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焕不大理解这世间所谓的道义,说在嘴里讲是为了天下苍生百般着想,做出来的却不是人做的事。
这为了保证修仙血脉纯正,就可以随便抓几个人说是妖邪吗,这样能刮干净剔除所谓的不纯么。
笑话。
不懂。
他还要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尤其是朝丘一族如何会平白无故消失。
想到这,他想到了浑身丧气的君安,道:“小回,你抽空去陪一下君安,他最近心情不好,因为什么你也懂的。”
此任务艰巨,南小回不是会哄人的小孩,他从前遇到什么天塌下来的事,从来都是一个人扛着,发泄不如沉闷,闷着闷着就好了。安慰人的话他只会一两句,说不恰当有时候会适得其反。
薛焕和他相处这阵子下来,小回的性子他摸得出来,别人温汤底下藏着滚烫的沸水,而他是个闷汤婆,换句话说,如果不是有一群小伙伴左右蹦跶,自闭离他不远,若让他像隔壁家暖心的大哥哥安慰人,多半没戏,薛焕也没想让小回滔滔不绝舌灿生莲,只要让君安心情好一点就行,实在不行,就带出去转转,玩一玩,放松放松。
“你就带他出去散散步,朝丘不是有很多美食么,你也刚好玩一玩,往人多热闹的地方挤,一般那里最能让人开心。”
南小回赶鸭子上架一般点点头,然后问:“师父,你去哪儿?”
薛焕心里快速盘算了一遍,要想知道这其中蹊跷,肯定得去监视李尚年这个长尊,朝丘无主之事他十之八九脱不了干系,还有那个见都没见过,初面就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寇谦兄台,他尚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尊贵的身份,能让人张口就以“殿下”来称;最后,这日子如此不太平,他不信跟那个化名立川的彦周没有关系。
说到这个,就好似不变的定律,每每彦周不见的时候,准没好事。
找到君安的时候,南小回看见他坐在桥上发呆,两腿伸进栅栏的缝隙,胳膊搭在栏杆上,有气无力。
其实不算难找,这里是君安的家,一般人回到一个地方,往往会钻进最熟悉的角落寻找庇护,以此来抵御外界所有的伤害。
家是一个在外漂泊的游子最大的靠山,在外面受委屈了,回到家,任何难事都能迎刃而解。
小回就是一路住处找过来,在一座桥上看见了垂头丧气的君安。
朝丘是宝地,景色一绝,流水潺潺,河红香溢;只是,景色再美,香气再扑鼻,也执拗不过一位伤心人满怀重重心事的郁闷气。
南小回走过去,心里反复演练了多遍的开场语在靠近的君安身边时蹲在嗓子里死活不出来。倒不是因为他不好意思,主要这种场面,说什么话都是在打扰人家。
任何“你要想开点”“要永远开心”的狗屁话都非常放屁,不如一个哑巴来的讨人喜欢。
然而总是坐在这里发呆也不好,南小回犹豫片刻,说道:“君安,带我去别的地方逛逛吧,我第一次来朝丘。”
秉承“薛焕要让人放松心情”的第一要义,南小回委婉相当,说完,内心忐忑,似乎接下来君安说的话就是审判。
果不其然,君安没有一点儿兴致,眼神动都没动,只有脑袋稍微往小回这边偏了偏,“小回,你自己去逛行吗,我不想动。”话音落,他想起什么来,鼻子里哼气道:“你出来了呀——”
之前还被关在有悔塔里,君安原本计算着等找到亲爹,背着大靠山来救人的威风时刻,现在也没用武之地。
“师父路过,顺便救了我,他跟我说——”南小回停顿了一下,改口道:“李尚年似乎不是什么好人,他去查了,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
这话不起作用,像一块小石头砸进浪花朵朵的海里,没炸出涟漪。
南小回知道君安不愿这么干坐着,可他本身也丝毫无力去使,与其归咎谁的错,不如跟着自己的步伐去找答案。
他提议说:“朝丘君家再大也有围墙堵着,一家之大不如天地之大,要不我们出去看看,有时候大街上的消息也能从中揪出点什么蛛丝马迹。”
干等着容易日渐消沉,君安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郁闷过度导致四肢无力,紧接着便是灵魂也懒惰了,他不想这样,奈何张嘴也没劲了。
“真的吗?”君安仰头看向小回,小回立马朝他伸出手,道:“风是流动的,你不跑就感受不到。”
君安把手搭在小回伸过来的手上,借他的力站起来。
