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刚才的纠结毫无必要,大法师塔姆林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和试验品的虚礼上。
四周突然变暗,约翰发现自己站在扭曲,波动,旋转,运动的星空中,不管超哪个方向看都是一片广袤无垠——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幻术,他感到自己眼中所见和他身躯感受到的不一样——世界在变化,在波荡,他站在静止的地面上,但身体下意识跟着视觉开始协调——
这带来眩晕。
在站不稳摔倒前,约翰慢慢蹲下,半跪在地上。
他感到惊惶,恐惧——任何一个凡人在面对超凡的事物时会产生的情绪一一在他心中掠过——他感到憎恨,他感到愤怒——莱尼居然把他交到这里,这法师竟敢这样让他不适——
约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他感到自己安安稳稳地呆在平坦的地面上,脚步声由远及近,但是,从他贴在地面的手掌上他得出,没有任何人在走进,地面很静,没有任何细微的振动。他抬起头,慢慢睁开眼睛。星空依然在变动,但已经没有那么让他眩晕,主要是他已经知道这是假的了。在旋转的星空前他看到了棕发的少年,翠绿色的眼睛冷冰冰注视他。
“对不起,你看起来不太好。我忘了这景色会叫人犯晕——我喜欢它。”法师挥挥手。旋转的星空变成了一片空洞的白色。
“您喜欢星空?”约翰坐下后问他。
“那不是星空,”法师回答他,“那是我在黑渊看到的星界。您觉得震撼——不——您觉得美吗?”
约翰没有说话。好在塔姆林并不指望约翰的回答。
“我觉得那真美啊,”塔姆林自顾自说,“我多么想靠得再近些,穿过物质和精神不定的介质,用自己的双眼看看没有被扭曲过的星界——啊,可惜,我不能,那是半神才能到达的领域。”
约翰保持沉默。他实在听不懂塔姆林在说什么,生词太多了。
少年轻轻勾起唇角。
“盖沙告诉我,你是被复活的。”塔姆林说。
“您信?”约翰问,“只有那头龙这么说……”
“龙是极为傲慢的物种,它们太强大了,强大到从来不需要学会那些卑劣的生存技能——说谎,它们不止不屑说谎,它们不会说谎。”
约翰脑海里响起了赫莫斯的那句话:你说你爱我,你说你从来没这样爱过谁。
“我听说您主攻永生。”
“那是学会肤浅的分类,”法师轻蔑地说,“我研究的是——如何能达到真神的领域。而复活,自古以来只有神能做到。”
约翰微微愣神。
“我以为,人死不能复生,自古以来毫无例外。”
“恰恰相反,自古以来皆有例外,最喜欢破例的就是爱神,她让不幸的恋人们在人间团圆,两个人分享一个人的寿命。这些传说渐渐壮大了人们内心汇总的火苗,那些叛逆的法师声称,既然真神可以做到,我们也可以做到——很可惜的是,直到如今,决定谁是例外的权力一直被神牢牢把持。当今,我们可以重造肉体,我们可以融合鬼魂制作灵魂,最顶尖的法师可以凭空造出一个人——但从虚无中召回灵魂,从死亡中挽回逝去的亡者,真正的复活,仍旧无人可破。”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您为什么要和我说那么多?”
“因为我对您感兴趣。”
“身为一个凡人我真是受宠若惊……说真的莱尼比我更值得您的兴趣。”
“盖沙先生很有天赋。但在这个学校,根本不存在资质平平的法师。神眷者就不一样了。既被神所眷顾,又被龙所迷恋,古往今来多少人渴求其一却不得,您却占有了两样。”
"那我可真是幸运啊。"约翰说。他的表情显示他完全不这么觉得。
"命运把别人渴求的赐予你,"塔姆林说,"把你渴求的赐予别人。说来真让我觉得有意思,您看起来既不像个有壮志雄心的人,也不像个浑浑噩噩的人,说您淡薄好像不太对,说您尖刻似乎又太过,您的眼睛告诉我您轻蔑您面前的一切,可您的态度又表示您不以凌驾别人为乐——我实在好奇,您生前是什么样的人,令真神认为需要使您重返人间?"
