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滩血在他的身下漫开。
原来死亡竟来得如此轻易。
“方无相,你住手啊——!”
她的嗓子发干,眸中作痛,前所未有的恐惧绊住她的脚步,使她无法上前一步。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
白净的衣衫尚未沾染血腥。
浅淡的眸子尚未目睹绝望。
“……段长涯,”她喃喃道,“救我同门。”
“好。”
段长涯简短答了一声,平淡的口吻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响起,听上去竟像是个温柔的许诺。
天极门的骄子从身后抽出长剑,纵于眉前,两指一抹,义无反顾地投入战场。
*
宋芒的死只不过是开端。
东风堂的剑阵先后损失阵眼与左锋,好像蛟龙被抽去筋,剥去骨,原本生猛灵活的身躯变得绵软无力,被猛烈的风冲破,撕开,作鸟兽散。
余下的人试图再度聚起阵气,然而动作太过迟缓,结阵之前便被对手的攻势再度击退。失去了筋骨的他们已不再是龙,而是笨拙的乌龟,在无相功面前功亏一篑,就连翻身都成了奢望。
大势已去,挣扎亦是徒劳。
木雪望着远处的战势,拼命睁大眼睛,在她的眼中,转瞬之间便有七八人相继倒下,然而,她甚至看不清那些同门伤得多重,是死是活。她的视野发白,腿脚发软,肩上还在汩汩冒血,又烫又麻,像是被火撩烧一样疼痛,而与之相连的整条手臂却失去了知觉,仿佛被扔进结冰的水潭。
她的伤势很重,但她心中却一清二楚,阻止她前行的并非外伤,而是心中的恐惧。
一想到方无相的神色,她便浑身发抖,不寒而栗。凝着那双乌黑的眼睛,仿佛凝着漆黑的万丈深渊,她实在不知道要使出多大的定力,才能够与抵抗深渊的召唤,不至于坠入其中。
这时,她看到段长涯的剑,隔在众人与一人之间。
剑气如虹,剑光胜雪,在空中振出无数明晃晃的剑弧,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抵御着连绵不绝的飞沙走石,将方无相的杀招一一化解。
在段长涯的身后,受伤的人们慢慢苏醒,艰难地撑着地面,仰起头,凝着不远处的背影。
孤剑为阵,竟做到了东风堂三十二人联手都无法做到的事——与无相功抗衡,势均力敌。
木雪无法将视线从段长涯的背影上移开。
她咬紧牙关,心中满是不甘,尽管如此,她仍旧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这人的差距,绝不仅在一招一式之间。
真正上乘的武功,拼的从来都不是外招,而是内息,息蕴于形,形生于神,神若不够稳健,再繁缛的招式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无相功无影无形,难揣难测,若欲破之,唯有将己身置于形外,将生死豁出考量。
若方无相是一片空洞的深渊,那么,段长涯便是高耸的峭壁。
他并不是勘破了生死,只是将生命当做筹码,毫无保留地灌于剑上,每一次出剑,都如赴死一般郑重。每一次胜利,都如重生一般蓬勃。
他是如此坚信着手中的长剑,仿佛那才是他的生命本身,而八尺之躯只不过是纳剑的匣器罢了。
信念。
这两个字实在太过浅显,以至于天下间任何一本武书秘笈都不屑于提及它。可天下之间,哪个人不畏惧死,哪个人不害怕输,想要以身践行,实在需要极孤傲的神魄,极坚韧的心性。
若非亲眼看到段长涯,木雪绝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样纯粹的人。
天极剑与无相功,这是何等精彩绝伦的一场武斗。
这样的武斗,本该出现在擂台上,象征着武林的荣光,在众人的瞩目中酣战至精疲力竭,胜者将得到众星捧月般的喝彩。
可现在,它却发生在将沉的夕阳下,在满地尸身与血泊的包围中,不论谁胜,谁负,都没有人能够笑得出来。
在段长涯的身后,那些被他所护的名门弟子中,有人振臂发出呼声:“杀了他,为民除害!”
这声音一呼百应,形成一片潮水般的鼓动。
在群情激愤之中,只有一个人摇头道:“唉,长涯他生性腼腆害羞,你们如此逼他,可叫他怎么下得来台。”
说话的正是柳红枫。
也只有柳红枫,才会用腼腆害羞来形容天极门的门面。
柳红枫俯下身,从脚边捡起一把剑,这剑甚至没能沾上敌人的血,便和剑鞘一起飞到了几丈开外,他从鞘中抽出剑身,拿在手中掂了掂,而后将空闲的手搭在柳千的肩上,道:“小鬼,你在这儿等我,别乱跑。”
柳千警觉道:“你要干什么?”
