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讥讽的是,似乎是休战以后,他叹气的次数才多了起来。
当年打仗的时候明明没这么多烦恼和忧愁啊。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戎梁州,是多么好的岁月。可现在只能叹问关河梦断何处?尘黯旧貂裘。
那些征战于冰雨风霜的岁月虽然艰苦,但只要回首望去,永远熠熠生辉。因为那时他们永远勇往直前,永远意气风发,少年的鲜衣怒马如火红的旌旗,仿佛永不会黯淡。
在那段日子中,只要有手中的刀枪弓箭,他们便无畏面前的敌人,更无惧身旁的小人。因为国家需要的是热血男儿,没人可以用流言和诡计打倒这些钢铁之躯。
然而这些“匹马戎梁州”的日子却终究过去了,那些载歌而还的年轻将士们再次回归了碌碌的生活。病痛、贫穷、猜忌、功名再次将他们包裹,那些沸腾的热血渐凉,他们还是为白银几两愁断了肠。
关曦明怔怔看着火盆蒸腾起的白眼,眼前渐渐模糊。窗外的爆竹沸腾着夜色,像极了炮火连天的沙场,让他几乎梦回了那段峥嵘岁月。
那段除了生死,别无他愁的岁月。
忽然手臂一紧,关曦明怔然抬头,却见卓钺正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他从小便仰望着那双明亮坚定的黑色瞳孔。害怕时看它,不安时看它,喜悦时看它,骄傲时也爱看它。关曦明在那双瞳孔中看到过无数的情绪,有肆意飞扬,有嗜血无畏,更有安慰鼓励。
可这是提一次,关曦明在卓钺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愤然和悲伤。
是了。那个让他追随了十几年、看似无所畏惧的大哥,也只是个普通人啊。
“小关……”卓钺黑眸熏然,艰难道,“是我……对不住兄弟们。”
他作为重生之人,明明知道了命运的走向,却还是没让他们过上最好的日子。
关曦明心中一酸,忙勉强笑道:“卓哥你别这样,这怎么能怨你?我就是随口说说,也不是为了抱怨什么。”
他忙又帮卓钺满上了酒:“喝酒喝酒,不提了。”
可卓钺一把按住了关曦明倒酒的手:“不,你说,我要知道。除了这事儿,你还知道什么?还有什么事情憋在心里?”
张老黑是,符旺是,连他关曦明也是。为何遇到了事情,宁愿憋在心里不说,也不愿意告诉他?是见外?还是骄傲?
他卓钺在他们心中就这么靠不住吗?
卓钺按着关曦明的手,紧盯着他僵硬的表情:“小关,无论你发现了什么、在为难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知道了以后才能帮你们。对我们都好。”
卓钺心中想的是关曦明暗中拜访张老黑的事情。
一旁的郦长行似听出了卓钺话中的意思,也定定地注视着关曦明。
在二人的目光中,关曦明怔怔地呆坐着,脸色有些发白。他似乎在迟疑,半晌后,终于极难启齿地开口了:“卓哥,是不是所有军中的物资归属,比如火铳什么的,都会被记录在案?”
卓钺皱眉:“……这是自然。”
“那——信鸟呢?”
“信鸟?”卓钺想了想,“自然也有。”
这种通讯用的小东西很好用,且造价不菲,给了谁、谁在用都要清清楚楚地记录在账。比如之前他离开榆林关时,娄长风也是命人登记好了才取来了信鸟,如今他回来后也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关曦明为何要问信鸟?
关曦明攥紧了拳头,近乎无措地结巴道:“那、那日卓哥你交代我严防火铳被盗之后,我顺便翻阅了一遍所有军械登记在册的明细。其他的没有问题,唯独信鸟少了一只。”
“是……是黑哥借走的。而且是休战以后借的。”
卓钺心头蓦然一紧。
信鸟,是战时专用的通讯工具,根据磁石的方向飞行不会出现差错,也比信鸽小巧且避人耳目。然而现在已经休战了,普通的通讯大可以通过信差来进行,实在不行也能用信鸽,为何要用信鸟呢?
见卓钺面色紧绷地沉默着,关曦明慌忙摆手道:“我、我瞎猜的,可能黑哥只是觉得好玩?所以借来一只玩玩?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用处?所以我也一直没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这说辞,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卓钺声音紧绷问道:“你发现老黑借走了信鸟,然后呢?”