他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深呼了一口气,清新了一秒,又沉闷起来,瞬间不想出去了。
南小回见他的眼皮耷拉下来,赶紧把他的身子撇正,轻推着往前走,边走边说:“我听说朝丘的老百姓以说书擅长,个个都是千里眼顺风耳。”
君安无奈却只能抬脚迈步,听了小回的话,一脸质疑,“是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南小回心里这样想,嘴上如是说:“你看你,还是朝丘的孩子呢,这种名耀地方的特点都不知道,真该出去多走走了。”
这趟出门出的,南小回面不改色地瞎扯水平可谓是进步出挑。
不过闭目塞听,二人插科打诨挪出家,误打误撞接近了真相。
真相总是残忍,飞刀带针的,往往把人伤的体无完肤。然而有时候人们期待着某种程度上的沉冤得雪,以给受伤的心灵一点慰藉。
可是君安得知的这个真相,处处带刀。
这真相一点也不手软。
朝丘的大街小巷和往日并无异样,人们听说朝丘失了仙门,只是短暂的惊呼一下,随后得知有更厉害的进来,阴霾的心情稍稍平衡了些许。
普通老百姓的愿望横竖不过平安二字,这是人之本性,谁会埋怨。
只是有心人看不得无心事,绕不开心中的怪圈,把自己捆得结结实实套进去,扒开了一小扇门,还不愿意出去。
君安看到这热闹的景象,哪会心情好,他想的都是别人出门拖家带口,笑口常开,自己家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是生是死也没定论,怎么笑得出来。
实在讨人不开心,早知道就不出来了。
南小回隔着甜米香都闻到了君安身上的怨气,说道:“君安,你看。”他指着前面几个小孩子围着一个摊位,兴高采烈的蹦跳叫嚷,“我看那群小朋友很高兴啊,东西一定很好吃,不如我买一个给你?”
君安懒洋洋地扫了一眼,兴致缺缺,“糯米糖串,小孩子才喜欢吃的东西,我才不要。”
听他能跟自己回绝,南小回趁机问:“那你喜欢吃什么,小孩子的口味最好了,你还有比他们还好的珍藏吗?”
君安:“我喜欢我姐闷得荷叶香鸡,这大街上谁会做吗,那是朝丘的绝版,谁也学不来,什么糯米糖串,珍珠包子,还没有小瓶儿的蛇汤好喝。”
若是谈美食,君安报上一桌子菜有一大半是来自家里面的,自家姐姐不仅是做菜高手,老爹手艺也不差,就算是小瓶儿,一锅乱煮也懂得每次都来点创新调料,尝试做出人间更黑暗。
只是,人不在,美食就更别说了。
南小回紧急闭嘴,从他嘴里听到姐这个字就知道打不住了,万一勾起了伤心事,岂不白费了这趟出来玩的心意。他笑笑,说:“我们往前走一走,我从来没来过这里,想多看看。”
他生怕君安说出“那你多看看,我先回去”的话来,兴高采烈地拉着人挤过人群,嘴里也不提出来听消息的事,败坏心情。
两位各个摊子小站一会,没停下来过,这时,有个队伍朝他们这边走来,途径的街边,零零散散一些人收了摊子,加入到队伍当中。
队伍中几乎是没人都背了一个篓子,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
南小回谨记薛焕说往人多的地方挤,铁定热闹,于是道:“我们也去看看吧,怪热闹的。”
君安看傻子似的,说:“你确定吗,他们是去无厌关,走恶人桥,一年一度的‘出恶气’活动,一群人像傻子一样在马路上扔石头,骂的粗俗低鄙的话,伤耳朵。”
以前君安凑过一次热闹,看完觉得浪费生命,发誓绝不掺和这种破活动。
“无厌关,恶人桥?听起来挺好玩的,我从没见识过。”他眼睛放了光,惹得君安不好拒绝。
第九十七章
“出恶气”队伍逐渐壮大,从刚开始的全是男丁,后来也零碎进了几名女子,女子粗布衣衫,头巾裹紧,吊拉着双眼,看起来凶悍异常,不似寻常柔弱女子,居然也丝毫不违和。
这队伍里除了各路“英雄好汉”,还混进了不少凑数玩闹的小屁孩,他们年纪小,个子矮,背不动竹筐,就手里攒几颗石子,嬉笑打闹着,还没到地方就已经抛完了手中的“武器”。
南小回和君安混着人群往无厌关走去,队伍行进途中兴致高涨,喝彩戏唱声一刻不停,真像在过一场祈福祝贺的节日。
众人唱着闹着临近无厌关,已经看到那扇标志性的石门,石门顶上插着一面黑色的三角旗,旗面上飘扬着几缕潇洒难看的笔画,在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浸透出一股邪恶逼心之感。
石门上三个大字无厌关,左右两旁并未砌有城墙,一眼望去,从外到里,与寻常村镇并无不同,就是破败了些。
人迹萧瑟,路途无望,这种鬼地方哪里能叫人出口恶气?
