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长的蓝色狼眸缓缓闭上,在雪光反射的璀璨日色中,落下一滴透明的眼泪。
叶授衣一手狠狠扣住洛格尔的脖颈,周身气势几近压迫:“狼神死前,将一身内力传给了你不假,可是你本是个不通武功的普通人……你以为你能赢了我?”
洛格尔听见自己骨骼摩擦的声音,她断断续续道:“你……你……打晕……他……他……”
眼见洛格尔因呼吸不畅脸色泛青,叶授衣神色并未因此松动半分:“他是你的后代。”
“所以我……要救他。”洛格尔语气轻飘飘的,尾音上扬,是得意而放肆的。
叶授衣闻言无甚反应,手上的力道却渐渐松了,洛格尔微一挣扎便摔落在地,她连忙向远处滚了两周,方才去看叶授衣,却见对方完全没有追上来的意思。
“你说得对,我们殊途同归。”叶授衣这才走近洛格尔,居高临下看着她万分防备的神色,只觉得无趣极了。
天光与雪光晃得厉害,洛格尔跪地望着叶授衣:“殊途同归?我以为这世间没有像你这么蠢的人,都是嘴上说的好听……”
“那狼神呢?他对你的感情,以生死为证,还不够吗?”
“他?他最后说那些话,不就是为了让我愧疚吗?让我知道自己究竟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自作聪明……”
“难道真的是因为爱我吗?我不信!我不信!”
“可是你还是希望他的血脉能延续下去。”叶授衣淡淡道。
“我不信——”
在失控边缘洛格尔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牵引她疯狂的线,无力而悲哀的张着口,泪水滑落,她这才看清叶授衣衣襟里透出的一线血红。
“你——”
“你知道该怎么救他的。”
“我的话……就随便找个地方葬了吧。”洛格尔仰头怔怔望着向自己倒来的男人,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了对方,然后摸了一手的血腥。
难怪他要问自己刚才那些话,不过是为了确定自己一定会救……狼神的后代。
茫茫雪原上,洛格尔怀里抱着陷入昏迷的男人,身侧躺着一只雪狼,冰蓝花海随风摇晃,方才一切的声喧都仿佛幻觉一般,这里又恢复了往日极致的寂静,和无边的孤独。
良久,洛格尔才开始动作,她摸索着拔出叶授衣心口的匕首,用白瓷小瓶细致的接着匕首上仍温热的血滴。
她做这些的时候宛如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只一直喃喃道:“二百多年了……”
“我竟才明白……”
“阿蛮,原来活着才是惩罚。”
“我现在启程,还能追的上你吗?”
洛格尔的声音如同梦呓。
傅听涯知道自己是在梦里。
宫墙又变得那般高而深,仿佛永世不可挣脱的枷锁牢笼。
他低头看着自己变小的手,却难以遏制的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
因为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不可挽回,他还可以等来那个人。
然后带他去江南。
正想着,头上忽然被砸了一下,傅听涯立刻警惕回头,却看见一双雪白的靴子荡在自己眼前。
砸中他的东西落了下来,傅听涯随手接住,低头一看,竟是一枝花瓣完好,开得万分灿烂的玉兰花。
“小殿下,你再发什么呆呀?”
靴子的主人歪头,露出一个仿佛真诚的笑:“师父我帮你解解忧。”
傅听涯出神的看着靠坐在高大玉兰树上的轻甲少年,眉宇尚是那般凌厉锋锐,眼梢里也荡着一泓风流意气,他唇间含笑,满身皆是稚嫩的轻狂不羁,满身皆是那些岁月里那些不可回首。
后来雪染发梢,后来风霜堆上眼角,后来他逐渐稳重,逐渐沉默,逐渐变成另外一个人,是北疆坚不可摧的城墙,是黄沙里横来的一把刀,却不再是京城里鲜衣怒马少年郎。
枝叶青青,玉兰璀璨,不及梦中他此刻上扬的嘴角,一抹朱红唇色。
于是眼睛一眨,竟有泪滴落。
傅听涯尚未回神,少年却急了,只见他身姿如鸟轻盈落下:“你别哭呀……我就是逗逗你——”
被温热的手指擦去眼角泪痕,傅听涯下意识的一把攥住……
“傅楼主,您醒了!?”