生前这个词让约翰轻轻皱了一下眉。
"也许这和我没关系,"约翰说,"也许这是因为……那头龙的缘故,可能它的爱情太感天动地了,爱神就把我复活了。"
这是他的真心话。虽然他是被复活的那个,可他只是故事里的配角,赫莫斯才是故事的主角,它欢笑,它痛哭,它的恋人死去了,又活了。他是由于它才被复活的,约翰冥冥中能知道这一点,这让他感到说不出的……反感。
不过,就像一个古老的笑话讲的那样,骗子总是在骗人,后来他说真话时,人们还是觉得他在骗人。
塔姆林觉得他刚才是在扯淡。约翰能从他表情的细微之处读出这一点。
法师念起了一首歌谣:"爱神眷顾值得她眷顾的人,命运眷顾对她有用的人,日神眷顾传奇,月神眷顾独特者,星星是四处游走的孩子,幸运热爱把局势搅乱,死神青睐志趣相投者——"最后这句话被他拉长了,他对约翰露出了一个微笑。
"祂们都憎恶龙。"塔姆林念出了最后一句。
神憎恶龙。约翰突然回忆起一个声音。塔姆林刚才的语调让他感到熟悉,他觉得好像当年也有一个法师用类似的语气对他说了类似的话。
多伊先生在心里苦笑一下。他觉得来皇城是个错误的决定,他想躲开的过去在这里静候他把它们找回,和这个法师聊得越多,他想起的就会越多——他有这种直觉。
但是承蒙幸运眷顾,他们所在的空间突然波动起来,黑夜和星星入侵了视野。塔姆林仰起头,紧绷了面容。
"失礼了,"他说,唇边流露出他自己都没察觉出的冷笑,"我有一位故人在附近,我得去和他好好打个招呼——忘了说,我本人现在呆在黑渊,我们是用幻术联系的。你出去后好好安慰一下盖沙先生吧,我给他布置了一个不错的试炼。"
下一秒,约翰回到了现实世界。他看到自己半跪在漂亮的瓷地板上,明亮的阳光照在他的手上。他扭头,看到小法师蜷缩着躺在地板上,双目失焦,正在发抖。
约翰来到小法师跟前,去摇晃莱尼的肩膀。然而莱尼猛然把他抱住了。
"爸爸……"他听见小法师说。
约翰安抚地拍拍小法师的后背,憋着笑一本正经的说:"乖儿子,爸爸我在这儿呢。"
几秒钟后,莱尼清醒过来,噌地跳起来远离了约翰。
"如果你以后拿这事嘲笑我,"小法师面无表情地说,"我保证,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约翰忍不住了。
"那你让我现在多笑会儿。"他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
约翰和莱尼的关系可以定为朋友。他们某种程度互相信任,虽然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就像现在,莱尼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书,脸色发白,半天没翻过一页,好像仍旧没从噩梦里醒来似的。约翰是很不忍心看到小法师老是这副见鬼的样子,但他又没办法像普通的朋友那样去问他看到了什么——他知道莱尼什么也不会说。
莱尼不说,约翰就没辙了。
接下来几天里,小法师的导师一直没什么消息,约翰和小法师于是就开始参观——不过后来就变成了约翰一个人参观,莱尼对这种到处跑的活动没什么兴趣,没多久他就去泡图书馆了。
就像每一个来到大城市的异乡人,约翰觉得皇城是个迷人的城市。但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它繁荣,华美,先进,街上行走着各式各样的人,空气中飘荡着各种语言的歌声,偶尔在头顶会有什么东西飞过。可是这一切和约翰有什么关系呢?他十分兴致盎然地,同时也十分无动于衷地在皇城的各个景点游览,回去后和莱尼抒发他一天下来的观光感想——基本上,小法师心不在焉,回应得很敷衍。
就这么风平浪静地几天。这日,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他跑到了皇家博物馆。当时他经过一个古代雕塑作品,突然觉得那雕塑摹刻的对象十分眼熟。他觉得自己好像认识这个人,一番苦思冥想后,一个名字跃进脑海——法尔蒂娜。
但是等约翰走进雕像,却看见雕像基座上刻的那些字母——顺便一提,它们是约翰之前在魔像额头上见到的那种魔文——上面写的是:雷蒙娜王。
雷蒙娜?约翰转了转眼珠,觉得这名字也很耳熟,然后他想起,雷蒙娜不是当红剧院女演员的名字吗……
“嗨。”肩膀突然被拍一下。约翰猝不及防,下了一跳,差点抓着肩膀上那条手臂来一个过肩摔。
还好他没这样做。他转头,看见冰糖先生的笑脸。他那头微微发蓝的白头发和亮闪闪的金眼睛十分扎眼,不过在这个充满奇奇怪怪人的皇城,他这样子倒还算不上引人注目。
“哟!”冰糖先生说,“抱歉啦,好像吓到您啦!”