南小回在储存的知识宝库里迷了路,本着求知的心,请教君安,君安土生土长的朝丘人,一些古老的地方传说都是流淌在血液里,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
“无厌关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这原来是朝丘里面的一个小城,传说闹了几次邪灾,火烧了三次,房屋都倒塌了,百姓做了妖邪的陪葬品,死尸堆得百尺高,不久传出闹鬼,因此这地被称为鬼城,后来便再没人住了。”君安一口气平铺直叙说道:“闹鬼的地方活人是不敢进的,于是那些江湖匪贼祸乱,恶人煞鬼,走投无路都到这儿来,偷的半生命,久而久之,这里又壮大兴起,恶徒丛生,成了个真正的恶人窝,扰的周边不得安宁,后来道庄为平息祸乱,把无厌关所有恶徒都给杀了,一个也没放过,血流成河,完事后还施了法阵,圈禁灵魂,永世不得超生。”
“这哪里是个好地方……”南小回感慨,“那他们跑来出什么恶气,不应该躲得远远的吗?”
“他们是替先辈祭往生安宁,也告诫子孙后代,为人作恶,会年年被人唾弃,日日被人踩在脚下的。”
南小回眼神灵魂一瞥:“踩在脚下?”
“嗯。”君安哼了一声,“村镇那头连着外界,城镇相通,车水马龙,这是一条捷径,反正此地有道庄法阵镇守,不会出问题的,所以人们在这里走来走去,脚底下踩得都是人的尸骨,我爹说,做坏事的人会永远被人踩脊梁骨,生生世世都抬不起头。”
他虚眯着眼睛看着南小回,声小吓人道:“你现在脚底下踩着的不知道是哪个恶人的骨头呢。”
南小回恶寒,抖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从前恶人之多,尸骨堆得万丈高,后来塌了,地上绵延百公里,不稀奇,反正大家都踩着,不要害怕!”假惺惺地吓完南小回,君安还马后炮地安慰他。
南小回回笑着,“谢谢你啊。”
“小意思。”
朝气前几天下过一场雨,后来又出了几天大太阳,现在正值夏季,天热的只一会就会把重新潮湿的土壤晒得龟裂,且硬板的很。
队伍过了无厌关就开始扔石头了,到处砸,一行人顿时分叉了好几道,熙熙攘攘的,石头丢在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如雨点密集地砸下,丝毫不逊色激动的人们激昂的叫喊。
南小回和君安跟在主队伍后面,因为主队伍肩负重任,后面有“大事”要办的。
“前面过个恶人桥,恶人桥后面就到殉道石了。”君安说道。
南小回随他指的方向看去,看着不太远,大概还有百米的样子,能看见一座桥,想必是君安口中的恶人桥。
“恶人桥……”南小回细细品味着,问:“为何起这样的名字?”
虽说这遍地恶人尸骸,取这样的名字听着还是有些不吉利。
“恶人桥是座月牙桥,桥底下不是河湖,是坟坑,坟坑有多深我也不知道,反正底下尽是雾,看不见底,不过猜想下面无非是腐烂的骸骨,骷髅头,横七竖八的躺着。”
那场面想象得起,很绝望,很窒息。
南小回道:“那殉道石是什么东西?”在他的初步理解中,这玩意应该是一块石头,可能是一块巨大的、非比寻常的石头,有可能是镇压邪恶的宝贝,或者祭奠英雄的丰碑。
“那是一块石塑雕像。一个人只有头是完好的,脖子以下全是骷髅,被绳索圈着,是个死尸像。”
总而言之,死尸作忏悔状,然于事无补,五脏六腑皆化为腐败。
南小回又问:“如此惨烈,去哪里干什么?”
君安:“砸石头。”
三个字言简意赅,又一次震撼到了南小回。心道,这朝丘的百姓还真对砸石头情有独钟。
殉道石也称忏悔石,那是当年道庄平息祸乱之后,为了消匿此地的怨气而作的一个威慑。恶人消灭之后还不够,怨气积压到一定程度会以另一种形式再次爆发,而如此可怖渗人的雕像便能镇压怨气,以恶制恶。
民间还有一种说法,丑能吓死人。
“到了。”随着君安的说话声,南小回脚底站稳,堵在一群人肉墙后面,就着空隙看到了那传说中的殉道石。
果然是块实实在在的石头,不知是哪个匠人的匠心独运,把人头鬼身的石像雕的栩栩如生,让人瞧一眼便心惊胆战,眉头紧蹙。
不过,这陈年的老石头到底是经历了风雨的摧残,雕像上面除了被人为石头砸出的石坑外,唯一是人的脑门还被雨水刷的锃亮,幽幽的泛着光。
象征着恐怖的雕塑,震骇无数人,风雨摇曳千万年,竟然还有丝丝油腻。
地是湿的,颜色颇深。
前两天刚下过雨,其他地方都干了,唯独殉道石周边的土壤还略有湿意,颜色深的显眼。
南小回盯着那滩格格不入的湿土,有种奇怪的感受,他不大能说上来为什么,但总感觉这滩深颜色不应该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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