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被捉拿后,整个参将府也随即被搜查了个遍,从府中搜查出了他与他前任应州巡抚大量的书信往来。
原来早在北疆战争爆发前,这位巡抚大人就陷入了账务亏空的深渊。户部为肃清吏治严令要求所有亏空人员补齐帐面,应州巡抚无法只能想法子凑钱,连带着他手下的党羽都受了牵连。而张宏又因妻子的关系与应州巡抚沾亲带故,所以也格外用心一些。
而这场匡时数年的战争给了巡抚和张宏的人喘息的机会,张宏也私下利用倒卖军粮谋得了不少私利。眼看着还剩最后一笔款子便能免被朝廷纠察,这时却忽然有草原人联系上了他。
“这个张宏啊,也不知道是在说实话还是在推诿责任。”
王戎抖着一纸供状,连声叹气:“一个劲儿说是那些草原人联系上的他。说某天在逛市集的时候,有一队看起来像是商队的人拦住了他。这群草原人知道他和应州巡抚所有的勾当密谋,连欠款子的具体数量都知道。张宏说自己当时都被吓死了。”
卓钺皱眉:“所以草原人就借机要挟张宏,让他偷盗火铳?这根本说不通,他虽然倒卖军粮,但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了,算不上他的把柄。最后欠的那笔款子又不多,他何必要冒这个险呢?”
王戎嗤笑了声:“卓老弟,那笔欠款有上千万两。你以为靠着倒卖几批粮草,就能填上?”
卓钺怔住了。
“知道什么叫 ‘宰肥羊’吗?”王戎冷笑道,“败坏私德的把戏。用无辜的百姓,去替那些被流放原疆的犯人,这些无辜百姓就是肥羊。一个肥羊,最少也值百万两白银。”
卓钺不禁瞪大了眼睛。
边疆天寒地冻,环境恶劣,那些在京城被判流放的犯人们通常会被关押到北疆附近的采石场劳工。采石场艰苦,监工头殴打起人来又没有节制,很多被判终身流放的人不到一年就死在了北疆。
然而,若是这犯人足够有钱,买得起“肥羊”,他们的命运就另当别论了。
堂堂应州巡抚,竟然纵容其党羽通过收取金银“狸猫换太子”,简直是无法无天。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火铳的事情,“肥羊”之案恐怕还不得昭雪,不知有多少无辜亡魂游荡于天地之间,又有多少穷凶恶极之人逍遥了法外。
卓钺气得捏紧了拳头,恨声道:“无法无天!”
“这事儿牵连太大了,娄将军连夜写奏章快马送至京城,估计是要惊动圣上。”王戎面色凝重,“如果张宏也被牵扯进了‘宰肥羊’的事情中,草原人的确要挟得动他。”
卓钺皱眉,与王戎对视了一眼,二人同时看明白了对方的疑惑。
“宰肥羊”这种事情,连他们都是第一次听说。
草原人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王戎拍了拍卓钺的肩膀,安慰道:“行了,反正逮到了张宏这个私通敌军的人,这事儿暂时就先告一段落。没想到查个内奸,连根带泥还撤出了‘肥羊案’,最近有的忙活了。”
卓钺点点头,没再打扰王戎,告辞出来了。
他心事重重,一边想着事情一边走着,不留神间却被等在外面的一人拦住了去路。
卓钺一抬头,顿时愣了:“是你?”
阿丹珠脸色苍白,不知道在寒冬中等了多久,此时勉强对他露出了个笑来:“卓大——卓将军,能与您说两句话吗?”
————
与此同时,符旺也正在卓钺所住的驿馆前等候着。
他还穿着那件半旧的棉服,双手抄在袖筒里,正仰头看着树梢上一对嬉闹的小雀。他原本生了张圆圆的娃娃脸,配上细长的眉眼和薄唇,纵然秀气却显得有些倨傲刻薄。
可这一年间他消瘦了不少,此时抬头间下颌的线条愈发清瘦。而那淡薄的五官与这样的清瘦竟意外得相得益彰,往日金玉之子的刻薄不在,只剩下冷和淡。
如同白描在纸上的花,形状秀美,却终是半残之作。
“符旺哥?”