仅凭如此,的确难以断定张老黑借信鸟的目的。他觉得关曦明应该还自己做了调查。
果然,关曦明眨了眨眼睛,终于垂头丧气道:“信鸟体内也镶有磁石,所以才能按照磁石所处方向飞行。我借了个罗盘来,日日守在城头,前几天终于等到了那只信鸟。看罗盘的方向……是飞往草原的。”
原来如此。种种证据已经表明,张老黑一直在和草原方面暗中联络。
但他用的居然是军用的信鸟,也不知是不了解信鸟构造,还是说心思粗没在意。
卓钺捏紧了拳头,低喝道:“小关,你简直是胡闹!竟然拖了这么久才告诉我!”
如果不是他今□□问,关曦明还要帮张老黑隐瞒多久?
关曦明反手抓住了卓钺,哀求道:“卓哥,你先别急,这事儿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黑哥和我们同甘共苦了那么久,他真的不是那种人啊,说不定是有什么苦衷,别冤枉他。”
一旁的郦长行不动声色地拦了一把关曦明,状似柔和地笑道:“黑哥自然有苦衷。小关哥别忘了,他的妻儿都病重了,而草原有最好的巫医。”
关曦明怔住了:“可、可是——”
卓钺低喝道:“我当然不会冤枉他!可你瞒着我,如果出了什么严重的后果,你自己担的起吗?你内心的煎熬,抗得过去吗?”
前世的关曦明难道不就是发现了事情,却又不知该不该说出口,踌躇彷徨到了最后一刻,才忍不住说出了口。可为时已晚,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卓钺绝不会再让关曦明再经历一次那种煎熬!
关曦明双目微红,看着卓钺正想再说什么,却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小嘎推门大步入内。
他脸被冻的青白,一双眼睛却无比清明。他的目光划过脸色各异的三人后落在了郦长行脸上,沉声道:“有十几个身份不明的草原人结伴入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关关,为哥哥们操碎了心,rua你脑瓜子~
明天有个重要考试,老天保佑我过,搓手搓手搓手,请假一天哟。
“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戎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尘黯旧貂裘。” 《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陆游
第112章 乱雪夜
边关的夜纵然深了,也呈现出一种澄澈的墨蓝,再加上漫天如鹅毛般的飞雪更显得此情此景壮阔瑰丽。贺新春的人们守在通红的篝火旁,吃着年夜饭看着雪景,定然十分享受。
然而匆匆行于风雪中的卓钺几人却没这般好运了。
小嘎一边带几人穿过街道,一边匆匆道:“这段时间出入榆林关的草原人不少,但大多是两三结伴的散客,或就是大型商队。但超过了十几人以上的商队若想进入市集,必得先去衙门获得商贸文书方可经营卖货,事后还需上交一定税银。”
“但今天我碰到的这群商队极为奇怪。”小嘎沉声道,“十车的货,却只拉了五车的牛羊皮毛,剩下的五车是精制的马饲料。”
其他人尚不觉得有什么,郦长行却轻轻“嗯”了声。
“的确奇怪。”郦长行向其他几人解释道,“草原上的马饲料的确比中原做的要好很多,从供需上讲这群商队没问题,但从利润上讲他们肯定是要赔本的。草原商队来关内一次不容易,所以都会卖利润较高的牲畜皮肉,像饲料这种占地方又不价值不高的东西连税银都赚不回来,几乎没人会千里迢迢运来贩卖。”
众人恍然。
“我也刚开始也只是心生怀疑罢了。”小嘎沉声道,“但今晚下职后我让人去查了下这群人的商贸文书,发现他们根本就没去衙门办理。”
若想进入市集卖货,就必须得要文书。这群草原人运了十车的货,却又不打算进市集买卖,的确是奇怪已极。
“更奇怪的是,这并不是这些草原商人第一次来榆林关。他们前几次来,全都手续齐全,为何独独这一次没办手续?”
卓钺捏紧了拳头:“着人去仓库查看火铳的状况了么?”
小嘎点了点头:“让人去了。只是今天是新岁很多人没有当值,开库门需要好几道手续,不一定那么容易办下来。每柄火铳上虽然都有编号,但挨个查过去在人手不够的情况下也需要花点时间。如果这群草原人真是来运火铳的,他们真的很会挑时间。我想的是咱们先盯住他们,看看情况。”
说话间,小嘎带着几人来到了一处旅店前,不少北上来榆林关做生意的草原人都会在此落脚。顺着小嘎手指的方向一看,他们果然看到了一群草原商客。
卓钺眯眼细看了半晌,断言道:“这群人不对劲。左三左四,中一,和右边两人都不是普通的商贩,他们是草原兵。”
被卓钺点出的这几人虽然长得高大壮硕,但在商队中其他几人在忙着整理物资的时候,他们却半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而是自顾自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时不时警惕地四下打量。
他们几个都穿着及地的长斗篷,不知是不是随身带着兵器。
几人的表情都凝重了起来。
小嘎轻声道:“要不要禀报将军将他们拦下?”
