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戎道:“张参将,这批火铳是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丢的,你这个管军械所的难辞其咎。你自己又跟这帮草原人扯上了关系,若是说不明白可就难看了。”
张宏连声道:“下官知道。丢东西的事儿我的确脱不了干系,都是我看管不严。但咱们库房的锁都是双锁头的,非得两个人同时拿钥匙才能开开,我真是万万没想到手底下这些人竟有通天的本事,连库房都能撬开、还勾结了草原人……”
郦长行微微倾身,在卓钺耳畔轻声道:“这张宏好会推脱,两句话便把责任甩到了下边人的身上。”
卓钺撇了撇嘴,暗自同意。符旺可是心上长了七个孔的聪明人,还是斗不过这张宏,由此可见此人并不简单。
“那你从那些草原人手里买了什么?”
“一些新制的羊羔肉干。”张宏笑盈盈地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我家夫人刚刚生产,口味奇怪得很,只喜欢吃这种草原上自制的羊羔肉干。我给了匹布当酬金。”
“什么颜色的布?”卓钺出声问道。
“蓝色的。”张宏看了看卓钺,忽然道,“这位是卓将军吧,下官久仰大名了。”
卓钺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之前小符就总提到你这位大哥,听得我一直深恨无缘当面拜会英雄。”张宏笑道,“也多亏了这次卓将军回来,不然我和小符的误会就一直没法解开了。”
看他说话时的神态,不知道的还真会以为他与符旺的关系十分亲密呢。
估计符旺要是在这儿,能一口老痰喷死他。
然而卓钺根本懒得听他拐七拐八的、阴阳怪气的暗示,径直道:“我觉得你和符旺之间的不是误会,分明是你公报私仇污蔑他。张参将,你也别我 ‘将军’,我早就不在军中任职了。”
张宏:“……”感觉踢到了铁板。
郦长行眼中露出了深深的笑意。
旁边的王戎也是暗爽,带还要忍笑出来打圆场:“好了,今日张参将就先回去歇息,有什么要问的我们再唤你来。”
张宏脸色有些难看地起身告辞了。
他一走卓钺便撇嘴道:“我看这参将不像个好人,笑里藏刀的。他私贩军粮的事情你知道吧?有一有二,便可能有三有四。”
王戎苦笑道:“我有耳闻。但是嘛,他是前任应州巡抚的亲戚,我们娄家军的人不好仗着身份太过得罪他,不然说不清楚。”
远在边关且手握兵权的将军们身份最是尴尬。稍微张扬一些,便有可能落人口舌,被人怀疑有不臣之心。所以这些巡抚、文官们,都只能好生供着。
“而且他估计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渠道。”王戎补充道,“之前他私贩军粮,买方是民间的粮商,和通敌倒卖军/火的性质还是不一样的。若他真是内奸,他又是如何联系上远在境外的草原人的呢?”
卓钺皱眉。的确,张宏和草原人一直没什么接触。之前在战时他一直龟缩在后方管点后勤物资,连战场都没上过,虽然承军衔却依然习惯性地自称为“下官”,他就算是想通敌估计也没渠道。
二人又聊了两句,便唤人将刘富裕唤了进来。
刘富裕还是那般阴气沉沉的模样,他进来看到卓钺倒也不意外,冷冷地哼了声,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卓钺看他也是气不打一出来,脸色冷得很。王戎只好出面,将那两个问题又问了一遍。
“那一车的马饲料是我买的。”刘富裕道。
“你买的?”卓钺反问了一句,“城内有这么多现成的马饲料你不用,非得买草原人的马饲料做什么?”
刘富裕愠怒道:“你管我买哪家的。草原人的马饲料好,饲出来的马自然也好,我只要掏得起钱天王老子也管不着我。”
卓钺冷冷地看着他,心中虽有怀疑,但却也想起刘富裕似乎早在卫所的时候,就极爱好马。他对别的军务不上心,每天饮马跑马倒是勤快得很。
或许刘富裕真的是那种斥重金买马饲料的人。可那一车的稻草蓬松得很,里面正好可以藏火铳,这难道也是巧合么?
“那你给商队的东西是什么?”
“两箱茶叶。”刘富裕撇嘴,“不是什么好茶,便宜得很。反正那些草原人也不怎么识货。”
最后一个进来的人是张老黑。
张老黑进来时,卓钺不由自主地僵直了身形,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张老黑的眼神略有些黯淡,瞥了一眼众人后,无声地坐了下来。
“问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王戎正想开口,却被卓钺抢了先:“草原人给了你什么?”
张老黑将目光缓缓转向了卓钺,平平地吐出了一个字:“药。”
卓钺追问道:“什么药?”
