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思索没能持续太久,因为怀中的人咳了一声,发出痛苦的低吟。
他低头去看,看到元宝身上的伤口有些已经结痂,因为被泥浆泡脏,表面渗出深紫色的脓淤,没有办法清理,更没有办法包扎。他将手指贴上元宝的额头,被滚烫的温度吓到。他这才想起,元宝不仅受了伤,还生着病。
“很痛么?”他轻声问道。
元宝倚在他的肩窝里,微微动了动,瘦小的指节攀住他的小臂,道:“我好疼,好疼,头像是要裂了,身上像是有虫子在咬……”说着说着,竟不争气泄出了哭腔。
方无相抬起一只手,在元宝的背上轻轻拍抚:“你再忍一忍,我这就想办法帮你治伤……”
他举目四顾,然而,自己的包裹早已不知丢弃在何处,手边又没有能用的工具,附近更没有栖身的场所。
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他一遍遍告诉自己,空闲的手在腰间来回摸了摸,不意间触到一件陌生的器物,雕琢精巧,表面带着丝丝凉意。
*
*
那是一枚圆形的玉佩,表面浮有镂空雕饰,顶端系着三根镶金细线,繁缛的纹样透出几分俗气,倒是符合市井中人的喜好。
方无相并不懂得分鉴玉佩的品相和格调,在他眼里,这小小的器物是救命稻草,是绝处逢生的契机,在此刻的瀛洲孤岛上,简直比金银还要珍贵。
他在元宝的背后轻拍,嘴唇贴上对方耳畔,轻声道:“有办法了,我带你去东风堂,那里庭园宽阔,一定有地方供你栖身。”
元宝伏在方无相的肩头,本已哭得瘫软,听到东风堂三个字,肩背顿时一僵,摇头抗拒道:“我不去。”
“为何不去?”
“东风堂是什么地方,那是名门世家的贵人才能去的地方,我这种人哪里敢去招惹。你若是认识他们,不如自己去吧,不用带我,我不想牵连你一起受辱。”
他的声音比常人更细一些,贴着方无相的耳朵响起,也比常人的声音更清晰,含着某种独一无二的特质,异常鲜明生动。
方无相道:“你多虑了,我并不认识东风堂的贵人,但……”他将玉佩从腰间的口袋里取出,压进元宝的手心。同时将清光涯底救下杜鹃姑娘的一番遭遇简单述与他听。
元宝听罢,满脸尽是错愕:“你……你竟然将绳舟让给了别人?”
“是啊,”方无相点头,“希望她此刻已平安度过海峡,到达对岸。”
元宝盯着咫尺外那张平静的脸,隔了一会儿才道:“你知不知道,绳舟可是千载难逢的生机啊,多少人会为了它抢得头破血流,可你却……你真是……”
他心里的意思已经灌进喉咙,然而搜肠刮肚也寻不到合适的字眼来描述,方无相其人,简直无法用常理形容。
最终,他只能用吐出一串长吁短叹作为替代。
方无相也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答道:“其实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哪里算得好事?”
“因为……因为我心里其实是想回来找你的。”
说完这话,他自己也呆住了,胸口再一次被羞愧的念头箍紧,像是有人在上面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为了遮掩,他撑着背后的岩石站起身。
元宝仰头看着他,见他肩膀上的伤口被他的动作扯得变了形,边缘还在渗出血沫,不禁咬紧嘴唇,低声问道:“……你肩上的伤不要紧么?”
方无相往肩处瞥了一眼,像是全然没看见狰狞的伤势,只是轻描淡写道:“没事,简单的外伤罢了。”
话毕,他将短刃划烂的袖子用另一只手提住,用力一拉,将残破的布料整片扯下来,用嘴咬住一头,另一头牵在指间继续撕弄,直到扁平的袖子被撕成宽窄不均的布条。最后,他将布条贴在自己的肩根处,刚好覆住伤口,环着腋窝绕了几圈,在牙齿的帮助下封结,拉紧,稳稳地缠住。
做完这一切,他动了动伤臂,将目光投向元宝,道:“好了,不会再流血了。”
元宝看得目瞪口呆,直到方无相开口搭话,才回过神来,视线停在后者的肩膀上,喃喃道:“你真的很厉害,很坚强,我大约一辈子也学不来……”
方无相宽慰他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你不必向旁人学,”说着背过身,在他面前躬下腰,转头道,“来,你攀住我的肩膀,我背你走。”
元宝呆在原地没有动:“……我明明已经拖累了你,却还要做你的累赘,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方无相抿进嘴唇,认真思索,却也想不出什么漂亮话,只能简单答道:“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好。”
元宝的眼中仍旧含着疑惑:“你就真的无所求吗?”
