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有这个想法没多久,头顶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噪音,接着,脖子伤口处贴上一个冰凉的东西;那人出了声音,很短,像是在念咒语,伴随着掐了一张符咒。
与此同时,温商问到了一股奇特的香气,两三秒后,他体内的各处脉结爆出剧烈的疼痛,从他四肢汇聚溯洄心脏,是重击的钝痛,一下一下,快的让他无法呼吸。
从他脖子进入体内的虫子好像也在丹田沉淀下来,一点一点噬咬着他的根基。
香气像一张巨网包裹着温商,周围密不透风,这味道一个劲儿的往他鼻子里钻,这香闻着怪异,味道忽浓忽淡,体内残噬他根基的虫子似乎也随着香味的浓淡与否忽快忽慢。
温商满头是汗,强撑着翻了个身,尝试憋了气,刹那,心中的钝痛散了,虫子也没动静了,然而,他只撑了一小会,便屈服于死亡的扼制,疼痛再次席卷而来。
等到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再憋口气减轻一下痛苦;就这样一会憋气一会出气,好似在伤口上撒盐,撒一会,歇一会,折磨让他满地打滚,疲惫不堪。
温商这一辈子还没这样疼过,从前修习操练只受过皮外伤,很少见血,某种意义上说,他资历浅,尚不知自毁灵灭的时候是怎样的疼,如今,他在满地打滚的时候,不仅仅体会到了这种疼,还尝到了疼痛中的绝望。
真想一死了之,他这样想,末了,觉得死的不明不白,又不甘心,找着空档一把抓住旁边那人的脚踝,虚弱的几乎听不见声音。
“你是谁?”
好歹死没人样之前能让他知道谁对自己恨之入骨,要如此折磨人。
“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温商,看在你我之前同窗情谊的份上,给你句忠告,做个糊涂鬼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香气恰峰此时钻进了鼻孔,心脏又是猛地皱缩,温商猝然失力,等忍过一阵疼,他偷了口气憋住,道:“同窗?你、是洛水的。”
他停了一下,“我、我早就,大概知道是……陈遇。”
话音落,温商结实挨了一鞭子。
“放肆,师父的名字也是你可以直呼的?他是洛水的神明,神明是不可被你等俗人亵渎!”
温商断然觉得凄凉,这人究竟被陈遇灌了什么迷魂汤,站着也不清醒。
说来以前,洛水众子弟尊敬陈遇,单纯是一股敬仰之情,对前辈的尊敬,有些弟子想要得到重视少不了拍马屁,但拍马屁归拍马屁,那绝不是一种中了毒似的盲目崇拜。
那时候私下里直呼陈遇的名字很常见,只要不被师父发现,同辈之间聊聊闲话没有不可,怎么现在念陈遇的名字像触犯了大忌,天打五雷轰似的。
“你是陈遇派来的吧……”温商断截说道:“他让你杀我。”
“你杀我洛水师兄弟,还要杀我师父,罪不可恕,就算不是师父要我来,我也一定会找时间送你下地狱,你罪该如此。”
温商听他的话,忽然讽刺的笑了,他撑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凭声音朝向曾为同门的师兄弟,道:“一言以蔽之,陈遇就是这么教你的?……你以为他为何要你来杀我,自己不动手。”
说了一串话,他有点喘不上气,挨过了一阵疼,接着说:“外面那么安静,看守牢门的兄弟被你使了点手段吧,绕过南虞的公审,陈遇的心思还要我明说吗?”