柳红枫眯着眼睛望向远处,道:“当然是为爱奋不顾身一场。”
柳千道:“我看你的酒还没醒,你可别不自量力,轻举妄动——”
可惜这番关切刚一出口便打了水漂,柳红枫根本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这人的脚底像是抹了油,动起来比猴子还快,转眼便离开柳千身边。
他又穿上惯常的红袍,像是夕阳下的一抹云,往清光涯上飘去。
在涯岸尽头,段长涯与方无相已拆解了百余个回合,酣战难舍难分。柳红枫忽然加入战局,纵剑长驱,从侧向锁住方无相的弱处。
方无相立刻转攻为守,将他的攻击隔开,自己则退后几步,与两人拉开一段距离。
段长涯望向身边,脸上露出十足惊讶的神色:“你醒了?”
柳红枫将嘴一瞥,道:“春宵苦短,你却始乱终弃,把我一个人抛在红帐里,独自跑出来,叫我好生伤心啊。”
段长涯:“……看来还没醒。”
柳红枫立刻辩解道:“醒了醒了,我这不是担心你的安危,才来英雄救美吗。”
段长涯将视线投向对面,道:“我不会输的。”
“但你也没法赢,”柳红枫道:“人们希望你杀他,可你的招式之中,没有一个是杀招。”
“我的剑只诛有罪之人。”
柳红枫叹了一声:“可惜有罪与无罪,并不是那么容易定论。”
段长涯的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将目光投往对面,凝着方无相。
半日前与此人相见时,他还是另一番模样,谨慎谦逊,不善言辞,却怀着满腔热忱,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现在,他看上去真的倦了,尽管他的招式仍旧凌厉,脚步仍旧沉稳,但不知怎地,他的身影中仍透着难以遮掩的倦怠。好像是这四合的暮色,慢慢沉降的夜空,即将燃烧殆尽的斜阳,和将斜阳的残辉一口一口吞没的海面。
段长涯提高声音,道:“方无相,你随我回天极门,我便放过你。”
方无相只是摇头。
段长涯又道:“只要你束手就擒,我便保你性命,你的朋友我亦会安葬。”
方无相仍是摇头。
他的目光越过段长涯的肩膀,投向远处愈发沉重的暮色。元宝的尸身还停留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而他已被迫与之分离,他怔怔地望着,虽无言语,但眼中饱含的眷恋却已足够使人心碎。
段长涯叹了一声,再度开口道:“我不愿动手杀你。”
面对生死厮杀,他终于坦率直白地说出了心中的话。
可惜生死厮杀中,怜悯之心百无一用,你不杀敌,敌便杀你。
方无相突然出手,不给段长涯任何思索的机会,便以极其迅敏,极其刁钻的掌法,直取后者的咽喉。
是杀招。
一个红色的身影闪到段长涯面前,横剑于肩,挡住了呼啸的掌风。
剑身在一瞬间分离崩解,从正中断成两截,将持剑之人弹开。
柳红枫踉跄着退了一步,捂着小臂,蹲在地上,指缝中有血渗出。
段长涯惊讶不已,刚要开口,柳红枫便偏过头,向高声吼道:“你还不能死!”
段长涯一怔,眼中闪过错愕之色。
只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柳红枫眉间的褶皱迅速释开,换上一片笑容,道:“你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当然要好好护着你。”
“你受伤了!”段长涯神色凝重。
“无妨,”柳红枫轻描淡写道,“只是擦破点皮罢了,无奈我技不如人,最多只能帮你到这儿,你千万勿要轻敌。”
话毕,他眯起眼睛,眺向不远处的海面。
海面上波光粼粼,金色的斑纹沿着波澜漫开,一直漫出很远,夕阳毫不吝啬自己的余晖,好像今夜是它最后一次照彻人间似的。
段长涯的长剑已递出。
夕阳将余晖倾注在他的剑之上,使那狭而长的锋芒看上去比自己还要明亮。
明亮的长剑撕开暮色,直取方无相的心口。
*
方无相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停得毫无征兆,就像是发条所牵引的机括突然滞住,饶是旁人看不出,他自己却知道,积蓄在发条的力量已经全部耗尽,再也不能使他挪动半寸。
他就那么站在原地,微微张开双臂。背后是漫无边际的海浪。
段长涯的剑很快,快到没有任何后悔的余地,就连持剑之人都没有。
所以,在段长涯后悔之前,天极剑便已洞穿了对手的胸膛。
段长涯的脸上尽是惊色。
他诛杀的人并不少,也从来不曾怜悯剑下亡魂,但这一次,他手中的剑竟前所未有地沉重。
与他凝重的脸上正相反,方无相却露出释然的模样,一直紧绷的嘴唇总算松开,眉间的褶皱也终于展平,一双瞪得发干的眼睛如今缓缓阖上,像是长途跋涉,精疲力尽之时,终于在道路尽头窥见一线微光。