倚云推门进来,便见傅听涯坐在床边,他尚未来得及多想便惊喜的喊出声,然后才察觉到似乎有些不对。
傅听涯抬眼看他,眸中满是血丝,他声音沙哑:“我昏迷了多久?”
倚云震惊于对方此刻满身浓重的颓废之意,他单膝跪地,小心翼翼的答道:“您昏睡已一月有余……此地乃是穷幽谷。”
“他呢?”
傅听涯强压下心中汹涌而来的绝望和难过,哑声问道。
明明前言后语并无所指,但倚云立刻便明白傅听涯说的是谁,他道:“北疆那边,并没有消息传回来。”
“毕竟当时……您……”您撤走了惊羽楼留在他身边的所有人。
倚云犹豫了一下,最终也没有说出这锥心之词。
但是傅听涯只因这一个停顿便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决定,他咬紧了后牙根,仿佛这样便可以抵御那些刀割一样的悔意。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挽回。
日光转过,室内变得昏暗,傅听涯觉得自己宛如在地狱里挣扎求生的恶鬼,明明面目狰狞可憎,却偏偏还在心底保留一丝可耻的奢望。
“倚云,找几个人去盯着卓玛。”
“我要去找他。”
17 | 第十七章
叶授衣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再次活了下来。
他仍然记得心头冷刃划过的痛感,和死亡的阴翳降临时,某种奇异的、解脱般的欢愉。
雪天高原寒气涌入血脉,情蛊在逐渐冰冷的躯体中横冲直撞,凶狠撕咬,他感觉自己在一点点残缺,并逐渐消失在某种不可言说的黑色浪潮里。
然而浪潮深处骤然点燃了一星红色火光,疼痛着,闪烁着,悬于一线,却终究没有熄灭。
——叶授衣睁开眼。
四周是熟悉的陈设,薄纱中飘起,漫开一室湿润春光。
叶授衣自塌上侧首,透过厚重狐皮莹亮的毛发,又看见伏在塌前的小姑娘,又看见人间。
溪云醒来时,被眼前空无一人的床榻惊得心头一颤。
然而紧接着她便听见了屏风外自家主人温和却冷淡的声音。
“我不是你师父。”
傅听涯抿唇不言,却用臂肘撑住木门,执着的阻止对方欲闭门不见的动作。
“傅楼主,请你自重。”
叶授衣微微皱眉,他后退一步,语气中带了几分薄怒。
“我……”傅听涯看上去想要上前,但终究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眼神微颤,讷讷道:“我……我等了你四天——你让我再多看几眼好不好?”
见叶授衣没有反应,傅听涯好像也找到了一些感觉,继续道:“四天四夜未合眼,见不到你我不放心——可那小丫头不放我进去……”
“师父,我很担心你。”
听了这些话,叶授衣几乎要被气笑了。
他看着眼前可以说是在委屈告状的男人,冷冷道:“这与我何关?”
傅听涯抬头看叶授衣,见到对方完全没有动容后,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流露出悲伤和失落的情绪,但他不敢也不能放手:“师父……”
“别叫我师父。”叶授衣硬声打断:“云中山之后,我再不欠你什么。”
“是我欠你的!授衣——”傅听涯焦急道:“是我欠你的……”
“我失言在先,不察在后,让你伤心,我以后不会了——”
叶授衣静静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傅听涯这般模样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曾想要保护的孩子钻入了成熟而冷漠的壳里,不再柔软也不再温柔,怀疑着甚至憎恨着他,而他却毫无察觉。
甚至不断的纵容,仍由对方将自己一遍遍伤害,越来越习以为常,越来越满不在乎。
终究是自作自受。
“没有以后了。叶授衣平淡甚至说是有些柔和的语气插入傅听涯焦灼的解释和保证当中,他怔然抬头,却看见了叶授衣转瞬即逝的一点笑意。
无奈却又坚决。
傅听涯下意识的住口,不安在心口沸腾,他望着叶授衣的眼中充满了恳求。
因为他知道在他面前一向温柔好说话的男人到底曾是一军统帅,当他彻底下达某个决断之后,就再无更改的可能。
“殿下,您不必回头的。”叶授衣仿若没有看到傅听涯骤变的脸色,兀自道:“其实是我错了,我总把你当成初见时的那个孩子,忘记了你也会成长,也会学着自己保护自己……
我过度的干涉了你的人生,最终导致这般结果,也不过自尝恶果而已。”
“我的选择、我的付出,不需要你为此感到歉疚。”
傅听涯张口想要解释,却再次被打断。
