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肖承平报了名号,破败小院里走出一个书生,四五十岁年纪,一袭青衫干干净净,倒也不是如何穷酸。
书生看了一眼牡丹,拱手道:“好花!肖经略请随我入内。”
方泉见他二人就要入得院中,心道:“那经略既是淮府之人,多了解一分也好。”于是拔了酒坛泥封,大声道:“外域修士方泉,拜会天下第一茶。”
众人只闻得酒香扑鼻,未饮便有几分醉意,大呼好酒。那书生亦闻到酒香,讶道:“好酒!也请这小哥随我入内。”
方泉心中一喜,提酒前行,跟着书生进了小院。
却见院中有一茶几,旁边正巧三座。书生坐了正席,方泉和肖承平并排坐上客位。
书生看了方泉一眼,对肖承平道:“这小哥酒坛泥封已开,不如先借他之酒煮茶,稍后再借经略之花?”
肖承平笑道:“客随主便。”
书生又道:“不才这里有个规矩,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不才为二位煮茶,望二位喝了之后,无论满意与否,也为不才煮上一壶,可否?”
二人点头同意,那书生便开始烧水。
方泉静观他煮茶,寻思道:“不知这茶是何滋味,竟担得起天下第一之名。”那肖承平亦是观察入微,不错过任何末节。
不一会儿,水烧开了,书生取出茶叶放入壶中,又沏了三小杯。
肖承平便笑道:“这茶叶是寻常毛尖,所用茶具平平无奇,茶艺也并无讲究。如非亲见,实不敢相信这就是誉满淮城的天下第一茶。”
书生哈哈笑道:“请二位品过再行论断。”
方泉按捺不住好奇,拿起茶杯轻抿一口,但觉一缕清香入腹,整个人好似豁然而醒,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正是一饮涤寐,再思清神。
他将余下之茶饮尽,滋味又有不同,却是茶中藏酒意,似花浆草露、醴水灵泉,令人饮之忘忧,回味无穷……
方泉沉吟良久,不知如何形容,最后只叹道:“好茶!”
肖承平亦如此,品完手中之茶,拱手道:“不亏是天下第一茶!”
书生笑道:“方才是借这小哥之酒,不才再煮一壶,这次是借肖经略之花。”说罢,自顾清洗茶具,又煮一壶。煮好后,依然分作三杯,三人同饮。
方泉一杯饮下,感受又有不同,正欲评说,忽听那肖承平道:“上一杯有酒韵,这一杯有花香,想必先生有奇术汲取诗酒花之菁华,是也不是?”
书生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肖承平又道:“诗中有浩然之气,酒中有悲喜之情,花中有草木之菁,说起来,这些都是天地灵气。我等修行者,要经吐纳、藏汇、入窍,才可纳天地之灵为己所用,先生却直接引灵气入外物之中,此种手段,当真闻所未闻。”
方泉听到此处,忽想道:“引灵气入外物,我的白鱼之灵不就可以么?”只听那书生回道:“肖经略言重了,此乃小道,上不得台面。”
肖承平淡淡道:“先生姓岑名琦,祖上第四代迁入淮城,双亲早逝,无兄弟姐妹,原本靠卖字画而生。巧的是,此前从未修行,也并不好茶……所以,阁下到底是谁?”
方泉心中一凛:“莫非这书生另有身份?”
却听那书生笑道:“肖经略慧眼如炬,不才只是借了这具肉身而已……至于身份,还请经略为我沏上一盏茶,再听我慢慢道来。”
肖承平笑了笑,不慌不忙煮了一壶茶,沏好后双手敬上,却不知那书生暗中捏印,以秘术将他灵魂映入茶水之中。
少顷,书生将茶水一饮而尽,只消得片刻工夫,就已品出肖承平的阅历人生,心中叹道:“不是我要找之人。”
那肖承平又道:“肖某忝为淮府内军经略,督察五卫及城中治安,还望阁下告知底细,不要误伤了和气。”
“岂敢,岂敢!”书生拱了拱手,正色道:“不才实乃海域散修吕一夕,因闻得有机缘在此,所以遣了个影子前来打探一二,并未有冒犯之意。”
肖承平面色一变,“原来是捞月道人吕一夕,传闻道友乃蜃龙一脉,擅使虚实幻境,久仰久仰。”
书生面呈讶色,“我乃蜃龙一脉之事,鲜有人知晓,却是瞒不过肖经略。”顿一顿,又道:“我修行上有瓶颈,得高人指点,说突破机缘在烹龙之宴上,因不愿得罪龙族,是以派了个影子附身于此,若是打探到机缘所在,就无须参加烹龙之宴了。”
肖承平问:“那道友可是有所收获?”
