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着那已成败局的棋盘,闻陶气的许久没说出话来。他向来是不服输的性子,接着每隔几天,便要找闻灼下一盘棋,却也都是败多胜少。一个月后,再次落败的闻陶终于失去全部耐心,一抬手掀了棋盘,黑白棋子噼里啪啦掉了满地,脸上一阵青红交错,神色十分难看。闻灼自小就学会揣摩他这兄长的心思情绪,见势不妙,唯恐闻陶恼羞成怒,立刻便从椅子上跳下来,一溜烟跑去找他姐姐。闻陶任他跑远,自己沉着脸闷头往屋外走,绕着整个相府后院走了三圈,气消了,便折回屋去,拾起散落一地的棋子。自那之后,闻灼便再不敢邀他大哥对弈。
随父离京返乡后,严恪便鲜少与人下棋,隔了十一载年月,到今时他所知晓的棋艺仍是当年闻家的小公子教的那些,毫无长进。
雨后初霁,水雾蒸腾,日照明朗,街头巷尾落了一地青黄斑驳的榕树叶。合上伞,稍一抬头便能瞧见远处山巅上斜挂着一弯天虹,浅淡的八种颜色隐在苍蓝碧绿之间。
驻足看了一会儿,闻灼忽而道:“山涧幽明,松遮柏掩,钟鸣寻古寺。穿花寻路,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转头对严恪赞道,“写的极好。”
他念的这两句,正是出自严恪那本游记里《栖霞山桃花涧遇虹》那一篇。
严恪怔了一瞬,没料到闻灼竟能将自己写的文字记得这样清楚。对上那双弯弯的月牙眼,眸中也随之染上笑意,点头应道:“的确应景。”
这么一路闲聊着回了梁府。
当天有兵部传信使带了委任调兵的文书抵达夔州城外的禁军驻地,闻陶便连夜赶过去,隔天入夜时才回来。奔波了一天一夜,闻陶既渴又饿,匆匆往厨房走,到门口时却见闻灼也在里头。
“你怎的还没走?”闻陶皱眉问道。《$TITLE》作者:$AUTHOR
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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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闻灼拎起一只青瓷水壶正往碗里倒酸梅汤,头也不抬地回答道:“约了几位船商要来这儿谈生意,我当然不能走。”
端着已盛满的一碗紫红汤汁,闻灼又撂下一句“留了晚饭在锅里,还热着”,便反身从厨房出去。
闻陶看他走远,顾不上吃饭,急匆匆往书房走。
梁枢的书房在府邸东面的角落,白日明朗,夜间僻静。此时屋内燃着火烛,梁枢正伏案撰写公文,窗户咯吱响了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
“他找你问过褚晟了?”闻陶探头进来,问道。
笔尖顿了一顿,梁枢“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闻陶索性双手在窗台上一撑,纵身翻了进来。桌案上放着一碗酸梅汤,闻陶端起来大口喝完,灼人的渴意得到缓解,长舒了口气,又问道:“你怎么跟他说的?”
梁枢仍是没有回应,埋头写完剩下的那十几行字,才搁下笔道:“自然是按你交代的话回答的。”
“他既已知道褚晟不在这里,为何还不走?”闻陶奇怪。
“或许他留在夔州并非全是为了见褚晟,”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梁枢轻声道,“西南情势不稳,剿匪迫在眉睫,战事将起,他担忧自己兄长的安危。”就像你担忧他留在这里可能会遇到危险,所以才那样期望他尽快离开。
闻陶的眉头越发拧紧,喃喃道:“罢了,终究撵不走他,”又抬头看向梁枢,一手搭上他肩头,“你替我多看顾他。”
梁枢笑着点头,忽然想起这人连夜的奔波,道:“给你留了晚饭,在厨房热着,”指了指桌案上那只已经空了的瓷碗,“去吃饭,吃完了给我盛一碗酸梅汤过来,那只青瓷水壶里装的。”
“遵命,梁大人。”在他肩上拍了两下,闻陶拿着那只碗,转身从书房正门出去。
三日后,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在傍晚驶进夔州城,甫一进城,便有两列厢军兵士从旁护卫,马车在知府衙门前缓缓停下。
车门打开,一个身着灰袍的人先跳下车。车厢里还坐着另一人,那人双手被缚于身后、头蒙黑巾。灰袍青年伸手扶他下来,交代一众兵士守在门口,便押着那人往里走。
衙门里头灯烛明亮,闻陶负手立在堂前,梁枢坐在大堂一侧的椅子上,看着那人被带进来。
“将军,梁大人。”灰袍青年朝二人拱手行礼道,“属下奉命缉拿此人,现已带到。其余随行匪徒皆暂时关押在潼川县衙待审,以防走漏消息。”
“褚将军一路辛苦,”梁枢端着一盏茶站起来道,“先喝杯茶。”