“治疗阿丹珠血亏和孩子先天不足的药。”张老黑神色平静地道,“巫医是我在城内的市场上遇到的,他说以后每个疗程的药都让南下中原的草原商队带给我们。你去查,这商队每次入城都会来我家。”
卓钺紧皱了眉头。所以张老黑已经找到了给孩子治病的大夫?可是他为何一直瞒着自己?
王戎问道:“既然药都是商队带给你的,为何你还要频繁用信鸟与草原联系?信中都写了什么?”
听到“信鸟”二字,张老黑终于神色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地瞥了一眼王戎。
“每只信鸟,在军械所都是登记造册的,你该不会不知道吧?”王戎沉声道,“用军用信鸟私通敌军,你的胆子可真是不小啊。”
其实若不是关曦明突发奇想去彻查了军械所,估计也不会发现这只信鸟的去处。但此时王戎故意这么说,便是为了炸出张老黑的实话。
谁知张老黑脸色难看了半晌,最后竟混不在意地嗤笑了声道:“我私通敌军?你们不会是查不出来内奸就打算拿我当替罪羊吧?我是用信鸟与草原巫医通信了不假,可信中只写了我妻儿的病情,他的回信中也没有其他内容。你尽管查去,只要你不是想故意栽赃我,我都不怕你查。”
王戎皱了皱眉:“那你为何不用信鸽?非要用信鸟?”
张老黑不耐道:“没经过训练的信鸽找不准地方,又没个准点儿,我妻儿的病可耽搁不起。若惩治我私用军物,这个罪我也就认了。”
他顿了顿,复又冷笑道:“再说,你们今天差的是火铳失窃的案子吧?我早在年前就被停了职,连军械所仓库的钥匙都没有,根本无从偷拿火铳。”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在四个人中,反倒是张老黑的嫌疑最小,因为他早就赋闲在家了,估计连那批新型火铳的样子都没见过。
卓钺渐渐攥紧了拳头,内心复杂纠葛。张老黑的说辞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毛病,甚至很合乎合理,他当然也愿意相信张老黑是清白的。
可却又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恐怕正是因为太想相信张老黑是无辜的,反而有了一丝惶恐忐忑。
郦长行坐在卓钺身旁,一直有些若有所思,此时笑道:“黑哥,既然信鸟是军用之物,恐怕不能随意借给人使用吧?况且你当时已经停职,所以是谁把信鸟借给你的呢?”
张老黑听他叫的那声“黑哥”,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听完他这问题后表情又有些僵硬,干干地答道:“反正……我在军械所也有些交情,想用他们就借了。”
郦长行笑盈盈地道:“所以是谁借的?”
张老黑愠怒道:“不记得了!我早说了,你们若想追究我军物私用的罪过,敬请自便!”
郦长行挑了挑眉道:“我不是军营中的人,没资格追究你,最后还要看王副将如何处置。”
“好了。”王戎插言道,“今天先到这里,有什么问题我们会再唤你来。”
张老黑前脚刚出去,郦长行便立刻对王戎道:“王副将,烦请去查查究竟是何人将信鸟借给了张老黑。”
卓钺立刻皱起了眉,王戎也迟疑道:“三王子是怀疑信鸟的事,与火铳失窃有关?可张老黑方才那番说辞也勉强说得过去……”
郦长行笑道:“方才您提到信鸟的时候,张老黑明显脸色一变,似是没想到咱们会知道此事。可他接下来应对流畅,态度坦然,对于信鸟的用处直言不讳,倒不像是作伪。而且我了解张老黑,若是他没有提前准备的话,定然说不出如此流畅的谎言,所以他说的多半是真话。”
“既然是真话,咱们为何还要查?”
“他前面的对答都很流畅,却唯独我当我问到是何人把信鸟借给他时,态度慌乱了起来。”郦长行从容道,“私自借出军用之物虽然也是个不小的罪名,可与私/通敌军比,还是不算什么。我想知道,张老黑为何要冒着被咱们怀疑的风险,也要袒护此人。”
王戎恍然大悟,点了点头:“还是三王子看人仔细。我可以让人去查查,但若是真有人偷偷把信鸟借给了张老黑,估计也不会登记在册。”
四人审问完毕,似乎各有疑点,也都各有动机。王戎和卓钺都是脑子一根筋的武将,不擅长思考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此时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郦长行。
郦长行笑道:“那支商队的货车,没人动过吧?”
