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长涯的剑很快追过来,如影随形地咬着他的脚跟,凌厉的锋芒贴着脚踝掠过,将来不及避闪的衣袂切断。
绛红色的布料纷纷扬扬,在剑花中碎成无数细片,在两人之间翩然而落,好似漫天的槿花翻飞。
许是这景象太过熟悉,竟使段长涯生出一瞬犹疑,动作稍有迟钝,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拴住了似的。
在这一瞬之间,柳红枫已经从墙壁的方向翻起,身体轻盈地划出一条圆弧,以肩为心,越过段长涯的头顶。而后借着下落的势头,提剑直击,刺向段长涯后脖中央的位置。
背后是最宜进攻的方向。
这是势在必得的一击,柳红枫使出全部力气,动作迅疾如风,五脏六腑在撕扯中发出无声的哀鸣,这也是破釜沉舟的一击,倘若落空,便很难再找到下一次机会。
然而,一片红色的花瓣从他眼前飘落,短暂地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睁大双眸,花瓣划过后,段长涯已经回过头,明亮乌黑的眸子迎上他的视线。与此同时,天极剑也调转锋芒,剑锋贯出一条长虹,将他手中的莫邪剑拨开。
柳红枫失手了。
聚敛在一处的剑气也被拨散,随着莫邪剑一起偏移了轨迹,好似被戳出漏洞的口袋,外状与内劲皆失,面目全非、干瘪无力地坠往地面。
柳红枫感到一丝绝望。他太急于进攻,才不慎落入对方的陷阱,在关键时刻露出破绽,叫对方抓了个正着。但他的体力和精力都已濒临极限,方才若是不攻,或许会失去最后一次机会。
进退两难间,天极剑的锋芒已经近在咫尺。银色的长剑饱饮朝阳的辉光,皎洁而明亮,不愧对天下第一剑的美誉。若以宝石作比,它便是一块无暇灵玉,无需任何额外的雕饰,便透出高贵之气,抛却一切外因,仍旧令人深深着迷。
一瞬错愕之间,他仿佛听到柳千的尖叫声,人群倒吸凉气的声音,还有更远处传来的,风拂过庭园时扬起满地落花的声音。然而,这些声音纷纷离他而去,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
他忽地感到一阵释然,倘若能够被此剑杀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使命也好,仇恨也罢,在如此锐利的剑锋面前,只要一瞬便会支离破碎,溃不成形。如此一来,自己是不是也就解脱了。
可是,胸口却没有痛楚传来。
天极剑划过眼底,锋芒近在咫尺,柳红枫看得一清二楚,在那一瞬间,理应贯穿心脏的锋芒分明偏开了一个微小的角度。虽然只有一分一毫,但足够一个高手调整身形,避开致命一击。
柳红枫落地的瞬间,天极剑擦着他的肩膀驰过,他顿觉肩上一热,锁骨附近绽开一片血花,是血衣帮留下的旧伤重新撕开的结果。然而,只是皮外伤罢了,并不足以致命。
段长涯在出手的顷刻犹豫了。
一个人的嘴巴可能说谎,眼睛可能说谎,举手投足都可能说谎,唯独手中的剑不会说谎,忠实地映出持剑者的心。一剑递出,是为索命还是救命,是为毁坏还是袒护,每一个秘密都将昭告天下。
段长涯错失了杀死柳红枫的最好机会。
围在周遭的每一双眼睛都看见了段长涯的心思。若非亲眼所见,人们怎么也不会相信,一向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天极门少主,竟会在关键时刻退缩,放过对手的命。
对于柳红枫而言,这实在是天赐的运气。段长涯和他一样,也在方才一剑中倾尽所能,毫无保留,一旦失手,便等同于将弱点暴露在敌人眼底。
柳红枫的双脚稳稳踏在地上,几乎没有停歇,便再一次纵身跃起。
他不会再疏忽第二次。
段长涯难以挽回败势,甚至来不及撤剑防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的阴影逼向眼底。
死亡是一抹鲜艳的红色,好似一团火焰,不由分说地闯入他的生命,将一切焚烧得面目全非。
莫邪剑锋芒一转,吻向段长涯的侧颈。
*
只差一步,柳红枫便能割断仇人的喉咙。
就连莫邪剑都已急不可耐,为复仇而生的上古名剑发出尖啸的声音,一路斩气破风,如游龙般摇首摆尾,迫不及待,几乎要从柳红枫的手底挣脱。与。熙。彖。对。读。嘉。
剑上映出段长涯的影子,在疾驰中变得扭曲,那一瞬间,柳红枫仿佛窥见了未来的景象,段长涯就像段启昌一样躺在众目睽睽之下,面色铁青,浑身布满瘢痕,人们擎着火把,举着刀剑,叫嚣着要踏过这具丑陋的尸身,将它背后的亭台楼宇付之一炬。
柳红枫的心脏猛地抽紧。
高手过招,机会只有一瞬。
他的犹疑已使他错失一瞬的良机,段长涯向后闪避,莫邪剑避开脖颈,转而擦着小臂掠过,在手腕处留下一条长长的伤痕。
锒铛一声,是天极剑与青砖石相撞时击出的澈鸣。
段长涯的腕上淌着血,被血染红的指尖微微抽动,手中的佩剑已掉落在脚边,血滴落在剑身上,发出轻不可闻的声响。
“是枫公子赢了!我们赢了!”