方无相皱起眉头,乌黑的眼底浮起一丝郁色:“佛曰,众生平等,众善奉行,可我踏入这江湖中,才发现处处都是强者的天下,处处都是弱肉强食,可我并不喜欢这样的世道,人外更有人,天外更有天,难道就非要争到世上只余一人吗?我希望这世上的人可以不用伤害旁人而活,坚强或懦弱,富有或贫穷,都能占据一席之地,不必自惭形秽。”
他第一次向旁人倾吐心声,这些话连他自己都不曾深入想过,只是从肺腑中自然而然地淌进喉咙,在说出口的刹那,才真正凝聚形貌。
他在一片晦暗中,窥见了如梦境一般跳耀着金光的天地,在那片渺远的人世间,鳞蝶和苍鹰一样翱翔长空,青苔与繁花一样团簇成锦,暖阳和煦,遍洒江南海北,广厦千万。
可他眼中的画面迅速淡去,旋即被石头上挣扎垂死的蛊虫所替代。
他的胸口又是一阵抽痛,不禁垂下视线,低声道,“但这或许是我的痴心妄想……”
他的话音未落,便觉肩上一沉,多了一双温暖的手臂和一阵沉稳的重量。
元宝吃力地挪动身体,将手臂越过他的肩膀,在他胸前环绕,嘴唇贴在他耳边道:“我想要活下去,我……我会尽力活下去……”
他的心弦剧烈颤动,像是有人为他拨开了一条云缝,让渺茫的金光漏下来,虽然只有一丝一缕,如萤火虫的微光一般孱弱,但在这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长夜里,却深深地抚慰着他的心魂。
伤处火辣辣的痛,忽地就消失不见了。
他的力气也即将耗尽,唯一能做的便是牢牢地抓稳元宝的手臂,将背上的生命扛住,负重前行。
那重量仿佛在对他承诺——心之所向,并非虚妄。
他又往残破的马车和荒冢处看了一眼,而后转身向回川河畔走去。
川流不息,上游的飞瀑水声阵阵,他刚走了几步,元宝便急急地贴在他耳畔道:“慢着,你打算往哪边走?”
方无相怔了一下,道:“我记得东风堂是往山上的方向。”
元宝道:“是往山上不假,但你别忘了,眼下还横着一条回川。”
“确实……前面有桥可以渡河么?”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元宝沉默了一回儿,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方无相轻笑道:“怎么会,我不是向你讨教过很多事么?”
元宝也怔住了,时间才过了不到一夜,两人初逢时的情形竟如前世梦境,飘渺难追。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桥在下游,要绕一些弯路,还好我走过一次,你为我引路吧。”
方无相点头道:“好。”
元宝伏在方无相的背上,抬起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臂,苍白的指尖充当路标,在黑暗中伸得笔直。
方无相弓着腰,踏过泥泞的黄土和湿滑砂砾,脚步很慢,但很平稳。
在这无月的长夜尽头,两个人影叠在一起,跨过荒渺的大地。
不知走了多久,元宝低声道:“我总算有一件事能帮到你了。”
方无相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后点点头。
“你不要笑话我。”元宝接着道,隔了一会儿又说,“不,你还是笑话我吧……”
方无相没有笑话他,也没有做声,只是慢慢地走着,任由背后滚烫的泪水滴在自己的肩膀上。
*
东风堂创立不足二十年,在江湖中便已拥有斐然的地位,它的地位绝非一朝一夕的偶然所致,而是堂主宋云归潜心经营的成果。
宋云归半只脚在武林,半只脚在生意场,游走官商两道,如鱼得水。东风堂在南北各地都设有分堂,但从不区分主次,每一间都挂着金字牌匾,上书响当当的三个大字。但凡有商贾出没之处,都躲不开这道熠熠生辉的灿光。
宋云归天性喜欢热闹,就连瀛洲岛这种僻静的地方,也要想尽办法占得地利。瀛洲岛上的闹市繁街集中在西侧杨柳坡,东风堂便盖在杨柳坡的尽头,沿着主街蜿蜒向上,一路远眺,眺见那间金碧辉煌的宅院,就是宋云归的产业。
岛上良田稀少,寸土寸金,街市上的房屋盖得比陆上更矮,更拥挤,唯有东风堂的宅门宽敞气派,门前甚至辟出一大块广场,供马车停留,好不气派。
今夜,广场上没有马车,偌大的两扇铜门对着一片空旷的黑暗,显得有些阴森,有些萧索。
大门边立着两个守卫,正满面倦容地等候换班,今日的街市一片乱象,唯有此处仍旧平静,间或有逃难者试图接近东风堂,但都被守卫厉声轰走。
方无相背着元宝迎上前去。
两人都沾了满身的血污,泥污,远远地便能闻到一股腥臭,就连鱼篓里的杂鱼也比他们更体面一些。
守卫之一率先捂住了鼻子,往臭味的源头看去,不禁吓了一跳:“这是打哪来的亡命徒,不是来索命的吧。”
另一个守卫嗤之以鼻:“他们赤手空拳,你有刀有剑,你还怕他们作甚。”说罢便提高音调,不耐烦地吼道:“哪来的死鬼,可别横尸在门口啊,怪晦气的。”
元宝听了那人恶言恶语,不禁瑟缩。方无相却当没听见似的,迎上前道:“且慢,我这里有交给宋堂主的信物。”
“什么信物?”守卫捂着鼻子,不耐烦地拎起来,顿时愣住了,“这是杜鹃姑娘给你的?”