“没有,除了让人盘点了下里面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呢。”
郦长行站起了身:“那边去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出什么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内奸是谁呢?押注啦押注啦,敲锣。
争取!三章以内!搞定这些推理!(不然要秃了)
第115章 察秋毫
那两辆马车就停在守备府的院子里。
郦长行绕着马车走了一圈,又蹲下来细瞧了瞧车轱辘处,最后将油布掀开往里面看。卓钺也凑了过去,第一辆车中放着五匹红布,几个银制小摆件,两匹蓝布和两箱茶叶。张老黑自称早已付清了诊金,所以并没有给商队任何东西。第二辆车里还剩了半车的马饲料,当时被发现的火铳就是被草原人藏在了这半车马饲料中。
郦长行仔细看了看第一辆车里的东西,直起身道:“所以商队走的顺序是,言大人,张老黑,张参将和刘富裕对吗?”
旁边的王戎和卓钺点了点头。
郦长行俯身,从红布上捏下了一个短短的草茬递给了卓钺:“卓哥,你看这是什么?”
卓钺结果来眯起眼睛细看:“……似乎是——马饲料里掉下来的草渣?”
郦长行点点头,用手摸了摸那几批红布:“马饲料和布料明明是分开装的,为何布料却沾上了马饲料中的草茬?”
卓钺怔住了,他与王戎一起弯腰细看,果见放在最上面的两匹布面上都沾了一层细细的草渣草茬,但若不细看可能还以为是灰尘。
这本来是细枝末节,可被郦长行专门一问,卓钺却又答不上来了:对啊,当时这些草原人在客栈里打包的时候他们都看着呢,一车装了皮毛一车装了马饲料,后来皮毛换的这些布匹也没和饲料放在一辆车里,为什么布上面会沾着草茬呢?
郦长行平静地道:“因为中间在某一户他们拿到了火铳,但又不想放在频繁敞开的第一辆车里,所以就把一部分马饲料挪到了一车,将火铳藏在了第二辆车里。”
他顿了顿,扬眉一笑:“如此一来,便可以排除刘富裕了。”
卓钺和王戎听得目瞪口呆:“什么?为什么可以排除刘富裕?”
郦长行耐心解释:“如果刘富裕是与他们接头的人,那么草原人只需要将他要的马饲料搬下来,再把火铳放到剩余的饲料里就行了,完全没必要腾挪。但如果是马饲料还没送出去的情况下,如果又拿到了比较占地方的火铳,就只能把第二辆车腾出一部分空间才能够放下火铳。”
卓钺听完后恍然大悟,狠狠一击掌——对啊!如果排在最后而且要了马饲料的刘富裕是内奸,草原人就完全没必要费这个事了嘛。
他简直佩服极了,要不是还有外人在场,真想上前摸摸他家小狼崽的脑袋。从一小点草茬都能看出不对来,郦长行的脑子真是太好使了,真给他争气!
仿佛感受到卓钺赞赏的目光,郦长行抿唇冲他一笑,还偏了偏头,那模样像极了把后耳处的柔毛露出给主人讨乖的小狼。
卓钺赞叹的同时,却又不禁有些遗憾——若刘富裕这小人真是内奸就好了,可谁知平日品行不端的他这次竟是第一个排除的嫌疑。
所以剩下的还有言大人、张参将和张老黑,是谁呢?
王戎也很佩服:“行,现在变成三选一了。三王子,你看要不要把张宏和张老黑再叫来一次仔细问问?言大人那尊大佛咱们请不动,就先审这二位吧。”
郦长行摇摇头:“不用,我们先去看看放火铳的仓库吧。”
正值战时的时候很多军械都分发在各个营帐和各个将士手中,有些刀枪上还会刻着制作的年月日、工匠姓名以及将士的名字。但火铳较为特殊,很贵重,通常很难保证人手一柄,所以并不会在上面刻名字,而且非战时还会统一收回入库管理。
几人来到仓库前,郦长行托起挂在外面的锁看了看。果如张宏所言,这锁是双头锁,须得两个人同时拿钥匙才能开。外表也没有破坏过的痕迹,看来拿走火铳的人的确是用钥匙开的。
郦长行若有所思,王戎随手召来了一个库管小兵问道:“开这把锁的钥匙,是由固定的人保管的吗?”
小兵道:“这锁叫天地锁。地锁有四把,管库房的一共有四位领头,他们一人一把。天锁只有一把,一直都是张宏大人保管的。”
“所以说,每次开门的时候都需要张宏和库房领头同时在?”
“应该是吧。反正每次开库房的时候都是见两位一起来。”
王戎对郦长行和卓钺叹道:“我怎么感觉情况越来越复杂了呢?本来以为直接管库房的刘富裕嫌疑最大,可他现在反而清白了。如今又发现开仓库的锁必须得两把钥匙一起才能开,难道串通草原人的有两个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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