符旺收回目光,看向站在台阶上的郦长行,缓缓眯起了眼睛。
郦长行徐徐含笑,神态颇为闲适亲切:“来找卓哥吗?他不在。”
符旺点点头:“那我该日再来吧。”
“没事,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郦长行微微侧身,“不如进来等吧。”
符旺的眼神冷下来。他看看郦长行,看看郦长行身后的门,似在斟酌着什么。郦长行也不急,含笑看着他,静静等着。半晌后,符旺终于举步,缓缓走了进去。郦长行一笑,反手带上了门。
“符旺哥喝什么茶?”郦长行点燃了小泥炉,“冬天还是喝点热的好。”
符旺面色平淡地坐着:“你是草原的王子了,还是别再叫我‘哥’的好。”
郦长行笑了:“你也是在乎这种虚礼的人么?其实无妨,我真正该叫哥的人,也没什么当哥的样子。”
小泥炉中的水咕嘟咕嘟开了。
郦长行揭开了盖子,一股水烟蒸腾了起来:“今天符旺哥怎么忽然来找卓哥了?”
“没什么,有一点事想和他说。其实如果今日不方便,改天也可以。”
“哦。”郦长行笑道,“符旺哥不是连告病还乡的信都写好了吗?如果今日见不到卓哥,是打算不辞而别吗?”
符旺顿住了。
他漆黑的眼珠平静地看着前方,半晌后提唇一笑:“三王子,你有话就直说吧。这茶就是不给我煮,我也有问必有答。”
“这话是怎么说的?这点礼数我还是该有的。”郦长行笑叹,“只盼符旺哥莫要嫌弃我的茶艺不佳,煮出的茶苦涩难喝。”
他抬手将滚水注入茶壶,“吧嗒”一声合上了盖子。
“这壶茶还不错,咱们喝三泡。”他点了点茶壶,浅笑望向符旺,“我陪着符旺哥喝。只是喝完之前,烦请你把供罪的陈词,一字一句地想想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茶艺大师请你喝茶~
有请我们的最佳控场、幕后导演旺旺出场~
旺旺:)
今天字数有点少,但明天爆更八千,一下子把偷火铳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哟~
第119章 怨报怨
一个时辰前。
“你怎么自己来找我了?”卓钺有些奇怪,“老黑呢?”
阿丹珠嗫嚅着:“他、他有事儿,没来……”
她的身子看起来比年前好多了,但在风中还是显得有些孱弱,卓钺有些看不过去道:“别在这说话,走吧进去——”
阿丹珠忽然上前一步,双膝落地重重跪在了地上!地面上的薄冰被她的膝头一砸顿时发出了“嘎吱”的声响。她举目看卓钺,双目盈泪,颤声道:“卓、卓将军,求您救救老黑吧!”
卓钺下了一大跳,忙要去拉她:“你做什么!起来说!”
阿丹珠急切地摇着头,哀声道:“他那个人太傻了,我早跟他说过,让他向你坦白。可他偏不听,非要瞒着所有人自己面对,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
卓钺用力把她扯了起来,沉声道:“好好说,慢慢说。你让他向我坦白什么?”
阿丹珠吸了口气,颤声道:“这次火铳失窃的事情里,与草原人联系的——其实是老黑。”
卓钺僵住了。
阿丹珠慌忙摆手:“但、但他不是有意的。其实是给我治病的巫医,经常通过信鸟指导老黑如何照顾我们、如何用药。可是很奇怪,他写给老黑的那些信都不让我们扔,反而让我们交给来给我们送药的那个商队。其实我也奇怪得很,不过是一张写着医嘱的信纸,为什么还要再给别人呢,但巫医大人他医好了我的病我们也不好多问什么……直到——”
她猛地倒抽了口气,颤声:“直到有一次,老黑不小心差点儿把信纸掉到了炭火里,他才发现那纸上竟然还写得有字,必须得用火烤才能显出来!”
卓钺急问:“写了什么!”
阿丹珠仓皇摇头:“不、不知道。仅仅是用火烤看不清楚,必须得用火烧才能完全显出来,但这样一来信纸也就毁了。”
卓钺深吸了口气,在震惊之中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他早已预感到,张老黑与整件事情脱不了干系。虽然看似真正出卖中原的张宏已经抓到,但若说张老黑对整件事情毫不知情,似乎又说不过去。
果然是信鸟,和信鸟写的信。
“所以说。”卓钺整理着思路,“巫医,也就是草原人,寄给张老黑的信看似写的是医嘱,但其实那纸被火烤过以后能显现出其他的内容。而你们把信交给商队,再由商队交给城中的内奸,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向内奸传递消息。”
卓钺瞬间就明白了为何绕这一下的弯:如果由张宏和草原人直接联系,被人察觉的可能性很大。堂堂军械所参将,本就是敏感微妙的职位,又频频与外界书信往来的确奇怪。
但为何不能由草原商队直接送信呢?反正那是一封无字之书,就算是商队的人信不过,他们也并不知道这些信中藏着什么奥秘。
然而如今情急之下,卓钺等不及细思,脱口急问道:“既然你说张老黑也不知道这信中的奥秘,那一开始指引草原人去找张宏的人究竟是谁?”
