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君志宁以外,朝丘所有人都不见了,寇谦外出一去一回,天就变了。
君安有些崩溃,他无法不将寇谦口中所说的“君先生”与他爹君志宁连在一起,在这整个君姓的大庄院,还有谁会是所谓的君先生。
心中早有那方面的预感,几乎就挤在喉咙间蓄势待发,可君安还是强忍着那股哽咽感,问道:“是我爹吗,是君、君志宁吗?”
寇谦沉默,然后道:“应该是……所有人都死了。”他有些不忍,但是没办法去骗谁,这帮突然闯进朝丘的人堂而皇之地将此地划为己有,又怎能让原主安然无恙?
他能想到最坏的结局,也是目前最后可能的结果,那就是所有人都没有活下来。
“怎么可能……”寇谦默然不语的态度激发了君安心里最不愿承认和面对的恐惧,要他在这一刻接受自己全家都被杀死的事实?他就像在做梦一样,不过是离家几个月,回来的时候,家都没了。
哪怕是半个月前他还和自己的姐姐书信来往,言语愉悦地交流,还约定等回家的时候一起去朝丘大街上找一家好吃的面馆,他要最辣的细面。
现在君安站在自己家里,头顶天空的颜色从来没有变过,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湛蓝,四周的一草一木还和离家那会儿一模一样,只不过现在面前站着几个陌生人。
他从来不怕生,这会瑟瑟发抖如坠冰窖。
君安已经说不出话了,嗓子眼里仿佛挂着千斤顶。
薛焕知道他难受,安慰的话说出来不过是不痛不痒的一句话,谁都会说,关键是说了没用,减轻不了丝毫的伤痛。
“阁下说朝丘君姓一族所有人都死了,为何这样说呢,毕竟朝丘仙门说小不小,所有人都遇害,怎么处理结果?”
言下之意,薛焕没有直接点明,直白来说,就是死后的尸体堆积成山,这可得花不小的功夫,占领朝丘的这帮人如何在短时间内迅速将尸体处理掉,让原本热闹繁荣的朝丘一下子变得如此空洞。
他觉得把人都杀死是个蠢办法,因为死了过后需要处理的事情更多,这本身不合理。
寇谦摇头,自从朝丘被围攻以后,他便一直在这附近转悠,这些人把守不算太严,钻空子进去也没找到能藏人的地方。
于是他猜测君先生等众人都可能遇害了。
寇谦摇摇头,眼睛里的灰色染上了悲意,语气有点低落。
“我不知道,薛焕殿下。”
薛焕再次被他这声“殿下”烫的眼睫毛一跳,差点当场就问出口他为何要叫自己殿下。
不过君安的事比较紧急,他也没过多去追究寇谦的称呼。
寇谦把目光转到贺妄寻身上,深深地、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放在他身上过滤一遍,而后飞身遁走。
卫卿在一旁将他们之间的“眉来眼去”看的相当清楚,动动肘戳了戳贺妄寻。
“什么情况,你和他认识?”
贺妄寻哪里知道,否认说:“没见过,不过——”他本想说有点心慌,但打了个转,道:“没什么,我没什么朋友的。”
薛焕去拜见了传说中的道庄金丹的长尊李尚年,这年纪还不到的老头说话玄乎其玄,满嘴的古人云,字句翻古很难听懂。
薛焕不是那种抠字眼听别人说话的人,一旦其他人说的话有装模作样的可能性,他的神识就游到五湖四海去了。
好不容易从一屋子大道哲理脱身,薛焕留了点神,决定去找一找他们可能关押“妖邪”的地方。
这些人肯定是不能见光的,而且没工夫搭理他们,就会随手丢在一边。
朝丘承袭几代人的大家族,一定有类似牢房的地方,或者门生犯错,有个地方面壁思过。
他蹿上蹿下在朝丘的角落翻了一下,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一座小房子,从外面看只有一个正方形的窗户,三道铁柱,压抑非常。
薛焕靠过去,刚巧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刚开始是两个人对话,后面就加入了几个杂音,嘟嘟囔囔在埋怨。
听墙角根不是个光明的行为,薛焕贴在边上,没想多听但三两句就听明白一些事。
无非是“什么时候能出去”,“凭什么把我关在这”,以及“我要回家”,诸如此类。
听得薛焕头大,听这些人的语气,怎么能是那种搅得天下翻天覆地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头呢。
要么就是生活艰难困苦,只能找点歪门邪道的活做,谁料碰巧赶上了这“好日子”,一个闷眼儿,就落网了。
薛焕心神一动,抬手响了一道灵法落在门锁上,门应声而开,大门里顿时鸦雀无声。
薛焕看清了里面一众愣神的倒霉蛋,一个个把他们牢门上的锁打开,然后道:“愣着干什么,不想回家了?”