方无相点头。
那人面带狐疑,将这落魄的青年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问道:“她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方无相道:“我因着机缘巧合,救下她一回,如今我的朋友走投无路,希望宋堂主也能够出手相救,行善积德。”
他这一番话说得太过直率,毫无遮掩和托词,倒令守卫呆住了。
这两个守卫在东风堂守了十几年的大门,见过各式三教九流操着各种借口来撬背后的铜门,可像眼前这般直接撞上来的,还是第一个。
他们虽没出过门,却也听说了瀛洲岛上发生的邪事,心里更觉蹊跷,其中一个凑到另一个耳畔,低声道:“我看我们还是禀报一声,万一这人说的是真话……”
另一个却摇头道:“不成不成,老爷日理万机,万一我们为了一个傻子叨扰到他,浪费了他的功夫,他一定会怪罪问责……”
方无相听着两人交头接耳的声音,实在不知如何插话,更不敢催促,只能站在原地候着,心里愈发焦急。
这时,元宝伏在他背上,抬起头道:“喂, 你们两个不会眼拙,看不出这信物真假吧?”
元宝又吹了一路冷风,身子已虚弱到了极点,仅靠一口气强行吊住话里的威风,方无相担忧他的伤势,刚要开口阻挠,却被他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守卫听了他的话,顿时脸色一沉,道:“废话,我们当然看得出这是真的。”
元宝接着道:“既然看得出,就该知道这信物的分量,那杜鹃姑娘与我大哥生死相交,才把信物托付给我们,现在大哥要见你们家堂主,你们乖乖去禀报就是,别不识相,坏了大事。”
两个守卫被他唬住,都露出犹疑的神色,似乎在忖度他话中额虚实。元宝说完,心里也涌上一阵后怕,暗中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将胸口牢牢地贴住方无相的背。
不知怎地,从对方的体温中,他似乎能够汲取到崭新的力气。
他提高声音道:“哼,万一你们堂主怪罪下来,可别赖我没提醒过。”
守卫终究是小角色,挨不住他一顿威胁,纷纷露出怯意,但脸色仍是阴沉,道:“实话告诉你,堂主此刻不在,我们也做不了主。”
方无相的嘴巴终于被松开,怔了一下,答道:“没关系,我们可以等。”
话音刚落,便听那铜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个温柔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怎么能让贵客候着,堂主不在,我来代为招待吧。”
两个守卫纷纷露出惊色,急匆匆回过身,低头行礼:“世子殿下,您怎么亲自来了?”
来人正是平南王世子南宫忧。
南宫忧与段长涯分开后,首先返回天极门复命,随后便动身前往铸剑庄和东风堂,将山下的消息告予与两家之主。他有当朝世子的一层身份在,成了沟通三大名门的首要人选。最后他来到东风堂时,天色已晚,雨势不减,他便承了宋云归的好意,留在堂中度夜。
东风堂是宋云归一手创立,在江湖中兴盛不过十数年,和段氏天极门、晏氏铸剑庄相比,没有深厚的家底,也没有庞大的家系,就连宋云归本人也未曾妻娶,南宫忧虽然与他非亲非故,但却有十几年的交情,不是亲族,胜似亲族,东风堂上下也对这位世子礼遇有加,当堂主不在的时候,全听世子吩咐。
眼下,世子既然亲自出门相迎,守卫自然不敢忤逆,纷纷避向两旁,为他让开一条路。
然而,他背后的侍从却阻止他道:“殿下,您可不能出去!”
侍从是个小姑娘,语气急吼吼的,无奈南宫忧的动作更快一步,前脚已经迈出了门槛,抬起头,刚好迎上满身血光的方无相,当即脸色一白,身子一歪,手扶在门框上,才勉强没有倒下。
22/156 首页 上一页 20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