张宏声称自己并不是主动通敌的,而是被草原人威胁的;张老黑只是一个传信人。
那么布局的是谁?
阿丹珠茫然地睁大了眼睛:“我、我不知道,黑哥不愿告诉我。”
她又翻手拉住卓钺:“但、但是,黑哥现在要出城去找那些草原人,我拦不住他啊!”
——————
小屋中的两个人,暂时都没有说话。
泥炉中又被加入了水,此时又咕嘟着燥沸了。
砂壶中的茶被沸水冲开,浓郁的茶香流散开来。
郦长行不急不躁地用热水冲洗着两人的茶杯。他的手指修长秀白,小巧的茶杯在他之间翻转,极为赏心悦目。
符旺沉默了很久后道:“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何还不上报官府?将我押送走?”
郦长行徐徐道:“我又不是中原人,也早不在军中供职。你们丢几把火铳,死几个人,都与我无关。我在乎的只有卓钺一人,最后如何处置你,得由他决定。”
符旺嗤笑了一声,没忍住又连笑了片刻:“真有意思。我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就忍不住奇怪,像你这样的人为何要对卓钺如此忠心耿耿?就算是条狗,都没你死心塌地吧?”
郦长行也不生气:“可惜了,人有时候却连狗都不如。一颗心中只有算计和背叛。”
符旺不禁乐了:“谈到算计,又有谁比得上你?”
郦长行倒了两杯热茶,嘴角笑意不变:“唔,符旺哥的心计,我便自愧弗如。”
他将一杯茶放在了符旺的面前。
“所以你究竟是何时开始查觉得呢?”符旺品着口中馥郁的茶香,叹道,“我自觉天衣无缝嘛。”
郦长行只说了两个字:“信鸟。”
符旺一怔,随即立刻了悟:“啊,定是张老黑露出了马脚。”
当日第一次审问完张老黑的时候,郦长行就觉得有些蹊跷。张老黑在谈到信鸟的用途时候态度坦荡,并不似作伪,却唯有谈到是谁将信鸟借给他的时候,慌乱了一瞬。
“想来想去,能把信鸟借给他的人也只有你了。”郦长行叹道,“当时你还没有从军械所离职,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一个信鸟,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但这只是你的猜测吧?其实这事儿军械所谁干都有可能。”符旺徐徐地喝着茶,“我应该没留下什么踪迹。”
“谁干都有可能。但能让张老黑慌乱那一下的,也只有你了。”
听到他说“慌乱”,符旺忍不住嗤笑了声:“还有呢?只凭张老黑这一个表情,就断定是我了?”
“还有,是谁把张宏的把柄告诉草原人的呢?”郦长行道,“你与张宏的恩怨,最早开始于你发现他私贩军粮吧?然后你应该私下又做了不少调查吧,发现了他卖‘肥羊’的事情?”
“顺序反了。”符旺摇了摇手指,“我是先知道他在‘卖肥羊’,才听闻了他在私贩军粮。自古以来流放之地有两个,北疆应州是一个,苗疆南地是一个。当年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个犯了事的远方就是通过‘买肥羊’逃过了流放,所以我自小便对这勾当略知一二。”
他薄削的嘴角翘起,冰冷的笑了:“张宏那蠢货。以为我是背地里在查他私贩军粮的账目,所以才恼羞成怒,一味地羞辱我、给我泼冷水,却不将我斩尽杀绝。殊不知我手里掌握的,是比那致命数百倍的把柄。”
郦长行笑了:“所以你设计了这么多,便是为了将张宏绳之以法?”
符旺一晒,似乎不屑回答。
……
两个月前。
车马轱辘在泥泞的雪地上艰难疾驰。符旺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旁边跑着,裤腿儿都湿透了,眼也被迎面的风雪吹得睁不开,鼻涕不停地流。
马车刚一停下,就有六七个仆人一拥而上,簇着车里的人下来就要往里去。符旺忙冲上去,拦住那产婆道:“您快着点儿啊,咱们那边儿还有个产妇急等着生呢。我就在这等您,您完事儿了出来跟我——”
“你他妈谁啊。”一个壮仆狠狠搡了他一把,“你知道这是谁家门院么,赶在这儿撒野?”
符旺被他推得一脚踩了个滑,薄冰下的泥浆爆出来溅了他半个身子脏。他脸上匆匆闪过一丝怒意,可抬头时已笑道:“知道知道,参将大人的府邸么。其实我是大人手下的人,您要是进去通禀下,大人说不定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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