书生略一迟疑,继而坦然道:“前夜里心有所感,以清明目仰望夜空,见有月华倏然而落。可惜我分影之术尚未完善,只能在百步以内行动,因而不知是何人在汲取月华之力。若是寻得此人,便是寻到机缘……”
方泉一直默不作声,听到此处,心中一动:“这书生说的,该不会是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书生献诗改编自唐代卢纶的《皇帝感词》
第20章 初见淮王
那书生顿了顿,对肖承平道:“若是经略帮忙打探一二,吕某感激不尽。”
肖承平苦笑道:“我自身尚且不保,只怕帮不上什么忙了……”话锋一转,又道:“此番前来,一是调查道友身份,二是奉淮王之命,请道友入府做一个茶博士……怪就怪道友之茶确为极品,淮王饮后念念不忘,下死令要我请君入府。今日得知道友原是蜃龙一脉,又怎肯入淮王府中做一个茶博士?”
书生笑道:“只怕经略回去难以交差了。”
“何尝不是?”肖承平一声长叹。
方泉忽寻思道:“我若会煮这茶就好了,这样或能混入淮府,做个茶博士,从而有机会找到黑鱼之灵……等等,肖经略说诗酒花之菁华皆为天地灵气,这书生煮茶之法,实为引灵气入茶水之中,和我以白鱼之灵化腐朽为神奇是一个道理……我既能令寻常之酒变得醇香,为何不能令寻常之茶也变成绝品?”
他想到此处,心里一阵激动,对书生道:“方才肖经略已为先生煮茶,按规矩,该轮到我了。”也不理会二人反应,径自洗了茶具,烧起水来。
不一会儿,水烧沸了,他取了些茶叶放进壶中,再倒入热水,趁人不注意时,暗中运诀,抽出一丝菁芒汲取天地灵气。
须臾,一道白光自他掌中隐现,化作千丝万缕绕进壶中,不到片刻,茶香袭来,令三人闻之一振。
方泉沏了三杯茶,却不知那书生暗中施展秘术,将他的灵魂映入茶水之中。
“请二位品一品在下之茶。”
书生笑了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他原想品出方泉的阅历人生,岂料茶入口中,唯有一股纯净至极的茶香沁入心脾。这茶香似飞雨洒轻尘,洗尽了愁绪忧思、纷扰浮华,最后留于心间的,唯有清灵空寂、淡泊宁远。
“这,这是真水无香之境……”书生难以抑制激动之情,“茶道最高境界……”
肖承平也已品出其中滋味,惊叹道:“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体;非真水莫显其神,非精茶曷窥其体。此茶先有香,后无味;香时极净,乃水之神;淡时空明,乃茶之体。所谓‘真源无味,真水无香’,不外乎是。”
方泉原本并无把握,听到二人夸赞,将余下一杯饮了下去,果然觉得妙不可言。
又听那书生道:“我将诗酒花之菁华引入茶中,令其滋味变化万千,可终究落了下乘,比不得将茶香煮到极致。”话毕,骈指一点,院外招牌瞬间烧成灰烬。
“从今而后,吕某不再自负‘天下第一茶’之名。”
书生站起身,拱手道:“此局已破,我本尊一个月后再赴烹龙之宴,二位后会有期。”说罢,双眼突然失神,整个人如软泥一般瘫倒在地。
肖承平连忙走近,扶起书生把脉探息,自语道:“无妨,只是昏了过去,想必是捞月道人分影已去。”
方泉不料今日一会是如此局面,心中颇为唏嘘,再看肖承平时,见他眼神热切,仿佛寻到宝物一般,不由暗暗好笑:“怕是要请我去做茶博士了。”
他矜持一笑,对肖承平道:“此间事了,在下先走一步,经略保重。”
“小哥请留步。”肖承平叫住他,和颜悦色道:“淮王爱才,小哥这茶艺,淮王必定喜欢。不如由肖某引荐一二,淮王一高兴,说不定就奉小哥为府上嘉宾,从此前途广阔,一生无忧,如何?”