褚晟迟疑地看向闻陶,见他略点了点头,才大步走过去,双手接过茶盏,道:“多谢梁大人。”
待梁枢过来,闻陶一抬手掀去那人头上的黑巾,借着明亮的光线,打量着眼前这位“山匪军师”。
看着尚年轻,大约比闻灼年长两三岁,身形瘦削,身上的黑衣称得脸色有几分病态的苍白,眉目像笼在一团迷雾中,透着一股子阴郁。狭长的双眼因突然的光亮而微微眯起,这人僵直着身子,抬眼迎上那两道审视的目光,眼底是更加深沉的冷漠阴郁。
“姓名。”闻陶俯视着他,沉声问道。
这人垂下眼帘,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他哑了?”又转身问褚晟。
褚晟摇头:“一路上都是如此,问什么都不开口。”
“连名字也不肯说,”闻陶哼笑了一声,“大牢里待上几天,鞭笞丈击、钉驴铁鞋这些挨个儿受过一遭,看你能撑到几时。”
回应闻陶的是越发冰冷乖戾的眼神。
扬手把那黑巾甩回他的头上,闻陶语气不善地道:“押下去。”
一列兵士听令上前,把他押往衙门西南角的牢房收监。
梁枢瞥了闻陶一眼,“我这儿可没有皇城司狱里那些折磨人的手段。”
“吓唬他罢了,不见血的手段一样能让他老实交代。”闻陶回答。
“看着虽像文弱书生,只怕不是个好对付的。”想到方才那人凉薄阴郁的眼神,梁枢有些担忧地叹道。
褚晟又回禀了押送路上的事情,三人随后一道往梁枢府邸走。
厨房灶间炊烟袅袅。
闻灼正在饭厅布筷,听见门口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扬声道:“做了糖醋鱼,放姜不放葱,”捏着一双竹筷转身,弯月眼里映出褚晟的身影,“我记得你爱吃这个。”
“小灼,”褚晟十分意外,“你怎的会在这里?”
闻陶没好气地抢白:“他当然是到引之这儿蹭吃蹭喝来了。”记得褚晟爱吃糖醋鱼,怎的不记得自己这个兄长爱吃鱼头豆腐汤,简直岂有此理。
梁枢一边低声安抚“我交代厨娘留了鱼头做豆腐汤”,一边拽了闻陶往外走,留他们两个继续说话。
“难为你还记着。”褚晟看着桌上那盘冒着腾腾热气、白软鱼肉上浇了鲜艳香浓酱汁的鱼,一贯沉着温和的语气带了些笑意。
“快些去净手,”闻灼低头继续布放碗筷,催促道,“等会儿鱼要放凉了。”
褚晟点头,走出去两步忽然问道:“严师兄呢?”
严恪的父亲曾在京城的靖武院任职,闻陶他们几个都经他教导过一两年,因而褚晟称严恪为师兄。
“在厨房。”闻灼回答。原本他也打算在那儿帮忙,奈何被油盐酱醋和姜蒜辣椒呛人气味熏了出来。
话音刚落,褚晟便快步往厨房去了。
闻灼忍不住啧了一声,心下奇怪:为何这一个两个的都和严恪多少有些交情,难不成就自己一人和他不熟。
用过晚饭,闻灼要拉褚晟去房间叙旧,临走时闻陶揪着他衣领沉声道:“你适可而止,别太过分了。”
褚晟好笑地看着他们兄弟互相瞪着对方,劝道:“不妨事。时间还早,只是说说话而已。”
梁枢拍开闻陶揪着人不放的那只手,无奈道:“你也适可而止。”二十七八的人了竟还像孩子一般和自家弟弟斗气。
“多谢梁大哥。”闻灼从闻陶的钳制中逃脱,立刻扯住褚晟袖子,带人往东厢房走。《$TITLE》作者:$AUTH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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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进了厢房,两人相对坐着。褚晟正讲着几个月前在西北他与闻陶带队巡视边境时迷路的事。其实褚晟并不十分擅长讲故事,这事若非亲身经历,很难让听他叙述的人体会到那时的惊险和好笑。此时闻灼支着头静静听着,脸上却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
“将军说你约了人来这儿谈生意”褚晟问道。
“没错,”闻灼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舅舅在蜀中那儿忙着照看生意,脱不开身,让我在这边先见见几位船商。”
“唔,难怪我在路上会遇到金家的人。”
闻灼挑眉,“扬州金家”
褚晟点头,“在山道上碰上的,他们五六驾马车走的缓慢,我急着押人回夔州,金家的那位小姐很是通情达理,竟主动让了道。”
“扬州金家富甲一方,那位金惠小姐我曾听说过,是金家主事金秀的亲妹妹,据说十四岁便能帮他兄长打理生意,应是心思极精明强干的。”闻灼不动声色地道。
“虽隔着道车帘,未见其人只闻其声,但想来金小姐为人很是稳重善良。”褚晟低着头,似是在回忆。
见他神情里带着些隐约的温柔,闻灼磨了磨后槽牙,匆匆起身从橱柜上取出那两册关于横刀刀法的书,道:“途径清渠时,向严大哥借的。”
