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洵缓下语气,接着道:“我知你不愿做人臣属,只当是为了帮我。”
乌犀先生拨弄着手边棋罐里的棋子,沉默半晌,才道:“我只做乱世谋臣,做不来治世能臣。”
“那你便甘愿一直被幽禁于此么?黎围呈递的奏报里说你觉得这宅子里的日子太无趣,我以为……”以为他终于想明白了,以为他改了主意。可看着那双通透了然的眼眸,赵洵才意识到,乌犀先生从未觉得自己糊涂过,又怎会有想明白这一说。
“之前的确无趣的很,所以我打算找件有趣的事来做。”乌犀先生朝门边的瘦小倒影看了一眼。
赵洵随着他看过去,“那个小孩儿?”
乌犀先生但笑不语。
赵洵叹气道:“只要你不招惹事端,其他的都随你。”
书房的灯烛明明灭灭地燃了大半,至拂晓时,黎围叩门,说是侍从已备好马匹,正在院外等候陛下启程。
“我得走了,”赵洵一边系上披风,一边道,“那几坛酒我都带上了,下回酿些梅子酒?”
“好。”
“早晨寒气重,你待在屋子里,不必送我。”
“好。”
赵洵推开门,刚跨出门槛,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屋内端坐着的人道:“梓卿,朕死后,会有人奉遗旨来杀你。”他是皇帝,不能留这样一个谋略过人又偏爱动乱的人给刚即位的新君。
一直立在门边的左尹旋即变了脸色,猛地抬头看向屋内。
乌犀先生听了这话,脸上却是毫不作伪的笑意,点着头道:“能伴驾黄泉,倒是我的荣幸。”
赵洵愣了片刻,也跟着笑起来。
初春的日头缓慢惫懒地从天边探出来,急促的马蹄声渐远,这宅院里又只剩一派寂静。左尹进了书房,正要收拾那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却被乌犀先生拦下了。
“就这么摆着,不必收拾。”笑意敛去,他又是往日沉静淡漠的模样,“从今日起,我教,你学,不许偷懒。”
乌犀先生教了左尹许多,经史典籍,兵法数理,象纬地形,权谋算计,他所会的所知的,毫无保留地全部教给了左尹。黎围带领的一众皇城司守卫也领了新的皇命,护卫乌犀先生安全,只要先生不离开宅子、不与外界接触,其余一概随他心意。
在宅子里度过安稳平静的第十个年头,左尹已长成少年模样,乌犀先生两鬓也添了些白发,守卫已换过一批,黎围却仍留在这儿。三月十三,日暮时天边一片火红的霞光,绚烂地有些刺眼。左尹把饭菜碗筷布好,然后等候先生来一起用晚饭。
乌犀先生落座,守卫又提上来一个食盒,里面装着刚送来的热汤。左尹掀了盖,用勺子给先生碗里盛汤,勺子在汤盅里搅了几下,一块白色的薄片却从汤底浮了上来,仔细一看才辨认出应是块薄如纸片的白玉。左尹心里一跳,停了手上搅拌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借着将碗递过去的时候抬眼去看先生的神色。
乌犀先生盯着那浮在汤面上的白玉片,唇角抿成一道直线。天边的红霞尽数消散,天色愈发暗沉,良久,他抬头望着远处,哑着嗓子道:“要变天了。”
入夜,两人如往常一样在书房看书,乌犀先生手里攥着一卷书册,眼神却落在面前摆着的棋盘上,他神情有些恍惚,显然心思并不在此处。左尹担心地轻唤了声“先生”。半晌,他忽的放下书卷,吩咐左尹拿上那两个棋罐子,自己端起那副棋盘便往外走。左尹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得拿了棋罐快步跟上去。
乌犀先生一向不许皇城司守卫离他太近,入夜后,那几个守卫都在宅子前后及外围警戒,此时内院便无人值守。左尹跟着乌犀先生进到卧房,见他先把棋盘和棋罐摆在一旁的矮几上,又将门窗锁死,之后走到靠墙的衣柜前面。他伸手打开柜门,衣柜上层的放置着他平日换洗的衣物,下层则悬挂着几件宽袍。乌犀先生将那几件宽袍扯出来丢到一边,转头对左尹道:“过来,站上去。”
见左尹愣着不动,他出声催促:“让你过来。”
左尹不明所以,却仍是听话地站进衣柜中。
乌犀先生近年夜里难眠,睡前有饮酒的习惯,因而床头总会放一坛酒。左尹看着他转身拎起酒坛,把酒水从门口一路倾洒到床榻,又揭了一旁的灯罩子,拿起燃地正旺的火烛将床帐的两个角都点着,之后把火烛放在床榻上洒了酒水的地方。
“先生,这是……”话未说完,左尹脚下一空,底下踩着的木板和泥土突然下陷,他掉进了一个深而窄的洞里,这洞的一端竟还连着一条可供人弯腰前行的通道。
乌犀先生走过去,探头看了看,交代道:“你听着,沿着这条暗道一直走,出去了会有人接应你离开此地,之后你要去哪儿,便由着你自己。”
“一起走罢,”左尹踮着脚,伸长了手拽住他的袍角,“先生,我们一起走。”
“我已答应了要伴驾黄泉,怎可食言而肥。今日他既已赴黄泉,我自当跟随。”乌犀先生语气平淡,脸上却是释然的笑意,“快走,出去之后,只当从未到过这里。”