只有死人最安全,只有死人的嘴巴最严实。
死人是罪行的刺青,同时也是掩盖罪行事实的棺材板。
“你别白费力气了。”那人道,“你和我一样,以前在洛水的时候,我们都不受重视,我灵法不高,符咒怎么学也学的不好,你知道每次修为检验名次永远排最后的感受吗,淹没在人群里,眼巴巴的看着前面那么多师兄弟,死活抓不住师父的眼神,就连一眼而过的不经意也没有,我瞧不起排在后面的那些人,可偏偏我和他们没有不同,我不甘心。”
他不甘心,偏偏极度渴求那道目光。
“陈遇什么心思我知道,你不用白费心思说服我,至少现在他能给我想要的,他说我有野心有能力,他重视我,只要我愿意,他能给我想要的一切,只要我听他的话,我无所谓,我不愿做随便就能踩死的蚂蚁,地位,名誉,突破限制的灵阶,我所求的不过是生死由自己掌握,除此之外,虚幻世俗皆为沙尘。”
温商闭了嘴,一方面,他知道这人认准了死理,说再多也是徒劳,另一方面,他也是痛的没有多少力气了。
他仰躺着,耳边扇着自己的呼吸声,跟时而跑出来的放弃致死作斗争。
那人在他身边蹲下来,拍拍温商的脸,说:“师父叫我不能让你死的太容易,反正时间还长,我让你做个梦吧,也当死而无憾。”
温商无力的呼气,死在你手里怎能无憾。
飘渺的符诀在温商的耳朵里漾成波浪,柔软的潜入他的心境,不知不觉一股倦意袭来,眼皮上下打架,体内作祟的虫子也乖巧安静起来,冥冥之中有一双轻柔的手碰着他思绪,将他驯服,用黑暗接住他。
温商掉进了梦里,刚开始眼前混沌,看不见清明,后来有一种奇妙的声音响起,拨开了他眼前的屏障,耳边传来清脆的笑声,间歇林子里树上鸟儿的啼鸣。
温商猛然惊觉,他站在此间三问的门前,那听闻的笑声是从里面传来的。
三问庐屋里,薛焕拨弄园圃里的小花,君安一旁练习剑术,卫卿和他一起,互相纠正姿势和步骤;十二坐在吊藤椅上阅书,辣椒蜷缩在他旁边,睡得正香;最调皮捣蛋的四夏没有一点姑娘家的样子,拾掇着稀奇古怪的工具给小白狼盖了一个四不像的窝,心不灵手不巧的弯了一个冠驮在小东西头上。
薛焕偶尔嫌弃四夏飞溅过来的铁丝,恨铁不成钢的说几句,后者左耳进右耳出,乐此不彼。
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高兴的。
温商站在门外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涌上一股饱胀的欢喜,同时又有一丝仿佛过了很久,久别重逢的酸苦。
尽管画面里没有自己,但能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他心中所想的三问的未来,也不枉是一场好梦。
他驻足片刻,抬脚进门,看着这些人,竟不知如何开口,顿默一会,露了个笑容:“我回来了。”
兴许是潜意识当自己是离家许久又归来的故人,温商感觉自己好久没见他们,有些小心翼翼。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把目光转向他——
“你回来干什么!”
卫卿厉声质问,冷情恍若隔世。
第五十四章
温商蓦然一愣,“这、这是我家啊。”
“这儿不是你家,赶紧离开!”卫卿不愿多说一句废话,直拎拎下了逐客令。
他的眼神充满厌恶,微斜眯着眼,不去正视,像怕看了什么不干净的邪祟。
“卫卿,你,你在说什么?”
温商不解,隐约有些喘不上气,艰难的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脸,看向其他人。
他们要么和卫卿一样,厌恶显于表;要么面无表情,内里伤心不必多言说一般。
温商如身置黑湖,凉了透顶。
“我做错什么了吗?”
当他这话问出,面前清晰的人倐地掩进雾里,三问庐屋顷刻轰蹋,温商再度跌入一个更虚幻的境界。
在那里,所有人都对他恶语相加,怒目而视,指责他与灵根不正,三魂不净,与邪道狼狈为奸,不仅丢了三问的脸,更丢了南虞的脸。
曾经朝夕相处的师兄妹出口便是责问,目光尽是鄙夷之色,痛恨之情。
耳边人声不断,色厉言疾。
从他眼前的拂过,又好似萦绕在他身边,贴着他耳朵清清楚楚的说。
“你实在让我失望了……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剑术的弟子。”
“亏我当你是好哥哥,好师兄,你如此骗我。”
“快点滚!”
“不要脸的东西,和魔头通一气,丢人!”
……
温商摇头……你们弄错了,我没有……没有勾结邪道。
“这是我最后叫你一次师兄,好自为之。”
别、我没有,你们应该相信我。
怎么回事……
温商不知道怎么了,不知道大家为何对他如同陌路,他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心里呐喊着。
此时,本属于三问的空间闯入了其他灵系的人,他们个个趾高气昂,大声讥讽。
“吾等师门容不下欺师灭祖,自甘堕落的人,今日吾等奉命便将你逐出南虞,从今往后,南虞没有温商这号人。”
“无耻之徒,南虞之耻!”
“人渣,枉而为人!”