“但是,再深的感情也难以承受一遍遍的伤害,哪怕有些人,有些事,在初见那一眼便在我的心中长成一棵树。
若那根系为了生长,不断汲取我的生命力,并将我穿刺得千疮百孔,那么无论过程如何痛苦艰辛,我都会将这棵树连根拔出。”
“所以殿下,您不必回头的,因为我再也不会回头了。”
“我叶授衣自作多情数年,望您看在曾经一句「师父」的情分上,既往不咎。”
“咱们自此也好……两不相干。”
空气被发酵的苦涩束缚,沉甸甸的压上舌根,傅听涯只觉自己像是被这言辞一寸寸切割。
于是灵魂被痛楚呛得后仰,笑着笑着,又将血呕吐出来。
他看着叶授衣苍白的脸色,闭了闭眼,终于颓然后退。
门被关上了,他低垂着头,却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了句:“我不会……放手的。”
“我不会。”
天险北关之外,是枯土黄沙,然而若是舍了这关隘,中原与北戎接壤的地方也并不是全然的贫瘠——还有大片的草原。
卓玛没能见她未来的夫婿第二面,在镇北侯府等了三日后,她便带着瑶儿往东去了,准备稍稍绕个圈,逛一逛所谓的中原,再回北戎去。
侯府中暗卫首领放心不下,硬是派了十几个下属暗中跟随保护,确保对方入了北戎边境再回来复命。
直到惊变发生之前,晋七都没有想明白,卓玛堂堂一位北戎公主,怎么就带着一个婢子轻而易举溜出国境,且这么多天都无人追来。
此刻他硬生生折断刺穿右肩的长箭,剧痛袭来的同时,也终于窥见北戎隐在迷雾之后的一点狼子野心——
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想过找这位公主,也没有想过她能再活着回来!
马蹄下踩着血肉,溅起的泥土中都混着死亡的气息,晋七纵马飞驰,将犹自惊恐的北戎公主紧紧护在身下,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如雨射来的箭支在身后落下,晋七只顾着向前、向前——
风声中他听见北戎公主在无知无觉的念着什么,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瑶儿……”
那个在逃亡第三日为了保护卓玛扑到敌人刀下的婢女的名字。
界碑就在眼前,可晋七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数日鏖战,敌人源源不断,而己方所剩寥寥。
最后一匹马终于倒下,晋七扛起卓玛狂奔,然而终究没能跑过渐渐合拢的包围圈。
晋七横刀身前,眼神坚定而决绝,却不想被他一路护着的卓玛终于从某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挣脱出来,冲着表情狠厉,刀尖染血的杀手大声问道:“你们是谁?”
“这……是我父王的命令吗?”
杀手毫不掩饰自己的北戎他血统,为首一人甚至拉下面罩呲牙一笑,他用蹩脚的汉话道:“我以为您知道的,殿下。”
“北戎没有公主。”
所以您也只是棋子而已。
草色萧疏的旷原上,刀光如冷眼,血色溅落。
恍若笑谈。
作者有话要说:我走上了周更的道路。
18 | 第十八章
昏色落入未点烛火的寝殿,渲染出一种近似干涸血液的颜色,隆元帝半睁着眼,看见大片黑黢黢的影子,它们疯狂扭动着,像是即将从什么中挣脱出来,伸出尖利漆黑的指甲,恐惧从尾椎蔓延,隆元帝浑身开始抽搐,他想要嘶吼,可是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长长的指甲逼近,血的腥气钻入鼻中,催得他几近呕吐,一道带着笑意的柔媚女声却自耳边响起:“陛下,您该喝药了。”
漆金护甲上朱红的宝石一闪,隆元帝僵硬转头,顺着那翘起如蝴蝶的白嫩手指,落在他的皇后美丽的面庞上。
帘帐被撩起,汤勺里是棕褐色的药液,落红尘逼近那躺在床上宛如干尸的将死皇帝,红唇抑制不住的上扬。
“落家……是要……造反么……”隆元帝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带毒的药顺着食道留下,他恨得眼角通红。
也许是目的即将达到,落红尘将□□一勺一勺灌进隆元帝的嘴里,却也不吝于开口解释:“跟我父亲没有关系,跟落家也没有关系,他们啊,都是被我逼上梁山……”
“至于我做这一些,只是因为……我是个疯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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