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借机提出了要回含章殿,当着乐正均的面, 纪宣灵总不可能说出让他去长宁宫的寝殿休息这样的话。
纪宣灵大约也晓得自己做的过分了,心虚摸了摸鼻子, 扬声将陈庭从里面叫了出来。
“陈庭,送皇叔回去。”他略感遗憾,到底没拦着,只是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多带几个人, 路上小心些。”
陈庭连连点头,作为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他可以说是最清楚摄政王在陛下心中地位的人了。
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腻歪起来简直教人没眼看。
看着陈庭从寝殿走出来, 乐正均脸上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
纪宣灵毫无所觉,目送皇叔离开后,回头问道:“不知乐正大人忽然折返,所为何事?”
乐正均将无数疑问按在心底,正色道:“老臣此来,是想同陛下商谈关于陈瑛陈将军的事。”
提到陈瑛,纪宣灵神色顷刻间严肃起来,“乐正大人坐下谈吧。”
乐正均谢恩坐下后,不由长长叹了一声,比起谷文翰这个一向喜欢搅混水的外戚,坐镇西南的陈瑛才是真正值得他们在意的人。
而眼下最麻烦的是,这两个人因着一层姻亲关系,早早连成了一线,愈发猖狂了。
“陈瑛进京后,仗着自己手握兵权,行事高调目中无人,甚至向朝中大臣施压,暗示他们给自己送礼。如此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其心可诛啊!”
这些纪宣灵都清楚,“右相的意思,朕都明白。朕登基时年岁尚小,无甚威信,全靠皇叔右相和诸位大臣帮扶。这些年西南送来的折子,内容大多七分真三分假,如今更是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说到这里,纪宣灵顿了顿,目光沉了下来,“陈瑛在西南逐渐势大,若任他一人独自发展下去,时间长了,恐怕早晚会生出不臣之心。朕留他不得……”
西南的不受控制,始终是一根刺。虽无性命之忧,却如鲠在喉。
乐正均精神为之一振,赞同道:“陛下英明……”
“此事朕心中已有筹算,乐正大人不必过于担心,且再任他猖狂些时日就是。”
纪宣灵这副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模样不禁教乐正均有些感慨,“想当初,陛下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如今却也能镇定自若的运筹帷幄了。”
“是皇叔教的好。”纪宣灵不忘在云幼清的功劳簿上记上一笔。
乐正均脸色顿时变得奇妙起来,但在教导幼帝的事情上,他发现自己竟挑不出可以指责云幼清的地方。
文治武功,纪宣灵一样不缺,唯有心绪焦躁易怒这一点叫人忧心。不过这唯一的一点不善之处,似乎也随着云幼清的归来,渐渐消失殆尽了。
“乐正大人的忠直,朕从不怀疑。可是,为何你们都认为朕不该信任皇叔?”纪宣灵不仅仅是在质问,也是在透露自己如今对云幼清的态度。他与皇叔的关系迟早会曝光于人前,也是时候提前做点铺垫了。
“你们总说摄政王有不臣之心,可这么多年来,皇叔从未有过逾矩之举,甚至南征北战,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
“朕不明白,究竟是皇叔藏得太深,还是你们对他摄政王的这个身份,怀有偏见。”
乐正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人心难测啊陛下。”他叹道,“臣的确因各种原因对摄政王抱有偏见,陛下对陈将军难道就不是如此吗?无非是陛下和摄政王有过师徒之谊,比之陈瑛,多了一份感情在其中。可谁又能保证,感情能够长久不变呢?”
“摄政王劳苦功高不假,但陛下要知道,有句话,叫功高震主。”
乐正均的这番话,自有他的一番道理。如若纪宣灵没有对云幼清抱有别样的感情,以帝王的猜忌之心,必然会与之想法一致。
纪宣灵无法责怪他会有这样的想法。
“陛下无需信任任何人,包括老臣。”乐正均掷地有声道。
纪宣灵怅然,“朕知道了……”
不过,送乐正均离开时,纪宣灵仍旧坚持着自己的想法,“乐正大人所认为的帝王之道,朕无法苟同。”
他从不认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大约他想要的东西,同旁人所期待的合格的皇帝,离得有些遥远。
外面的雨一直在下,一直到入夜后都尚未停歇。
云幼清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辗转难眠。不知是因为先前的谎言被戳穿后都的尴尬,还是纪宣灵不在身边的缘故。
他一只手覆到肚子上,感受着那里明显的起伏。小崽子今日很安静,乖乖的什么动静也没有,大约是早早便睡熟了。
云幼清有些发愁。平日有宽大的衣袍遮掩,倒是看不出什么,等以后月份渐大,也许就瞒不住了。
难道他要说自己发福了吗?