“没有没有,只是没想到能在皇城碰到您。”
“我正在修病假——哎呀,您不用那么紧张,我……赫莫斯先生跑到那个镇子上去找您啦,我想他得找您找上好半天呢!”
“哈哈哈是吗。”
“您还别不信,我咳,赫莫斯先生对人类向来是十分友善的,不会做出向旁人逼问你们下落这种没礼貌的事情!”
约翰在心里说道:你对没礼貌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冰糖先生又补上一句:“请放心,我们龙向来不喜欢多管闲事——我是不会告诉他你在这里的。”
……你真的不是在报复他打折了你的腿吗?
“您真是个好人哈哈哈。”约翰说。
“我刚才看到您若有所思地盯着雕像,莫非是回忆起什么来了?”
“没有没有……”
“别看我长得比您小,年纪可是您的几倍——您不好奇自己的身份吗?或许我可以给您一点线索。这总比您到时候直接问赫莫斯先生要好得多吧?”
约翰其实挺想直接去问赫莫斯的。但他看着冰糖先生的眼睛,知道他不是他听起来那么随和。再加上告诉冰糖那个名字也不会带来什么灾难,所以他就把那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名字说了出来。
“法尔蒂娜,您听过这个名字吗?”
年轻的龙努力想了一下,摇摇头。
“这听起来不是个很大众的名字。”冰糖先生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的没用。
约翰点点头。
如果他能知道后来冰糖把这个名字说漏给了赫莫斯,他刚刚一定会选择随便编一个名字敷衍这个年轻的蠢龙。
可恨他没有。
这天结束时,约翰回到他和小法师住的旅馆里。大概是因为今天的偶遇,破天荒地,约翰从小法师的书箱里找出了那本历史课本。他翻了好一会儿,终于在近代史的章节里找到了那幅画像——小法师因为这幅画像而叫他帕雷萨。
约翰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名字,帕雷萨·丹马克将军,生卒年显示他二十六岁时死了。
这是他吗?他是这家伙幽灵返生吗?
他开始仔仔细细读这页上的文字,这对文盲先生真是折磨。有不少生词,难搞的句式,好不容易搞懂了从句却忘了主句……最后他大概知道,这位帕雷萨活在两百年前的炼金术改革时期,是当时的激进改革组织的领袖之一,在一场战斗后染上了疟疾英年早逝。
约翰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大概不是这哥们儿。
小法师这时候走了进来,看到约翰在看那本历史课本,莱尼疲惫的脸上露出些许惊讶。他走进了一点,恍然大悟。
“你在看这一页啊!”他说,“我昨天看了看这位帕雷萨将军的传记……我觉得这个人大概不是你。”
“何以见得?”
“他是个极端禁欲主义者,严苛过旧神殿的圣骑士。同时又和蔼可亲,让所有人发自真心地爱戴敬慕。”
“……”
“显然你装都装不成那种形象。”
“……”
莱尼说完,想起了正事。他扬了扬手里的信纸。
“我的导师回来了,”他宣布道,“他明天早上要见你。”
第7章 马丁·博德
第二次和塔姆林的见面没有第一次那么瘆人了。虽然第二次他们聊的比较少,做的比较多。约翰被拉到了各种奇奇怪怪的魔法阵上做各种奇奇怪怪的检测,看他们的表情是什么也没检测出来。于是大法师只好亲自上阵,往约翰身上丢咒语——还是什么也没检测出来。
“这是不是说明那头龙妄想症发作,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复活者?”约翰期待地看着塔姆林,后者摇摇头。
“真神的魔法高深莫测,要是轻易能被检查出来,我倒要怀疑那龙是不是妄想症发作。”
一旁给导师打下手的小法师突然开口了:“你曾说过那头龙是在咬碎了你的骨头后判断出来的?”
约翰愣了一下,接着用控诉的眼神望着小法师。
可惜塔姆林已经领悟了学徒的意思。
“请放心,多伊先生,”少年模样的大法师微笑道,“我的麻痹魔法是一流的。”
他没说假话。一阵鼓捣后,约翰的左臂失去了知觉。小法师的魔法使其悬浮,他的导师拿着锋利的小刀,划开了约翰的手臂。
有一点点血漫了出来,但是不多,塔姆林避过了血管。刀锋下压,切开筋膜,切开肌肉,切到骨头——一道奇异闪光从刀刃划过,塔姆林像切豆腐一样切开了约翰的桡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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