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隐约感到了无望,不论他如何呼吁,始终是一场徒劳,段启昌毕竟是段长涯的父亲,老子杀人,儿子又怎能独善其身。
佛家有业力的说法,幼时他时常听侯郎中提起,只是那些话太过虚浮,太过艰涩,他只当耳旁风一样听过,不曾往心里装。此时此刻,曾经耳濡目染的字句却忽地响起,像一片云从天边飘过,在他的心田里烙下一块抹不去的阴影。
他想,人生来便被无数根丝线拴着,好像一只木偶,那些看不见的因缘果报在暗中牵动你的手脚,让你升入云霄,飞黄腾达,也让你坠入深渊,万劫不复。你以为你是自由的,可在浩荡的江湖面前,你就像是一滴水,唯有随波逐流。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市井乞丐,哪个能够真正顺遂心愿,恣意妄为。
柳千又转向身边的人,用视线拼命恳求道——柳红枫,你帮帮他,你救救他啊。
可是柳红枫只是沉默着,神情冰冷得仿佛换了个人,仿佛背叛了柳千的期待,与他越行越远。
柳千死死盯着段长涯,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
人群之中有声音道:“姓段的,叫你老子出来,别再躲了,我们要当面卸了他的脑袋。”
段长涯道:“家父深知罪孽深重,已经以死谢罪了。”
哪知对面的人道:“你说谎,我看你们多半是将人藏起来,想要躲开风头。我们不会再信你们的鬼话了!”
“说得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休想再耍滑使诈!”
“没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让段启唱出来领罪。”
段府正厅前方,很快被此起彼伏的声浪所淹没。
*
与此同时,段府院内也传来一串紧锣密鼓的脚步声。
人群被惊动,从尾部开始分开,站向道路两侧,留出一条缝隙供来者通行。来者是四名长工,协力抬着一张矮桌,桌面上用白布覆着,竟是段启昌的尸身。
后方的喧嚣很快惊动了前方的队伍,常昭回过头,瞧见那桌上的东西,当即露出惊色,立刻将长工拦下,厉声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谁准你们妄动掌门的遗躯了,立刻给我抬回去!”
他的口吻焦躁,全然顾不得礼数。四个长工受了他的责骂,纷纷埋下头,低声道:“我们已经请示过世子殿下,是他准许了的。”
“准许?”常昭的肩膀因为愤怒而发抖,“掌门平日待你们不薄,你们非但不懂得感恩,反倒牺牲他来自保,这种白眼狼的勾当,你们怎么做得出来?”
“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天极门被人砸了。”长工将头埋得更低。
常昭还想继续说,却被段长涯从背后拉住,后者对他摇摇头,道:“让他们抬出来吧。”
常昭一把抓住段长涯的肩膀:“那怎么成?外面一群豺狼虎豹等着,万一他们要对掌门的遗躯动手……”
段长涯低叹了一声,道:“他们看不见尸身,是不会罢休的。倘若双方再动起手来,遭殃的可是活着的人。”
常昭不禁怔住,瞪大眼睛打量面前的人。
段长涯的衣衫上还沾着许多污迹,眉头皱起,眉心抖动,细小的皱纹里仿佛藏了巨大的痛苦。常昭几度以为他会哽住,但他却平静地开口,用劝诫的口吻道:“如今掌门已经不在了,我们得保护其他弟子。”
常昭无言以对,拳头攥出咯咯的声响,仿佛在代替喉咙宣泄他的心声。
天极门中,有许多弟子来自官宦之家,但常昭的出身却稀松平常,他是在武馆做杂工时,被段启昌一眼相中,亲自提拔的。他的武艺,财富,地位,皆是段启昌所赐予,因而,他对掌门的感情,也是同门之中最为深厚的。他做梦也想不到,教会他侠义信善的良师,竟在一夜之间沦为残酷无情的凶犯、人人唾弃的恶徒。
倘若事情出自旁人之口,他连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但他偏偏亲眼见证了一切。从昨夜到今晨,短短几个时辰,他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噩梦仍在继续,非但没有苏醒的迹象,反倒愈发滑入黑暗深处。
在段长涯的示意下,四名长工抬着矮桌,一路穿过夹道的人群,在正门前停住。
段长涯上前一步,躬下腰,将手搭在白布一角,手指好似被胶粘住似的,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停留了片刻。
然而,周遭视线灼灼,无声地催促着他。
他终于收紧五指,将白布掀去。
于是,盖在白布下方的尸身便暴露在众人眼前,一览无余。
众人的目光立刻胶着尸身上,好似盯着砧板上的鱼肉。