云幼清想着这样的画面,忽觉好笑。
发福只胖肚子,这块肉可真会挑地方长。
和他父皇一样,是个无赖。
约莫是发觉父亲在心里嫌弃自己,小崽子不满地动了动。云幼清愣了一下,安抚般拍了拍肚皮,“不是说你……”
“那是说谁?”
无赖本人不知何时进来了,还恰恰听到了他唯一说出口的一句话。
纪宣灵按下了云幼清试图起身的动作,紧接着整个人都钻了进去,长臂一捞,将人揽进了怀里。
云幼清局促地动了一下,挣扎无果后,安静了下来。
“陛下怎么来了?”
纪宣灵黏糊糊贴上来,“我怎么舍得让你和小崽子孤孤单单的睡在这里呢。”
云幼清明智的选择了不接话,否则叫纪宣灵得寸进尺,不知要顺杆爬到哪里去。
“吕思雍还在大理寺?”他惯常用来转移话题的,就是聊正事这一招。
纪宣灵替他掖了掖被角,理所当然道:“才抓来一天就放回去,岂不是显得我很没面子。”
云幼清当然不会真的这样以为,“谷彦林对此作何反应?”
“实际上,我并没有等到谷彦林的任何消息。”
纪宣灵并不认为这就是他最后的态度,不过,吕公子看起来就不是那么高兴了。
晚间他又去大理寺瞧了瞧吕思雍,顺便告诉了他自己将左相打发走了的不幸消息。
“你爹这几日不会再理会你的事了,这里条件简陋,比不上左相府,只能请吕公子委屈几日了。”说着,他好像才想起来似的又说,“谷大少爷一次也没有派人来问过,看来是朕想错了,你二人的交情,还没有那么深。”
“都……都说了,我们本就毫无关系。”吕思雍色厉内荏,更不是个会演戏的,眼里的失望暴露无遗。
纪宣灵都有点可怜他了,“放心,再多住几天,朕定然放你回去。”
云幼清对谷彦林那次表现出来的真心本就抱着怀疑的态度,因此对他毫无反应的反应并没有感到意外。
“陛下确信他会为了吕思雍找过来吗?”云幼清觉得谷彦林看上去是个冷心冷情之人,一点不像会被他人影响的样子。
“不管是不是为了吕思雍,他会来的。”
吕思雍只是纪宣灵向他释放的一个信号,谷文翰,才是他们真正的,共同的目的。
纪宣灵确信的不是他对吕思雍的感情,而是他对自己父亲的恨意。
云幼清靠在他的臂弯里,积攒起了些许困意,“陛下决断就好,我相信你。”
他二人这样的身份,一句相信,来之不易,胜过千言万语。
纪宣灵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忽然想起他在摄政王府同云幼清说过的话,“皇叔想要去完成的事,现下可想好了?”
“想好了……”云幼清道,“我想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去我母亲的故乡看一看。”
如果可以,把孩子交给纪宣灵后,他就在江南寻一处僻静之地隐居下来。不论将来纪宣灵如何同满朝文武解释孩子的来历,总之都与他无关了。
对于一直心怀死志的云幼清来说,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属于自己最好的结局了。
纪宣灵以为他说的看一看就真的只是看一看而已,哪里晓得他存了一去不复返的心思,还在那里询问云幼清母亲的故乡究竟是江南的哪一座城。
“我还没见过江南的风景呢,皇叔到时候带我去吧。”纪宣灵满怀着憧憬。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除了京城,纪宣灵见过最美的景色,就只有前世战场上的大漠风光。然而彼时情境,他哪里有欣赏的心思。
“皇叔?”
久久得不到回应,纪宣灵转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云幼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他莞尔一笑,闭上眼,困意很快席卷而来。
梦里,他与云幼清泛舟江南湖上,小崽子坐在他们中间,湖中接天莲叶无穷碧,风景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三次元近期会很忙,原本就不是那么规律的更新,大概会更加不规律【笑哭】,我尽量保持日更,不更新会挂请假条
第38章
谷彦林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沉得住气, 足足两日后,才在六部每月例行述职那天主动留了下来。
纪宣灵看着他逐渐停下脚步转身回来,故作惊讶, “谷侍郎还有何事?”