送葬的百姓振臂高呼,在整夜的嚎啕哭泣过后,这嘹亮的一嗓宛如黎明破晓,格外令人振奋。
更多的欢呼声和拍手声接踵而至,仿佛点燃了爆竹的引线,牵出一片回响,人群迅速被胜利的喜悦所淹没。
喜悦?他应当感到喜悦吗?
柳红枫扪心自问,可心底却只有一片空白,肩上的旧伤裂开,叠着新伤,使他痛不欲生,捂着肩膀半跪在地上。他将莫邪剑竖起,试图撑住地面,然而手抖得厉害,掌心都是汗,竟叫剑柄从指间滑脱。
又是锒铛一声,莫邪剑也坠向地面,微微弹起,恰巧停在天极剑旁边。
柳红枫有一瞬错愕,下意识抬起头,刚好触上段长涯的目光。
两人都是伤痕累累,精疲力尽,好似燃尽的蜡烛,丧失了希冀,即便四目相对,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赢了么?输了么?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斗,不论结果如何,柳红枫全然不觉得快乐,没有一场较量使他如此空虚,他的心底像是被掏了一个大洞,原本盛放在心间的喜怒哀乐,悉数漏进晦暗无光的深渊。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与段长涯究竟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但在很早之前他就知道,有朝一日,他一定会走到这一步。
他的身后传来源源不断的叫嚣声:“我们赢了!让我们进门!把段老头的尸体交出来!”
天极门弟子也不甘退让,怒目圆瞪,争执道:“你们算哪门子赢!柳红枫分明已经倒下了,方才若不是少主手下留情,他早已是个死人了!”
在一片混战中,他辨认出常昭的声音,比起质询,更像是失魂落魄的自言自语,“少主,为什么要留情,为什么不杀了这个骗子……”
他终于再次抬起头,望向咫尺外的仇人,道:“段长涯,你方才应当杀了我的。”
他听到段长涯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刻意压抑得很低,但仍旧像是垂钓的钩饵,准确无误地钻进他的耳朵,牵动他的心神。尖针刺破他身上最柔软的地方,令他的心骤然缩紧,疼得战栗。他不止一次地想,倘若段家的少主是个势利小人,伪善君子,是个骄纵放肆的纨绔子弟,该有多好。如此一来,他便能够毫无愧疚地将其送入毁灭的道路。
但段长涯不是。
一直那么坚韧,那么无畏的人,在唾手可得的胜利面前。竟然丧失斗志,抛却尊严。天下第一的段长涯,竟然背叛了自己的剑。
他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段长涯也想死在自己剑下么?
柳红枫凝着对方的眼睛,片刻过后,便找到了答案。
他突然觉得可笑,他与段长涯的较量精彩绝伦,足以傲视武林之巅,可到头来,不论被逼上绝路的人,还是咄咄相逼的人,不论寻仇者,还是受害者,全都是输家。赢家究竟是谁呢,难道是冷漠无情的老天爷么?苍天无垠,悠悠万年,难道还在乎人间的一抹冷暖悲欢么?
风穿过他的胸膛,裹挟着身后的喧嚣声。一切都太晚了,他看到段长涯的脸上浮起一片诧色,眼底映出一片振奋激亢的人影。
在他们沉重悲恸的生死面前,人群却欢呼着,赶赴一场畸形的狂欢。
在此起彼伏的呼声中,天极门的牌匾摇摇欲坠。
“只要我还活着,便一定会让段家身败名裂。”
柳红枫留下一句话,而后将视线从段长涯身上移开,忍耐着痛苦,徐徐站起身。
他身后的同伴受到了他的鼓舞,由鹰旗带着,蜂拥冲向段府大门。
常昭慌忙挥手,带着天极门弟子列成一排,拦下愤怒的人群,将段启昌的遗躯护在背后。
双方列于阵前,谁也不肯退让,战意一触即发,只听常昭提声质问道:“方才一战明明是平手,你们凭什么毁约?”
鹰旗啐了一声,道:“滚开,老子跟你有个狗屁的约。”
常昭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你……你怎能如此无耻——”
鹰旗冷笑一声:“我的确不要脸,可你们这群正人君子比我还龌龊。我再说最后一次,滚开!”
常昭将剑横与身前,道:“我绝不会让你们进门的。”
“好么,是你蛮不讲理在先,可别怪我无情。”
鹰旗俨然杀红了眼,忘了天高地厚,一把抽出身边人的刀,握在自己手里,瞄着常昭的方向,蓄势待发。
段长涯像是预感到了什么,高呼道:“常昭,住手!”