他身后的床榻已完全烧起来,火光很快蔓延到门窗。灼人的热气一阵阵扑过来,左尹听了他这番话,却觉得周身一片冰冷,心底沉沉地坠着,喘不过气来。他拽紧了那一片衣袍,“不,先生,我们一起走。”
乌犀先生扯回自己的袍角,从袖子里摸出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丢给他,往后退了一步,就要关上柜门。
“左尹,”暗道里的少年忽然急声道,“先生,我叫左尹。”
“走罢,去走你自己的路。”
话落,柜门被合上,昏暗的地道中只有夜明珠发出的微弱光亮,左尹眼底的湿热一下涌了出来,他双眼模糊着,踉跄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暗道尽头垂下来一根粗大绳索,左尹扯了两下,上方便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让他将那绳子缠在腰间系好。左尹依言照做,上方的人拽住绳索将他缓缓拉上去。一处早已荒废无人的农舍,一口枯井底下连通暗道,左尹便是从那儿上来的。此地离宅子有些距离,昏暗夜色中,隐约还可望见冲天的浓烟火光。
驹过隙,火焚天,故人逝,旧事了。
(1)葛藟:一种野葡萄,广泛分布于云贵、四川等地。《$TITLE》作者:$AUTHOR
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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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高墙小窗,森严牢狱。
闻灼揣着手,又从长凳上站起来,朝他走近几步,问道:“如何称呼?”
“左尹。”
“你不问问我是谁?”
左尹轻笑出声,仰头靠在墙上,不紧不慢地道:“你已猜到我的来历,却避开旁人与我单独谈话,可见并非皇城司一类的密探。若非受皇帝亲近信任的天黄贵胄,怎会知晓这么多皇家秘辛,可哪个宗室子弟闲的无事,会到西南府衙大狱里来审讯一个不知底细的山匪。既非禁军密探,也非皇室宗亲,却极受皇帝亲信,这般做派又是这般年纪,阁下可是闻国舅?”
闻灼点头:“似你这般聪明过人,给一帮山匪做军师岂不屈才?”
“不过是凭着自己的心意,做我想做的事。”
“赢山上的匪巢迟早要被扫平,不知你以后作何打算。”
左尹扯出一个讽刺的笑,“闻国舅能给我什么打算?”
“用你的才智谋略,辅军佐政,立治世之功。”
“治世之功,就凭帮你兄长剿除赢山匪患?”
“剿除赢山匪患只是开端,你若能助朝廷平定镇守西南,当是不小的功绩,届时入仕为官自然顺理成章,至于之后能否做的成治世能臣,便看你有多少本事了。”
“唔,听着倒是不错。可惜,我不乐意。”近年来西南异族屡生事端本就有左尹的助力,只是异族首领对他这个汉人始终心怀芥蒂,左尹索性离开,一年前误打误撞被那匪首孙治半是邀请半是胁迫地带上了赢山。
他这般轻佻态度,闻灼既不意外,也不恼怒,反而点头了然地道:“毕竟你是乌犀先生的弟子。”
“我说过,先生从未承认我是他的弟子。”左尹冷声道。
“十年相处,乌犀先生将毕生所学都教授于你,却不承认你是他的弟子,你可曾想过其中缘由?”闻灼并不等他答话,接着道,“乌犀先生不愿做治世能臣,是因他天性偏爱动乱,愈是动荡不定的乱世,他愈发如鱼得水。你不乐意做治世之臣,又是何缘故?你天性并非如乌犀先生一般,此种做派只是想承其衣钵,做他愿做的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左尹神色不耐。
“依我之见,乌犀先生不认你做弟子,也许正是因为他并不希望你承其衣钵,他教你治世之才,救你逃出生天,是让你去做你愿做的事,去做他做不来的事。”
“嗤,闻国舅舌灿莲花,令左某自愧不如。”
“究竟是我花言巧语,还是你当局者迷,希望你能仔细想想,莫辜负乌犀先生的良苦用心。”
梓州那处宅院里的每一日,先生教他读的每一册书,七年间左尹从未遗忘,唯独先生自焚那夜的场景,即使是午夜梦回,他也不愿、不敢再去回忆。此时他却忽而想起先生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走罢,去走你自己的路。”
沉默良久,左尹终于道:“我想知道一件事,先生的尸骨被安置在何处?”当年先生自焚,火势迅猛,守卫扑灭时卧室已焚毁大半,但先生尸骨绝不会那么快灰飞烟灭,只可能是被皇城司的人带走了。左尹七年来查探先生尸骨的下落,一直无果,只得每年到梓州那处早已荒废的宅院去祭奠先生。
“这我不知,”闻灼摇头道,“但我可以替你问问。”
“好罢,”左尹扶着墙站起来,“有吃的么,我饿了。”
监门打开,送进来一碗鸡蛋面,左尹在桌边坐下,执起竹筷扒拉着面上盖着的几片小青菜,低头专心吃面。
闻陶凑过去揽着闻灼,低声道:“他肯老实交代了?”