在眼底的光芒涣散之前,方无相缓缓抬起头,道:“段兄弟,多谢你出手。”
段长涯哑然,竟不知如何回应。他诛杀的人常常用恶毒的言辞诅咒他,起初那些话会潜入他的噩梦,后来便连他的耳朵也钻不进去。他早已习惯对人们死前的话语置若罔闻,直到此时此刻,他发现原来竟会有人因着被他杀死而心怀感激。
剑是极敏锐的物器,绝不会欺瞒剑主,它埋在敌人的躯壳里,便将敌人的心脉鼓动,内息流转,悉数传递到持剑人的手中。
在段长涯的剑下,方无相的生命迅速流逝,他好像是一只摔碎的瓷罐,罐中的水迅速流逝,濒临枯竭,而他的语声也变得飘渺空洞,好像罐壁中微微传出的回响。
他说:“我佛慈悲,借你之手免去我诸多痛苦,我很是感激。”
段长涯凝着他。
残阳的血色太重,他身上的血便竟显得淡薄了许多。
他像是重新变回了从前那个涉世尚浅,脾气谦逊、面目和善、甚至透着几分傻气的青年人。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方无相一怔,随即眨了眨眼,眼中流露出几分欣喜:“求你……安葬了我的朋友,他是无辜的。”
“好,”段长涯答道,“我会将你们葬在一起。”
方无相却摇摇头:“只要安葬他就好,不必管我……我破了戒律,忘了佛法,辜负了主持方丈的教诲,死有余辜……段兄弟,你且拔剑吧。”
他的神色一片平和,说完后便陷入沉默,安详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段长涯深吸了一口气,臂上发力,迅速将长剑抽出。
——拔剑的速度够快,至少能够减轻他的痛苦。
然而,他的痛苦真的能够经由人手减轻吗?就算体肤的折磨停止,他的心也早就空了,他投向远处的目光是那么迫切,又是那么无力,只消看上一眼便使人心碎。
他在寻找元宝,他想要借着夕阳的余晖,最后再看一眼他的朋友。
他已经无法亲自走过去,似乎也没有打算那么做。他只是远远地一瞥,便扬起嘴角,露出全然满足的神色。
而后,他抬起手掌,将所有剩余的力量灌注其中,重重地击向地面。
他的脚下已是涯岸边缘。
清光涯常年被海浪冲刷,涯岸向外凸起,下方的山体形成一块内陷的弧度,山崖孤独耸立,斜斜伸进天空。
这片山崖弥经海水侵蚀,矗立了千万年,却被他的掌风撼动,剧烈震颤,石块在抖动中崩碎离解,沿着他的脚边滑落,落入海面,激起层层浪涛。
清光涯塌陷了。
他阖上眼,仰面倒下去,伴随着数不清的石块一同坠落。
暮色已降下帷帐,群星犹未升至中天,天穹呈现整片深邃的蓝,平滑而黯淡,如水面一般冷清,反倒是海平面尽头跳耀着最后一抹余晖,在浪尖上洒落点点银光,由远及近,连成一片,宛若星河闪耀,星辉流淌。
他虽向下坠落,看起来却像是自涯岸尽头起飞,飞进漫天星野之中,从此获得真正的自由。
许多双眼睛注视着他的结局。
他的身影再也没有浮现,然而,在他目光最后凝视的方向,一个人影再次动起来,用手臂撑住上身,腰腹紧贴着地面,艰难地向前蠕动。
那人的背上插了一把刀,一柄剑,一杆枪,好像是三面旗帜似的,身子稍稍挪动,旗帜便跟着晃一晃。
因着旗帜的关系,他的身形虽瘦小,动作却极清晰,叫每个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爬得很慢,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浑身颤抖,呼吸声透着痛苦,像是将死的蛊虫,细瘦的手脚在地上拼命蹬动,将碎石和砂砾碾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谁也没有阻止他,在灰烬一般死沉的暮色下,他的动作与神情皆是一片模糊,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
凭着残破的躯壳,他竟跨越了方无相所无法跨过的距离,来到塌陷的山崖边。
他望着山崖下方的景象,像是窥见了极乐世界的一角,迫不及待地欠身上前,用手臂全力一撑,上身便脱离坚实的土壤,步入虚空,像一块碎石似的,沿着几乎笔直的陡坡滑落下去。
他的去向,便没有任何人看得见了。
人们并不知道,在他坠下涯底,半面身子浸入海水,几乎将自己摔成一滩烂泥的时候,他竟再一次缓缓抬起头,用细瘦的手臂撑起身体。
万幸的是,这次他终于不用走得太久,因为他所寻找的人就在他的身边,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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