常昭却没有听话。
天极门中最谦逊、最勤勉、最可靠的弟子,这次却违背了少主的命令,自作主张,做出了最糟糕的决定。
“掌门是我的恩师!你敢动我的师父,我便要你的命!”
“有种你就试试啊!”鹰旗瞪圆双眸,舞起钢刀,使出劈山斩石的架势,往常昭的头顶砍下。
就连柳红枫也皱起眉头,紧紧盯着战局,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这一声叹的不是常昭,而是鹰旗。
莽夫的刀法漏洞百出,空有蛮力,而无技巧,怎么可能敌得过天极门的剑术。
钢刀落下的同时,常昭扬臂挥剑。
银光一闪,鹰旗的脑袋便飞了出去。
*
死亡来得太突然,竟使众人一时间陷入错愕,纷纷愣在原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常昭的剑又快又利,一瞬间便使鹰旗身首异处。碗大的伤口鲜血四溅,染红了周遭的地面。就连遮盖段启昌尸身的白布,也沾上一片狰狞的红。
新血盖着旧血,死亡好似车轮滚滚,不停不歇,将每个人卷入其中。
直到鹰旗的脑袋滚落在脚边,众人才如梦初醒,武林人尚且只是白了脸,送葬的百姓则发出尖声呼叫,陷入惶恐。
他们是来讨偿索命的,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短短的时间内,他们的队伍中,竟又有一个人丢了命。
他们都在咫尺外亲眼目睹了鹰旗的死,他们已经看到天极门的剑法有多么精湛,多么迅敏。要夺去一个人的命,实在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原来被百姓拥护敬仰,誉为名门正派的英雄侠士,一旦摆脱规矩的束缚,就像是挣开绳索的野兽,凶悍而凶悍,随时可以碾死他们中的每一个人。
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恐惧在这一刻被唤醒,人群中传出喃喃的声音:“……只要我们忤逆了你们的意思,就要被砍掉脑袋吗?”“因为你们有本事,就能不讲道理,肆意杀人么?”
杀人的始作俑者也怔住了。
常昭低垂着头,剑耷在身侧,剑尖点在地上,不住地淌着血,新鲜的血尚带有余温,浓郁粘稠,在他的脚边汇聚成一滩深红色的海洋。
在他发呆的时候,段长涯已经回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拉开,护在身后。
他像是终于从噩梦中惊醒,用懵懂的声音道:“少主,对不住……”
段长涯对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你先回院子里去,不要再露面。”
没等常昭转身,人群中便传出一阵呼声,来自鹰旗的同伴:“是他杀了老大,不能让他跑了!”
段长涯回过身,直面愤慨的人群,缓缓开口道:“方才是我输了,我会遵守诺言,父亲的遗躯可以交给你们。”
像是为了证明这句话似的。他用滴血的手抬起天极剑,将剑鞘调转朝下,徐徐敛入剑鞘。
剑镡撞击鞘口,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仿佛钟声在人群中播开,白昼一般明亮的锋芒,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每个人都牢牢盯着他,目不转睛,视线仿佛要将他烧出一个洞来。
他的目光却径直穿过众人的视线,落在柳红枫的眼中。
柳红枫站在队伍末尾,隔着几丈的距离,隔着泱泱人群,隔着垂泪的生者和长眠的死者,隔着一条残酷的血河,静静地注视着一切发生。
两人的视线相触,柳红枫仿佛看到了段长涯心碎的瞬间。
悬在段长涯心间最后一根弦终于绷断了,柳红枫终于得偿所愿,毁了这人的骄傲与尊严。
段长涯低下头,眼中空空如也。他向旁边撤了一步,准备让出一条路,将父亲的尸身和天极门的家业交给愤怒的人群处置。
常昭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在他开口阻止前,常昭已经站在人群面前,道:“我告诉你们,杀人采血都是我的主意。”
“你说什么?”
“掌门之所以采血炼药,都是听从我的唆使,我想要练成绝世武功,光耀师门,所以才蛊惑师父,要他听我的话,铤而走险,”常昭的目光在人群中晃了一圈,指向哭丧的老者,道,“昨天晚上,便是我将你的闺女脱光衣服,泡在水里,亲手割开脉搏……”
老人瞪大了眼睛,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扯住常昭的肩膀:“你……真的是你——?”
“是我,都是我干的,”常昭被推搡着倒在地上,但很快又站起身,道:“反正我的企图也落空了,师父也不在了,今日若我以死谢罪,求你们放过天极门,放过少主。他一直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
他的解释实在漏洞百出,目的也昭然若揭。就连愤怒中的老者都摇了摇头,似乎不相信他的话。
他的口中虽然说着谎,剑却没有说谎。没等众人回答,他便将手中的剑高高提起,瞄准自己的腹部,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131/156 首页 上一页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