有人迟疑地站起来:“能出去了?”
薛焕:“嗯哼。”
他这一声如同赦免的天雷,牢房里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一涌往外跑,叽叽喳喳的,像刚出笼的鸟儿。
最后走出来的是一位老者,他微弯着腰,从薛焕面前走过,两人都没抬头来个对视。
——
而另一边,卫卿被一只兔子吸引了目光,转眼间,就跟贺妄寻走散了。
他回头懵了一会,嘟哝:“人呢?”
第九十三章
贺妄寻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他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卷走了。
脚沾到地时头还有些眩晕,身后有一双手将他圈住,松松垮在腰间。
这个姿势有些荒唐,他往后一靠就是一个男人宽厚的胸膛。
贺妄寻赶紧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往后撤时脚还软了一下。
待他站准了舒服的位置,看着面前这位不似凡人的灰眸男人,突然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是绝没有认识过这个人的,男人紧闭嘴唇,嘴角唇线微微颤动,含着些许隐忍。
寇谦没有让贺妄寻等太久,“琴渊”两个字清亮地砸进他的耳朵里。
贺妄寻确定这个人认错了,或者是这个人是在透过自己看见了另外的谁。
保险起见,贺妄寻没有直接说他认错人,而是道:“你是在叫我吗?还是……”
话没说话,寇谦直道:“就是你。”
贺妄寻被打断话愣了一下,说:“我叫贺妄寻,不是……琴渊。”
对面安静了一会,两人相对,地上刮过一阵无言的短风。
寇谦苦涩地笑,他发现自己张口说话很困难,嗓子眼似乎塞了满满的沙子,磨砾着喉咙疼。
“不对,”他默然摇摇头,道:“这个世间只有一个琴渊,我不会认错的,只有你。”
他坚定无比,笃定了贺妄寻就是他口中的“琴渊”。
可当一件事自己知道从来便是如此,然而别人不知道,你说什么在别人眼中都像是骗子。
贺妄寻不知缘由,很自然的认为这人可能真的是认错人,然后因为某种原因非常的执着。他无意伤害别人,只好再说一遍“我不是琴渊”。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松动,也没有寇谦期待的那种久别重逢后压抑的喜悦,他看到了一脸平淡,那种注视着陌生人一样的眼光,扎的寇谦胸口阵阵疼痛。
“你是琴渊。”
寇谦道:“你不记得穷澜山上流霜湖的露天台那里,你经常坐在那看天上的星星么?你喜欢动物,喜欢花草,喜欢挂在宫殿檐角的天宫铃,喜欢云西仙姑头上的花钗,喜欢下雪过后冰冻的花瓣河,所以你每次在天上摆星,在不改动六界气运的前提下,将天上的星星布成自己喜欢的样子。琴渊,你手持星宿盘,掌握六界命运,你心念仁慈,总是一身与夜晚星空相得益彰的服饰,像碧落银河那样绚烂,这些都是刻在你骨头里的事,你怎能把它忘了。”
怎么能把这些都忘了!
仿佛寇谦的言语将他所之陈述都变成一道道场景展现在自己面前,贺妄寻想象着自己某一天坐在一个巨大的观星台上,仰头望着夜晚空中的繁星。
繁星随序而动,在银河之上滑一道美丽的曲线。
如此想来,真有那样美好。
寇谦慢慢打开自己时不时就拿出来咀嚼回忆的往事,孜孜不倦地对贺妄寻说道:“琴渊,你应该认识我的啊,我是寇谦,我是流霜湖里那条经常受你恩惠的灵鱼。”
天上集万世灵气,所有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都充满灵气,时机一到,就会化而为神,不管地位多高,起码是无忧无虑的。
寇谦当年在流霜湖里畅游,老是能看见一缺蓝色的衣袂,飘在上方,刚开始他看不见人,后来游开了,看见露天台上站着一位神仙。
神仙柔貌美绝,无与伦比。
让人一见倾心——
自那以后,寇谦这条鱼每天必来露天台,来来回回游好几个时辰,就为看神仙一眼,有时候神仙姗姗来迟,他翻白肚子躺一天,快成一条咸鱼了。
不过神仙一现身,他必然游到脚下,吐泡泡、水里跳跃,惹神仙注意。
神仙自然被这个小东西吸引,久了,会专门带东西过来喂食,偶尔说上几句话,叫寇谦雀跃好久。
神仙的声音很好听,温柔空灵,他修炼成人后每晚睡梦中都能听见神仙温柔的在他耳边说话。
这话还不是普通话,而是羞于表面的情话。
这是一条鱼的臆想,神仙是不可能知道的。
肖想本身是算美好的,说出来就总是那么点不正经。
寇谦才不愿让神仙知道自己瞎想,破坏他一直以来竭力维护的美好形象。
不过上天是偏爱他的,他后来修成人,常伴神仙左右,久而久之,他们之间的情感变了味道,清风掠过时,会有一丝丝甜意。