……
难听的话从左耳朵过到右耳朵,斥责与问询爬满了簪头青丝,渐渐的,温商听他们的话语不再针对自己,而是由己转移到了剑术身上。
从温商不耻到剑术下流,纸糊小地,不上台面,到一颗屎掉进锅里也足以证明锅煮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坏了南虞的名气,玷污了祖师先辈积攒的声誉。
不入流,除名……
薛焕等三问一干人等在肆意羞辱的流浪声中,弄脏了衣服,戳断了脊梁骨,跌入了被耻笑的瘠谷。
温商刚开始还觉得这些都是被误会的瞎话,反正这几年来,颠倒黑白,饭后笑柄的言语他听过不少,有几分真几分假他心知肚明,本来也不放在心上。
他和三问通一气,自己明是非,想必三问也明理,他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和三问现在对立面,咀嚼对自己骂出的那些话。
他本该不信,然听着听着他自己也恍惚了,他觉得自己犯的错是真的,不然你看那些人不仅口出狂言伤害自己,为何还连带剑术一起。
温商问己,能感疼痛,能听心语,能随之悲恸,故以梦为命中素日,无有不同,深陷其中。
恍然几度春秋,光阴如梭。
他安然接受了这里,做一个带罪之人,镣铐加身,终身被囚/禁在南虞暗无天日的牢房中。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过来羞辱他,刑罚换着花样,折磨肉/体,耗损心神。
他们不把自己当回事,视如畜牲。
日夜难熬。
温商真情切意受到了那股钻心的苦楚,在日月之下沦为躯壳,两眼一睁却腐烂的行尸走肉。
头顶不见光明,不知岁月,但如同过去了几十年的光景,他从青丝熬出了两鬓白发,两眼无神,瘦骨嶙峋。
他无事可做,每天只有等候,等着那些人来揍自己寻乐,等着耳边响起不知谁人谁说的呢喃,等着吱呀的牢门打开又关闭。
等着流水似的昼夜交替。
等着生,又等着死。
长时间的折磨让温商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每跳一下都仿佛在告诉他,没有声音之后就是解脱。
……
逼仄,吞噬了最后的一点身外喧嚣。
梦外,折磨他的洛水弟子盘着腿,坐在他脑袋旁边,欣赏鲜花似的,眼睛带笑,手指尖轻轻细捻挑脖颈上的细痕,把将落未落的血珠挤的更加饱满,凝聚到一定程度,快速滑过,颤抖的滴落在地上。
寂静的牢房中炸出惊声。
温商脖子上的那处细痕酝酿了小会,又结出一颗鲜红的血滴。
这一颗凝的很慢,仿佛身体里的血快用完了。
“温商,不管一个人有多聪明,但他却因此而死,那就是另一种愚蠢。”
“他不会死。”
突兀一声在窄小的房间里荡漾开来,他眸色骤暗,“谁!”
贺妄寻卷着一股凉风扒开了血腥味浓重的牢房,他两手各掐着一个人,像拎着两株大葱,又似纸糊,轻飘飘的。
他把人往地上一扔,着地就化成了两只粗糙的纸人。
“你剪的纸人太假了,眼珠子不会动。”
洛水弟子蹙眉掂量了一下,只觉得麻烦,并无忧惧。
“我以为你们剑术至少要等几天才会发现人死了,不过,收一个新鲜的尸体就当是我赏赐给你们的。”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不知呼吸如何,衣服上干涸的血迹与凌乱可怖的鞭痕刺伤了贺妄寻的眼睛。
他呼了一口气,压着嗓子沉声:“你敢打他!”
洛水弟子毫不畏惧,翻出自己的鞭子,正面挑衅道:“如何?”
说完,那头默了几秒,往前走了几步,贺妄寻脸上没有狂躁的愤怒,他一向温文尔雅,神色淡淡,在外人看来,是个书香温良的君子。
但是君子兰而有刺,不胜明显,他盯着洛水弟子,平常似的宣布:“要你偿命。”
贺妄寻很少打架,一般动招不过三下就可以收剑了,瞧着眼前这位拽出天际,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小弟子,他估摸着可能有点能耐,哪想一招没劈出尾,这人的嚣张气焰便漏了个干净。
那个洛水弟子右下巴皮肤小块脱落,眨眼的功夫就脱了半张脸皮,在脸上形成了火烧的红疤。
贺妄寻看看自己手中的剑,很是疑惑,大概也没搞清楚利刃如何把人伤似火烧。
好像出招时也没伤到他啊。
“怎么可能……”
洛水弟子惊恐的捂住自己的脸,又被刺痛的感觉一下弹开了手,此刻,他的脖子也开始如枯死的树皮往外翻卷着绣红的肉。
他双膝瘫软,不受控制的向下跪去,身体软的像一盘散沙。
他痛苦的嘶叫一声,并妄图催动丹田的灵法来救自己。
不过,体内的灵法也跟它的主人一样,轰然力竭,无法使力。
“不可能,不可能……”
洛水弟子睁大了眼睛,里面杂糅了惊惧和不信,他不厌其烦的试着召唤符咒,却每每都是徒劳。
他的身体已经空空如也。
试了很多次后,他终于放弃了,抵不过皮肤上有火燎原,抵不过与死抗争,从高高在上摔在泥土上的感觉,他曾经尝过。短暂而来站在神坛,到头来还是个随便可抛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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