,在宛若暴风雨前夕的死寂中,徐徐开口。
“获赦的消息传来之后,我以为自己走了狗屎运,竟能免于一死。离开天牢之前,我一直在盘算往后的生活,我甚至想就此远离瀛洲岛,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戒掉赌瘾,重新来过。你们知道么?天牢虽然叫做天牢,却是盖在地下的,牢房里不露半点天光,简直和这里一模一样。我本来以为终于能见到太阳了,可是……”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一顿,像是有什么哽在喉咙里,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晏千帆便上前轻拍他的肩背。
直到肩上的抖动平息,他才接着开口:”可是我刚刚迈出天牢的大门,便被蒙住双眼,套上刑具,眼睛还没适应外面的光,便被重新囚回黑暗中去。”
晏千帆的心情随着赵潜呈的语声剧烈起伏,见对方停住话头,便迫切追问道:“你可知道是什么人对你下手?”
赵潜呈摇头:“动手的是官府的衙差,但指挥他们的却不像官府的人,那人戴着一只青面獠牙的面具,将脸盖住。”
晏千帆心下一凛,这人所述的经过,果真与自己在屋顶所听到的传闻并无出入。他像是盲人终于摸到象尾一样兴奋,问道:“之后呢?”
赵潜呈道:“之后我便被押送到一艘船上。我虽被蒙着眼,听到熟悉的涛声,感到甲板摇晃,便知道这船是要回到瀛洲岛了,看来是老天爷不准我逃走。我心下沮丧,便觉腹中翻江倒海,喉咙干渴难耐,恰逢有人递来水,我便不管不顾地喝下去,可是水里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咽下喉咙后,五脏六腑犹如火烧火燎,我这才发觉原来水里有毒。我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有一个声音道,武林大会召开在即,要我们拿到莫邪剑,交给他,才能换到唯一的解药。”
晏千帆耐心待他说完,又问道:“你可有看到同船的其他囚犯吗?”
“没有。”
“在天牢里也未曾谋面吗?”
赵潜呈被追问得有些不耐烦:“你以为天牢是什么地方?天牢里的牢房都是隔开的,只有牢房不够的时候才会两人一室,和我关在一起的是个重犯,没挨到赦免的日子,说怕砍头的时候太疼受罪,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条绳子,半夜悬梁自尽了。天牢里的很多囚犯都和他一样,根本没等到上刑场,就自行了断了性命。”
晏千帆心道,不论天牢多么残酷,本该与面前这人无缘,而是自己的业障。他的脸上浮起一丝愧色,又问道:“掳走你们的人究竟是何身份,你可有头绪么?”
赵潜呈直翻白眼:“我怎么会知道。”
晏千帆耐心解释:“可是他总得告诉你们与他取得联络的法子,倘若有人拿到了莫邪剑,总该知道如何交给他。”
这次赵潜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瀛洲岛东坡,朝向外海的一侧,有一座碣石堆砌的灯塔,叫做南天塔。”
晏千帆两眼一亮,他生在瀛洲岛,当然知道南天塔。瀛洲岛整体沿南北方向狭长分布,状似枣核形,东坡有一条长长的海岸线,朝向外海一面,碧蓝无际,巨浪滔滔,海边地势陡峭,礁石嶙峋,而近海也有许多暗礁,涨潮时被海水淹没,对航船而言十分危险。所以,先人在海边的礁石上砌了一座石塔,塔中并不住人,只是竖立旗缨,入夜后还要点上灯烛,为出航的渔船指引道路。
这石塔刚刚修建时并没有名字,后来某个晴朗的夏夜,守塔人登上塔顶,发现往南天的方向能够看到明亮的参星,就为它取名作南天塔。
瀛洲岛东坡毗邻外海,大都是无人居住的荒地,因着近日大潮封海,也不会有行船经过,就连守塔人也放了假,在岛上的确很难找到第二个如此偏僻、便于避人耳目的场所。
晏千帆面露喜色,追问道:“这么说只要去南天塔就能与他会面?可是如何才能让他知晓,难道他一直躲在塔里不成?”
一番话问得急切,可赵潜呈的目光却冷下来,并非出于恐惧变冷,而是渐渐浮起一片猜度之色。
“我不能马上告诉你。”
“怎么?”
“你叫我信你,可你却先诳了我一次。”
晏千帆一怔,道:“的确如此。但我这次绝没有诳你。我真的打算去南天塔找人,莫邪剑就在我手里。”
赵潜呈打断他的话,道:“给我看一眼。”
“什么?”
“我要先看一眼莫邪剑,确认你没有诳我,才能告诉你剩下的秘密。”
赵潜呈说得不紧不慢,目光中带着几分狡黠,在度过震惊与慌乱之后,他的脸上便又浮起了属于赌徒的本色。
晏千帆没料到节外仍有旁枝生出,带着困惑回过身去,同冯广生交换了目光,后者也只是摇头,显然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好,我答应你。莫邪剑被我藏在别处,我这就带你去看。”
赵潜呈点点头:“好,我跟你走。”
话毕,他像是甩开了包袱,脚步竟然变得十分轻盈,如擂动鼓点似的迈着双腿,转眼便出了云霄殿,步下台阶,一路不停地穿过两层楼,在众人悚然的注视下,终于推开囚锢他人生的大门。
清风拂面,恍如隔世。
晏千帆紧随其后,终于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像是从刀山火海重新回到人间似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眯起眼睛,迎上刺眼的阳光。
阳光渐渐往西天偏斜,天边的层云边缘浮起几分霞色。
冯广生第三个出门,一只手拍上晏千帆的肩膀,凑到后者耳畔,低声道:“我看天色不早了,西岭寨的弟兄都在等着我回去,接下来我们分头行动吧。”
晏千帆问道:“如何分头?”