然而,不知道上天给予厚爱后又后悔了,把这份感情捧到表面后,又来了一个情不逢时。
不知道那年是哪一年,桑池天道开始屠杀生灵,一夜之间,穷澜山上的花木枯萎了,流霜湖和花瓣河的水位下降了一半还多,湖里面的鱼消失的无影无踪,凤凰木里的鸟兽都没了踪迹。
寇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每天听到天宫那边传来各种各样神仙的争吵声,还有时不时灵法对战的碰撞声。
他不敢离开流霜湖半步,但他又迫切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等着神仙回来,向他询问。
神仙好多天没回来,一回来就告诉他,需要把他装进星宿盘里待一段时间。
事情到这时候已能察觉不妙,寇谦当然不同意,他修炼成人的万年里,一心为了能够保护自己的心上人而潜心修炼,如今算是小有名气的战神,怎能不明不白就当缩头乌龟。
他说什么也不同意进星宿盘,信誓旦旦要保护神仙。
神仙执拗不过他,急的眼底泛红,寇谦一把抱住他,说道:“不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我在,我就能为你而死。琴渊,我不怕。”
他当时是一片赤诚之心,初生牛犊,自以为只要自己的心足够坚定,任何人或事都不能伤害到琴渊,他自诩能豁出性命保护琴渊,但是没想到的是,最后琴渊是死在他手上的。
他哪里想到。
他哪里想到。
寇谦自以为自己足够强大,足够抵挡一切伤害,后来挡在众神面前阻止他灰飞烟灭的是琴渊。
然,一神难承众神怒,到最后,寇谦坠凡,琴渊先死在他面前。
坠落凡间的寇谦沉睡了一段时间,没有投入轮回,他入了魔,走上了千万年不死不灭的道路。
他要留着这条烂命,去找转世的琴渊。
后来他经历了屠神役,知道桑池没落,他还是没找到琴渊。
往日不可追,他向前看的都很艰难。
没有谁知道他几万年几万年过的有多辛苦,他一直在找,一直找,但一直落空,次次落空。
他的魔浸的越来越深,他的道也快消磨殆尽了。
可就在万念俱灰的时刻,上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毫无预兆地见到了琴渊。
还是那个仙袂飘飘、气质轻柔的神仙。
他的眼角微红,像是带着泪。
可是琴渊,忘记他了。
第九十四章
从前,寇谦掉一滴泪,琴渊就知道那含着几分痛。
而现在,曾经的琴渊站在他面前,不懂他的泪。
贺妄寻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以前不是没有被师弟卫卿弄得脑子无处安放的情形,只是师弟他是熟悉的,上午闹闹下午就和好如初了,从来不需要他去做什么。
想来也应该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因素影响,贺妄寻的人际交往惨淡,他那点友情关系,实在难以应付眼下这个压抑着嗓音、说的意难平的陌生男人。
他由于共情,是为这个男子感到伤心的。
不过仅仅是作为凡人的基本修养。
寇谦说的口干舌燥,对着一脸木头相的贺妄寻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是真的有点生气,货真价实。
自己心心念念苦苦追寻几万年,失望像冰雹一样毫不留情的砸向他,每天活在炼狱生不如死,却还要抠着一丝不知道是否可以的希望去支撑自己那点可怜的期盼。
麻木成为生活常态,行尸走肉已经无法去形容他。
可寇谦又恨,凭什么这缕记忆顽石一般侵蚀着自己的神识,而他就可以翻旧展新、忘却所有,将这一切都丢给自己一个人来承受。
两眼一闭,将前尘忘却。
快仇剑意,满袖潇洒。
凭什么!
“你当真一点不记得我,不记得自己叫琴渊?!”寇谦突然变了语气,阴森森地问出来。
贺妄寻被他忽然转变的语气震了一下,不假思索地说:“我真的不是……”
他的脸依旧面不改色,只是多了些许疑惑,贺妄寻微微蹙眉,他真的想不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然而他这一蹙眉在寇谦的眼里变了味道,他觉得琴渊是不耐烦,而且丝毫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这时候他也许该自嘲的笑一笑,可笑也耗费力气。就一瞬间,心中腾然烧起了火,把过往零零星星的碎片烧成了旺盛的火焰。
这些曾经有多让他抱着救命的东西不舍,现在就成了多么燃之不尽的柴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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