段启昌的死状毫不体面,身上的伤口勉强用衣衫遮盖,可面庞并没有及时打理过,铁青的面颊上仍残留着青筋凸起的痕迹。在被人发现的时候,他已死了两三个时辰,如婴儿似的蜷缩在地板上,末梢的关节处已渐渐浮现出僵硬的痕迹,天极门弟子为了将他摆成平躺的姿势,不得不用上蛮力,在肩颈和四踝处留下一些紫红色的淤痕,和尸斑混在一起,深深浅浅,好似绸布表面的破洞。
半晌之后,一个声音道:“这人的确是段启昌不假。”
没有人反驳这番断言,段启昌的面孔在江湖中家喻户晓,上至朝堂,下至市井,处处留有他的足迹,短短几个时辰内,想用替身来欺瞒众目,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事发突然,天极门也来不及应对,连入殓的棺木都没有找到,段启昌只能屈尊委身于矮桌,在阳光的照耀下慢慢腐坏。
这实在是一副诡异的景象。
对峙的双方,装束打扮截然不同,面貌神采也相差迥异。天极门弟子身着制式统一的白衫,整衣戴冠,背负长剑,面容白皙饱满,但神情却是颓丧的,像是被冷霜打落的花叶,沉甸甸地抬不起头。
在他们对面,是江湖中的三教九流之辈,大都衣衫褴褛,面目粗鄙,不修边幅,然而每一个都卯足了精神,怒目含恨,来势汹汹。
生者,死者,无辜之人,蒙冤之人,受害之人,复仇之人,朗朗青空,炎炎旭日,同一片太阳底下,竟有着如此泾渭疏岔,支离破碎的命运。
往日,形形色色的人们各行其路,或富贵腾达,或贫穷落魄,在贵贱分明、秩序森然的世道上,安于各自的一片天地,彼此间仿佛隔着看不见的铜墙铁壁。
然而,在这片索然孤兀的岛上,一切都脱离了既定的轨迹,彻底乱了分寸。
黑白混淆,强弱颠倒,铜墙破碎,铁壁塌毁。
每个人都怀着恨,每个人都怀着一股意气与愿望,然而,业力不往一个方向,只是南辕北辙,互相撕扯,将仅存的体面撕扯得七零八落,破烂不堪。
沉默继续蔓延,常昭已经忍无可忍,他大步走上前,擅自提起白布,盖回到恩师的遗躯上,而后转向对面的人群:“你们看够了吧!”
他挥了挥手,吩咐四个长工将掌门抬回院内。
“慢着!”背后有声音将他喊住,“杀了那么多人,还想一走了之,未免也太便宜你们了吧?”
常昭猛地回过头,一向斯文谦逊的脸上浮起愠色:“人已经不在了,你还想怎样!”
喊话的是个壮年男子,胡子拉碴,头发胡乱抓在脑后,额头上挂着一片触目惊心的伤疤。他弯下腰,同守在棺材旁哭丧的老头低语一阵,而后抬起头道:“把尸体交给我们处置。”
常昭愣住了,震惊慢慢转为愤怒:“我师父的遗躯怎么可能交给你!”
那人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何必穿上这么漂亮的衣冠。”
“你敢出言不逊——”常昭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人冷笑一声,道:“不逊?我哪句话说错了。段启昌若不是禽兽,怎会做出残害无辜民女的事,谁知道他在动手之前,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勾当。方才这位老伯同我讲,想要亲手报杀女之仇,我们身为江湖侠士,当然要圆了老伯的心愿。各位,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中,常昭终于认出了那人的面目。
段启昌曾在梁州地界捉拿过一群悍匪,一行十数人,自称鹰旗会,名号颇为响亮,干的却是江洋大盗的勾当,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后来,段启昌率领天极门弟子深入鹰旗会大营,经过艰难一役,将固若金汤的营寨一举击破,将十几个悍匪悉数擒获,送进衙门提审,悍匪身上背负太多人命,大都定罪砍头,只剩下几个罪行稍轻的,被发配戍边。
眼前这人便是发配戍边的悍匪之一,他额头上那一块伤疤,恐怕是为了遮盖发配时的刺青,特意造来虚张声势的。他不知动用了什么手腕,竟逃离刑罚,重回中原,集结了一群三教九流的地痞流氓,将他奉作鹰旗先生,态度毕恭毕敬,甘心追随。
与鹰旗会一役,是天极门在武林中留下的名迹之一,那时常昭尚且年轻,初出茅庐,便面对一群乖戾的敌人。这些人劫掠商贾,欺凌妇孺,以杀人施虐取乐,让常昭第一次亲眼见识人心之恶。
数年过去,这鹰旗先生虽然改头换面,如获新生,但奸诈狡猾的神貌仍与当年别无二致,哪里算得上江湖侠士,哪儿有半点忠义可言。
想到此处,常昭的怒意更甚,道:“你这阶下囚,不乖乖服刑,却跑到武林大会兴风作浪,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鹰旗先生怔了一下,随即大笑道:“阶下囚?你说我么?杀人的明明是你主子,你哪来的脸皮污蔑我的名声,所谓武林正派,都像你一样虚伪吗?”