方泉心中得意,也不多推辞,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肖承平笑而不语,拉着方泉走到院外,早有一辆马车等候多时。二人上了车,一路颠颠颇颇,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停在淮府院外。
方泉下了马车,见到淮府大门,心中一叹:“一个月前探寻到此,我心想的是如何混入府中。今日再来,却是堂堂正正地过门……”
想起一会儿就要见到淮王,忽起了个心思,解下师尊所赠的铜钱藏了起来。
他跟着肖承平走进淮府,但见里面豁然开朗,青松翠竹里掩有座座别致庭院。庭院之间曲径叠叠,回廊重重,不时有青衣婢女穿梭而过。
二人又走半个时辰,遥遥望见一片翠林,林中有一小院,院上题有“翠园”二字,左右刻联,上联曰“万载常青欺福地”,下联曰“四时不谢赛罗浮”。
方泉心道:“这淮府里面倒是阔气的很。”
二人进入翠园里一个小亭,有婢女前来伺候,肖承平吩咐道:“请淮王过来品茶。”
那婢女说了声“是”,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那婢女偕同两个青衣小厮搬来火炉茶具,玉几冰裂盏,以及数十种绝品名茶。
只听肖承平道:“小哥稍待片刻,淮王今日去校场骑射,练功完毕即来翠园品茶。”
方泉点了点头,心道:“我一入淮府,灵台中的白鱼就欢欣不已,只不知黑鱼现在何处。若在淮王手中,今后难免与他有所纠葛,今日初见面,我当自矜身份,不要叫他小瞧了去。”
等了一会儿,见亭子里几个婢女和小厮皆垂首不语,大气也不出一声,心中颇感压抑。
“听说这淮王跋扈的很,或许不该太过矜持……不对,他昨天请书生入府被拒,却也一声不吭地走了,今日还下死令要肖经略出面相邀,可见那书生在他心中地位极重。我既能煮出好茶,当奇货可居,煞一煞淮王威风……”
这时,忽闻马蹄声近,却见一个戎装男子骑马前来,一路不知踏坏多少花木盆景、假山石林,待到亭前才勒住缰绳,下得马来。
方泉仔细一看,这男子面容英俊,身形修长,内穿藏青缎面直裰,外披犀革银丝战甲,头束金冠,腰悬玉佩,端的盛气凌人,英武不凡。
他不自觉整理了下衣衫,寻思道:“这人恐怕就是淮王了。”
果见那肖承平拱手以礼,对那男子道:“殿下金安。”方泉忽莫名慌张,也跟着拱手道:“殿下金安。”
这男子正是淮王梁安,他没理会二人,径自坐到亭中一张梨木椅上,歇息一会儿后,对方泉道:“你是何人?”声音清冷,仿佛来自九霄云外。
方泉心中一紧,正欲回话,忽觉一股巨大压力笼罩周身,抬眼一看,正好触及淮王目光。
那目光傲慢至极,又高高在上,仿佛世间万物都在他掌控之下。
方泉所有矜持与骄傲,这一刻,被这一股压力碾成粉齑,不由自主双膝落地,埋头道:“外域修士方泉,拜见淮王殿下。”
梁安不明所以,又问肖承平道:“这人是谁?”
肖承平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又道:“此人正是真水无香之境的茶艺高手,方泉。”
“原来如此。”梁安点了点头,却道:“那捞月道士分影之术视淮城禁制为无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不起。”
顿了顿,又看向方泉,淡淡道:“抬起头来。”
方泉跪下后,一直反省自己为何如此怯懦,毫无风骨,这时听到淮王的话,抬起了头,目光仍不敢与淮王相撞,心中宽慰自己道:“毕竟是敢吃龙肉的男人,怕一怕也不丢脸。”
梁安仔细看他一眼,觉得这少年白白俊俊,恍惚间竟有似曾相识之感,当下也没多想,朗声道:“起来,给本王煮茶。”
“是,殿下。”方泉站立起身,小心翼翼的燃起火炉,心想道:“等他喝了茶,谁不定就奉我为贵宾了……”
方泉这边煮茶,梁安也没闲着,问肖承平道:“上次吩咐你的事,可有进展?”
“回殿下,你梦中所见情景,确有这么一回事……半个月前,乌木矿里来了一批矿农,他们劳作之余便谈论一位岚公子。据说那岚公子在蛇行峡顶灭杀傀兵数百,还斩杀一个焚血境圆满的人魔,按矿农所述,那岚公子在月夜里踩着花瓣而舞,与殿下形容的极为相似……”
此时水已烧沸,方泉正欲沏茶,忽听到二人谈话,心中骇道:“岚公子,蛇行峡顶,傀兵,人魔……这不是在说我么?他们为何要调查我?淮王梦中情景又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无数疑惑,差点就要开口询问,转念又想:“除了阿芦,没人知道我就是岚公子,且先忍一忍,听他们说些什么……”
又听梁安道:“可曾查出岚公子身份?”
“尚未查出,我派画师去探访矿农,欲描绘那人样貌,结果矿农形容之辞只有完美无瑕,面如冠玉,风流俊雅,玉树临风……等等,根本无法作画。”
梁安笑道:“有趣,继续调查……我有预感,他会来烹龙之宴。”
方泉听到此,寻思道:“我才不去什么烹龙之宴,找到黑鱼之灵就赶紧走人……”他斟了一杯茶,还是不敢对视淮王,低着头道:“茶已沏好,请殿下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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