闻灼点头。
闻陶猛地拍在他肩上,高兴地道:“真有你的。”
闻灼吃痛地“嘶”了一声,闪到一旁去揉着被拍痛的肩膀。
左尹吃相斯文,可速度却不慢,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他擦去嘴角的汤渍,道:“有什么话便问罢。”
闻陶在他对面坐下,沉着脸色问道:“姓名。”
“除了我的姓名,闻将军就没有别的更紧要的想问?”
“姓名。”闻陶再次发问,只是口气越发不耐。
左尹嗤笑,迎着闻陶锐利的目光,眼底满是玩味和挑衅。
“行了,还要不要剿匪了。”闻灼看不下去这两人毫无意义的斗气,忍不住催促道,“他叫左尹,大哥你赶紧问些正事。”说完便转身从牢房出去。
闻陶面上一哂,咳了一声接着问道:“你在赢山有近一年之久,可知如今赢山上共有多少匪徒,他们又是如何安防部署?”
“赢山这一伙匪徒有不下百余人,三防五岗,山上各处皆有暗哨,详细的安防部署我可以画一张图纸给你。”
闻陶吩咐门口候着的狱卒拿来纸和笔墨,又问道:“之前官府几次剿匪都被他们察觉,必然是走漏了消息,这夔州城中想必有他们的耳目,你可知是何人?”
“能做通风报信的耳目,自然是那匪首孙治的亲信,又怎么会轻易告诉我。”左尹执笔蘸墨,一边在纸上勾画,一边回答,“我虽不知其人姓名,却多少能猜到几分。”
“你卖什么关子,快说。”
“方才闻将军也提到过,每次官府围剿,赢山匪徒安插在城中的耳目都会通风报信,故而匪徒才能事先有所察觉。那几次围剿既是由夔州府组织的,事先调集前去剿匪的厢军也必然是在知府衙门,为免扰民和走漏消息,调集厢军都会安排在深夜无人时进行,拂晓便要出城。若要探知官府调集厢军前去剿匪的消息,那山匪的耳目就得在清晨时候出现在夔州城中甚至是知府衙门附近,且不能被人怀疑,又得有正当理由出入城门,才能顺利地给赢山匪徒通风报信,那他会是什么样的身份呢?”
“除去负责巡逻的夜班衙役,会在深夜出没的就只有更夫和倾脚头(1)这两类人。”闻陶稍加思索,便明白过来,“更夫虽整夜游走于街道上,但他们都住在城中,并不会出入城门。那能做到这些的,就只有每天天不亮就进城收粪的倾脚头了。”
“正是。除此之外,这耳目应该并非夔州本地人。本地人相互之间大都知根知底,只有不知底细的外乡人,才能避开旁人,不轻易被察觉。”
闻陶点头,心中已有计较,打定主意今夜便带人去城门口守候。
左尹搁下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画好了。”
白纸上粗略勾勒着赢山的山貌地形,其上详细标注了三防五岗和各处暗哨的位置与守备人数,赢山地势险峻,据以天险,本就易守难攻,加之数十山匪据守,也难怪之前几次剿匪不成。
“左尹,”看完那纸上绘着的山匪安防部署,闻陶忽然开口唤他,“若非你的襄助,这一伙山匪怎会有如此周密的布防。”
左尹但笑不语。
“既然是你设计的布防,那你可有破解的法子?”
“破解之法自然有,只是强攻不易,还需智取。”
“如何智取?”
“擒贼先擒王。”
“不能攻上山去,要捉拿那匪首孙治,就只能设法引他下山。”闻陶顺着他的话接着道。
左尹指了指自己,“我就是最好的诱饵。”
闻陶了然,不由得道:“你可真是诡计多端。”
左尹笑着拱手,“将军过奖了。”见闻陶转身便要走,他追问道:“不给我换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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