话音一落,人群中立刻传出七嘴八舌的附和声。
常昭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索性缄口不言,转而张开手臂,拦在段启昌的遗躯面前。
鹰旗先生已经来到他面前,用毒舌吐信似的冷腻视线打量他:“识相就快让开!”
常昭怎能让开,他高声怒斥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对方冷笑一声,道:“大家伙儿好心替你主子收尸,你怎地还不领情呢?”
这句话彻底将常昭激怒,他一改方才卑微的态度,愤然拔剑出鞘。
铮然一声冷响,剑气毫无征兆地撕开了凝滞的空气,也将人群震得纷纷后退,剑锋擦着鹰旗先生笔尖晃过,将后者吓得匆忙闪避。
短暂的死寂中,只能听见常昭的咆哮:“你们究竟要怎样才满意?!”
鹰旗先生毕竟奸猾,哪里能用刀剑慑住,他抬手往段启昌的尸身上一指,义正言辞道:“我们丢了那么多人命,可他却死得轻轻松松。就连小孩子也知道这不公平,你们名门正派,做事不是最讲信义么,你不如也找来八个人,替你主子赎命。我们就放过他。”
常昭愣住了。
天极门弟子也一齐愣住了,他们虽是同门,但却来自五湖四海,不乏权贵家眷,并不是每一个都像常昭那般忠心耿耿。他们中的许多人对段启昌的罪状心怀不满,只是不便直说出口,此刻被敌人挑拨,情绪便像是干柴点着了火,立刻有人高声辩驳:“掌门杀人的事情,我们又不知情,凭什么要我们一起陪死偿命!”
“不知情?”鹰旗冷笑道,“你们坐享权势财富,将我们踩在脚下的时候,可有想过会有今天的下场?只想占便宜,却不想担责任,你们的脑瓜可真是精明啊。”
常昭反驳道:“我师父是犯了错不假,但也做过许多好事,救过许多好人,我们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是缩头乌龟,现在反倒假情假意地跳出来,一个个心怀嫉妒,急着落井下石,你们算是什么东西?”
一番争执,将双方的伪装彻底撕开,赤裸裸地道出了本意。所谓名门望族,屹立时宛如一株参天大树,耸入云端,高不可攀。可一旦倾倒,一旦堕入凡尘,便会成为众人践踏蛀蚀的对象。
有多少人都在翘首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鹰旗勾起嘴角,对身后的拥簇者道:“今日咱们便砸了天极门的招牌,扒了这些禽兽的衣冠,看他们还怎么诡辩!”
常昭将剑横于身前,道:“你们谁敢动师父一根头发,我便要他的命!”
双方像是干燥的火种,一触即发。
“常昭,住口。”是段长涯的声音。
“各位都收手吧,这般胡搅蛮缠,未免太不成体统。”是柳红枫的声音。
上前来,扳着肩膀,像是没用什么力气,但却将常昭从人群前方拉开,向后几步,退到同伴之中。
柳红枫也挥动手指,一声默令,西岭寨众立刻上前,流水似的列成横排,将暴怒的人群拦在身后。
西岭寨虽然没落,但总归曾是名门正派,训练有素,整齐划一,鹰旗瞧在眼里,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便暂时收了攻势。
手上的攻势虽收了,可嘴上却丝毫没有饶人的意思,鹰旗不再与常昭纠缠,转而质问始作俑者,道:“枫公子,我们是来替百姓讨公道的,你该不会打算替段家说话吧?”
柳红枫并不恼,只是淡淡答道:“哪里,我只是说句公道话。”
“公道?”鹰旗毫不客气地反问,“你与段长涯私交可不浅,你们两个在青楼里苟且私会的事,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你今日所作所为,当真撑得起公道两字么?”
人们听了他的话,纷纷将目光投向段长涯。就连天极门弟子,也颇为意外地望着自家少主。
段长涯没有做声,只是微微低头,匆忙避开视线,生怕掩不住神色中的慌乱似的。
但他的慌乱并未落进柳红枫的眼,因为柳红枫根本就不曾看他,只是对着鹰旗,答道:“我想你是多虑了吧。我这个人的确是风流成性不假,但与段长涯攀交情,只不过是为了取证罢了。他害死了我的母亲,他是我不共戴天仇人。我怎么可能帮他说话?”
两人都不看彼此的脸色,但两人的神情却叫旁人一五一十地看了去。
柳千看得尤其清楚,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连,几乎像是要哭出来。
少年人尚不懂得,谎言与欺瞒都是世间再寻常不过的物事,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
萍水相逢的一线缘分,就算走到尽头,断成两截,各自零落,也不值得为之叹惋哀悼。
毕竟人世间还有更多不幸的故事,生命的分量早就被仇恨与罪孽填满,哪里还有余地容纳幸福与快乐。
不过是在伤痕累累的心头,再平添一道新疤而已。
区区一道疤,不痛也不痒,只是恰巧戳在最柔软处,将最后一片完肤撕破,显得有些许遗憾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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