卓钺咬牙想了想,摇头道:“先别打草惊蛇。现在咱们在暗处,缀着他们好好看看,究竟是谁要和他们接头。”
今夜是元春,许多草原商贩都忙着装货卸货,再送货到城内的各个人家,这家旅店前一时间车水马龙,甚为热闹。
而卓钺四人隐在暗处,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群商队,并且不近不远地跟上了他们。卓钺盘算得很仔细——火铳这东西体积不小,且分量很重,就算他们看不见两方交易的现场,根据车轱辘压在雪地里的痕迹深浅也能判断出是谁给了他们火铳。
这群草原商贩先去了驿馆,在驿馆内停留了约有一盏茶时间。卓钺几人以为与他接头的人必然就在驿馆之中,正要上前,却见这车队拐了个弯又往下一处去了。
他们要送货的地方竟然不止一处。
下一处他们去的地方几人都很熟悉——竟是张老黑家。
当看到张老黑那熟悉的门院时,藏在暗处的几人都瞪圆了眼睛,又紧张又恐惧。一个高大的草原男子上前敲了敲门,张老黑出来开门让车队进去了。
卓钺恨不得有千里眼能穿透那堵墙看到他们在里面做什么。很快,车队便再次出来了,草原人前脚刚迈出门槛门就被“咣当”一声甩上了,里面的人似乎心情不佳。
草原人脸色也不太好,冷笑了声回了队伍。商队再次缓缓开动了。
黑暗中,关曦明与卓钺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动。
张老黑之前不断用信鸟与草原联系,如今又和草原人碰面——
难道内奸的真的是他?!
就在卓钺心神不宁时,郦长行捏了捏卓钺的手:“别急,还有下一家。”
接下来这商队去的地方他们也都不陌生——是那军械所的参将家。在这处他们停留了也有一盏茶时间,又往下一处去了。
此时小嘎眉头紧皱,低声道:“这样完全无法判断。今日雪下的大却满,路上行人不少,雪面已经完全泥泞,无法通过车轮轧雪的深浅来判断货物重量。现在,火铳很可能已经在这群草原人的车里了。”
关曦明恼道:“那还不如直接上去吧他们拦下!”
卓钺摇了摇头:“事已至此,我们就看到最后。万一与他们接头的是最后一家,我们现在出手就完了。”
谁竟知道,草原人最后去的这一家,竟然也是他们的老熟人。
卓钺盯着不远处的人影,眯起了眼睛:“刘富裕?”
这犊子竟然还没死?
刘富裕与卓钺的“缘分”也算是颇为深厚了。早在还没开站之前,刘富裕就是卓钺所在卫所的总旗,因为军田私占的事情他和卓钺闹得十分不对付。前世刚刚开战,刘富裕逮着卓钺一点小错处就拼命败坏他的名声,让卓钺的声誉在军营中变得很差,自此一路走了下坡路。
今生吸取了前世教训,没有让这个姓刘的小人得逞。后来在行军途中,刘富裕也看不惯卓钺屡立战功,两人频频起冲突。他们的最后一次交集是在沧衡城,刘富裕发现了他们偷偷去郸州买粮食,两人因这事打了起来还同时受了处分。
后来他又立战功不断升迁,自然和这小人没了关系。卓钺以为他或许早就战死了,没想到此时竟然又见了面。
郦长行微微扬眉低笑了起来:“有意思。他竟然也和草原人有关系?”
关曦明捏紧了拳头,愤声道:“这人以前就会私占军田!他绝对是那种通敌的人!”
从情感上讲,他更愿意相信刘富裕是叛徒,也不愿相信此事和张老黑有关系。
片刻后,商队再次从刘富裕的院落中出来。这次他们没有再在城中徘徊,而是直奔城门而去。
这群人已经得手了,他们要走!
卓钺伸手往后一摸,狞笑了声:“就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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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倏忽的寒风刮过,吹掉了草原人的兜帽。他猛地回头看去,却唯见纷扬的白雪没头没脑地飘在天地之间,似是出殡时撒的引路纸。
“大、大人,”旁边的商贩见他驻足,忙问,“怎么了?”
“快走。”那股凉意让他有些不安。
商贩陪笑:“大门就在前面了。那位说守城的都被打点好了,不会有问题——”
草原士兵低吼:“我说加紧速度!”
商贩一激灵,立刻狂甩起鞭子抽在了马屁股上,马痛呼着长鸣一声,拼命蹬地艰难地拉着货车跑了起来。草原士兵绷紧了全身,伸手摸向自己斗篷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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