褚晟惯用的兵器亦是横刀,因而注意力立即被刀法书吸引,书册图文并茂,褚晟很是喜欢,欣喜地连声道谢。
闻灼浅笑着道:“不必与我客气,其实除了这两册书……”
话未说完,房门被轻轻叩响。
“褚师弟,闻陶让我与你去一趟书房,说是有公事要商谈。”是严恪的声音。
“我得过去了,改天再叙。”褚晟起身开门,对立在门边的严恪扬了扬手中的书,道,“多谢严师兄。”
原来借那两册刀法书是这个原因,严恪朝褚晟身后瞥了一眼,点头道:“不必客气。”两人一同朝书房走去。
闻灼被那一眼看得有些莫名心虚,不自然地抬手摸了摸鼻子。
翌日清晨,白茫茫的雾气将整座夔州城围笼,预示着又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梁枢今日休沐,身上穿着宽松的便服,长发披散在肩头,正悠闲地在院子里侍弄花草。
回廊边的空地上刀剑相接,激起一阵冷冷锵锵的声响,两道锋刃泛着冷淡的微光,带着凉意的晨风似乎也受到感染,在这一方天地间不安地涌动。持刀的严恪与执剑的闻陶缠斗地正厉害,他们隔了许多年没对过招,你来我往间却仍显得默契十足且游刃有余。
闻灼难得起的这样早,他抱臂倚着一根廊柱,五分心思在关注空地上正过招的两人,剩下五分全落在身旁正专注于围观这场比试的褚晟那儿。
“严师兄的刀法比之当年精进了太多,不愧是猎英战的佼佼者。”褚晟忽然低声叹了一句。
闻灼忍住哈欠,声音含混地道:“我看不太明白。”他出生时极其孱弱,娘胎里带着些不足之症,许大夫花了五年时间才逐渐调养过来,之后身体算得上康健,但刀剑拳脚之类的仍是不适宜他学,他对武学也并没多少兴趣,现下实在看不出这一招一式间显露着怎样精妙的刀法。
“横刀刀法本就大开大阖,加以严师兄修习八极拳的身法,更是强势刚猛,撩、格、截、刺的招式间却不乏柔和灵动,真正刚柔相济。”褚晟为他解释道,“那把横刀,也的确是难得的上乘兵器。”
闻灼仔细看着严恪那跃动的迅捷身影和手中所持的锐利横刀,轻笑道:“刀如其人,严大哥那宝贝横刀似是有灵性,竟能与他配合得如此默契。”
“正是,”褚晟点头,“小灼你虽不谙刀法,却一语中的。”
又过了一刻钟,两人各自收了武器,比试结束。
闻陶略喘着气,意犹未尽地道:“痛快,等得空了再和我过几招。”
晌午刚过,闻灼便收拾行李出门了,与几个随行护卫先乘车后坐船,折腾了一整天才抵达云安县。之前他与闻陶说的约了河运商人来谈生意并非信口胡诌,只是约定的地方并不在夔州城。
云安茶馆,二楼的一处雅间,闻灼正百无聊赖地用杯盖拨弄杯子里漂浮的深色茶叶。他不爱喝茶,来这里只是应对方的要求。
卯时刚过,门被打开,店小二领着一人走了进来。暗色素纹的绸布衣袍,头发用一根布条高高束起,身上不带一件配饰,低调从简的装束与他扬州巨贾的身份不太相称,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下颌处留着一撮漂亮的山羊胡,总是眯起的细长双眼闪着精于算计的光亮。
闻灼抬眼往他身后瞧,再无别人进来,心下了然,今日约来一同商谈的另几位船商是不会来了,他们怕是早就被眼前这位说服,唯他是从。
金秀在他对面落座,从容道:“闻公子别来无恙,云安的茶水可喝的惯?”
金秀是出了名的精明难缠,闻灼无意与他客套,搁下茶盏,“金老板客气,我到这儿是谈生意的,不是来喝茶。”
“闻公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爽快,那我也不绕弯子,我与那几位都已谈妥当,”金秀指的是那些应来而未到的船商,“夔州路至西南大理边陲这段水运航道,我们几家同意一起投钱开通。”
“那金老板便说说你的条件。”
“虞家开门路,我们出人力,至于需要的钱财,双方各投一半,”金秀顿了顿,观察着对面人的神情,接着道,“开通之后,夔州路的河运生意我要占六成。”
“开门路,金老板说的容易,需知这上下打点安排所需的人、财、物消耗绝非小数目。付出这样大的本钱,却要让金家占大头,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非也。于理,这六成并非我金家独占,那几位今日虽未到场商议,终究却也是要占去两三分的,我只不过代他们先将此项条件说与你明白。于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若无利可图,我何必费心来此与你商谈。更遑论,此番是闻公子你向金家邀约在先。”金秀一贯地口齿伶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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