“自然是陛下心中所想之事。”谷彦林恭顺地低着头。
他仪态端方,从容不迫,一点看不出着急的模样。纪宣灵手指在案上点了两下, 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朕扣了吕思雍三日,左相急得头都白了, 你却不见半点急色,莫非那日在别院里的情真意切都是装给朕看的?”
“微臣怎敢欺瞒陛下, 实在是家父盯得紧,故而才拖到了今日。”谷彦林无奈叹着气,表示自己只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
纪宣灵也不说信或不信, 直接挑明了他与其父微妙的关系,而后直白地问了出来。
“你恨你父亲吗?”
谷彦林忽的笑了起来, 反问道:“陛下觉得,一个任下人欺辱自己儿子,害一个孩子差点被烧死在厨房的人,配做父亲吗?”
他是笑着说这话的, 然而笑意并不达眼底, 里面只有冰凉刺骨的寒意。
连一丝失望的情绪都没有。
甲辰查到的消息里,并没有细致到他差点被烧死这样的事情,不过只要他是恨着谷文翰的就足够了。
这份恨意,正是纪宣灵所需要,也是谷彦林想让他看到的。
“朕对你们父子的恩怨并不关心, 你只需告诉朕,石山一事背后主使者,究竟是不是谷文翰?”
谷彦林跪下行了个大礼,“诚如陛下所言。”
比之上次在别院中遮遮掩掩的样子,他这次承认得可要爽快多了。
纪宣灵墨色的眼眸紧紧盯着他,“那你在其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谷彦林抬头无辜道:“陛下明察,此事自始至终,非微臣本愿。”
他的这些话,真假暂时都无从查证,但纪宣灵此刻需要的,就只是一个态度罢了。于是二人相视一笑,一瞬间达成了某种默契。
“谷大人跪着做甚,起来说话吧。”纪宣灵忽然和颜悦色起来。
“谢陛下……”
二人谈话的时间并不长,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便结束了。临走时,他微微侧头看了眼,瞧见了屏风后头的半块衣角。
真是有趣极了。
谷彦林若有所思,笑了笑,抬脚走出了长宁宫的大门。
屏风后坐着的,正是如今身怀六甲的摄政王。
方才他们的对话,云幼清尽收耳底,待谷彦林离开,他才缓缓从后面绕了出来,眉间含着一抹淡淡的愁绪。
“与虎谋皮,陛下需得保持戒心才是。”
出于某种说不清的直觉,云幼清始终对谷彦林信任不起来。
纪宣灵自然知道这一点,只是他们别无选择。
这是最快的方式。
谷彦林或许不值得信任,但他对谷文翰对谷家的恨意,却是真实存在的。
“我知道……”纪宣灵将云幼清的手捉在手里摩挲把玩着,“他想让我们先解决陈瑛这个麻烦,且不说这正好和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既然他有要求,那这场交易就不是单方面的。”
有所求,才有所得。
不过有时想想,直接挥兵踏平国公府也没什么不好的。除了败坏名声,弄不好会落一个暴君的名头外,全无后顾之忧。
可倘若真的这样做,他必会忍不住想起上一世皇叔为此殒命的事。
不论对错,这道坎纪宣灵是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的。
“阿宣,你在想什么?”见他出神,云幼清目露担忧,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纪宣灵回过神来,转头冲他一笑,“没什么。说起来,小萝卜头就要走了,我这个做皇兄的还不曾给他送过什么,皇叔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这个建议,直到纪宣灵为他们饯行的宴席之上,云幼清也没有给出来。他从未用心给什么人送过礼,这简直是在为难他。
好在纪宣灵并没有把这件事完全压在他身上的意思,没两日就拍拍胸脯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席面就摆在金殿后的太华宫中,说是为各地藩王饯别,但满朝文武及其家眷都在邀请之列,其中还有好不容易从大理寺「做客」回来的吕思雍。
这是场所有人齐聚的盛宴,也是个注定不太平的夜晚。
天气渐渐回暖,素日一向怕热的云幼清,今日却用宽袍大袖将自己裹了个严实。确认看不出异常后,才双手交叠,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肚子,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纪宣灵觉得他过于小心了,“皇叔放心,他们看不出来的。”
如果不把手覆上去,这点轻微的起伏,瞧着着实不明显。
这番话毫无疑问遭到了云幼清的白眼,仿佛在说,敢情揣了个球的人不是你。
作为这一切罪魁祸首的纪宣灵讪讪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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