“你带赵潜呈去取莫邪剑,我去找安大哥,动员西岭寨的弟兄随我一同赶去南天楼。之后我们明暗配合,待你将那青面獠牙的人引诱出来,我们再伺机下手。”
西岭寨三个字落进晏千帆耳朵里,化作令人振奋的讯号,他重重点头道:“可以,就这么办吧。”
冯广生身形比晏千帆更高大些,一只手勾住后者的肩膀,另一只手在对方的额头上拍了拍,就像从前三人赶赴战场前所做的那般。
只是,他很快皱眉道:“晏老弟,你的手抖得好厉害。”
*
“啊?”
晏千帆带着茫然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微微发抖。
奇怪的是,他对此并无任何觉察,眼前没有敌人,四周也没有危险,方才他并未消耗太多体力,更不觉得疲惫。
他尝试攥起手指,再次松开,没有用,指尖仍在不住抖动,像是擅自摆脱了身体的控制,兀自发出微弱的抗议声似的。
他的脸上浮起愧色,低头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了。”话毕便把手背向身后,试图从对方的臂弯中钻出去。
冯广生却揽紧了他的肩膀,像幼时安慰受挫沮丧的小鬼似的,在肩胛处轻捏:“本来瞧见你一脸沉稳,像换了个人似的,还觉得奇怪,原来你也是会心慌的嘛。”
晏千帆只觉得眼前发烫,抬起空闲的手摸了摸鼻子,道:“冯大哥你别笑话我,我也是第一次上赌桌,第一次出千诓骗啊。”
冯广生轻笑道:“方才连我都被你骗过了,说不定你是个赌桌上的天才,只可惜被枪术埋没了。”
晏千帆听出对方话中的调笑之意,也跟着摆手道:“可不敢当,我不过是现学现卖罢了,方才我一直看着柳大哥的赌局,发现他并不是真的凭运气在赌,譬如他用手指敲桌面的时候,其实是在控制骰子的走向。”
冯广生挑眉:“原来赌桌上还有这样的技巧?”
晏千帆将头点得郑重其事。
冯广生又道:“难怪我当年唯一一次去赌坊就输光了所有的银子,看来还是我的手法太嫩了。”
晏千帆噗哧地笑出声,笑过之后,便又露出几分黯然之色,道:“其实赌博并没有那么难,人生处处都是赌,豁出得越多,便赢得越多,胆子越大的人,越是能赢到最后。”
冯广生也敛去笑意,沉默了片刻,道:“那是因为输家已经离场,你看不到他们的痛苦罢了。”
晏千帆却点了点头,用很低的声音说:“我看得到。”
冯广生露出诧色,偏过视线凝向他,沉默了片刻,道:“其实我也觉得大哥对你太过严苛了,你为西岭寨豁出所有,他却不领情,连我也替你感到委屈。”
晏千帆眨了眨眼,以出乎意料的干脆速度摇摇头,道:“没关系,我的脸皮厚。”
冯广生终于松开他的脖子,手掌最后一次在他肩头抚过,撤离时在半空中比了个拇指:
“下次重聚时,我一定站在你这边儿,替你狠狠教训他一顿。”
晏千帆一怔,随即笑道:“好啊。”
冯广生终于转身离去。
深巷里无人烟,只有赵潜呈倚靠在斑驳的砖墙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直到晏千帆走向他,才抬起眼皮道:“总算依依惜别完了?”
晏千帆耐心解释道:“只是暂时分头行动,稍后他会带西岭寨的弟兄来支援我们。”
赵潜呈向前走了一步,一双眸子从墙壁投下的阴影中露出,径直望向他:“你当真打算去送死吗?”
晏千帆先是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我不是去送死,只是去赌命,若是我赌输了,或许会死得很难看,但我是为了赢才入局的。”
赵潜呈微微一怔,视线穿过凌乱的发丝,用带刺的目光拷问着他。
他全然猜不透这人还能问出什么话来,只能安静等待,脑海中飞快盘算诡辩的说辞,但赵潜呈只是耸耸肩膀,道:“行吧,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这次轮到晏千帆怔住。
他不禁望着对面的人,这人被他带出赌坊,似乎还无法适应阳光,缩着肩膀,下颚往脖颈里缩,看人的时候眼皮上翻,眼圈明显露出青黑色,全然没有赌坊里的霸态,倒像是路边鬼鬼祟祟的窃贼。
可他却觉得,这人的话语中透着前所未有的真诚。
黄昏前夕,阳光尚且未被暮色染红,光芒剔透而纯粹,从小巷的两堵高墙之间漏下,洒在他一侧的肩上,像一条明亮的瀑布似的,沿着手臂一直淌到手掌心。
沐在阳光下的五指下意识地动了动,指尖的颤抖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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