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王得到消息后,立刻带着重礼去迎仙台请见阳和真人。阳和真人并未露面,只遣了一个小道童出来,请他回去。
颖王急道:“王都与关云堡相距仅有数百里,而今关云堡遭此横祸,王都也难说安稳,局势若此,吾实难心安!”
小道童抱着拂尘,一板一眼地道:“王都有真人坐镇,请陛下少安毋躁。”
事关生死,颖王又如何能不心焦,当下只请阳和真人说项,欲求更多的元婴真人坐镇王都。他言辞倒也恳切,道:“吾并非不信真人之能,只是王都有数十万百姓,倘若妖潮来袭,恐怕真人一时看顾不到……”
小道童闻言立将脸色一变,“元婴真人何等尊荣,岂是尔等凡民说请便请的!”他居高临下,冷声斥道,“陛下好自为之,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说着将拂尘一甩,径自离去。
颖王无法,只好连夜让人在迎仙台下搭了一座行宫出来,急急忙忙地携着几名宫妃住了进去。一国之主若此,其他权贵重臣也未免心中惴惴,纷纷将居舍挪移到附近,以便妖潮来袭时,能就近得到仙师的庇护。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地,妖潮袭城之事就传遍了王都的大街小巷,一时所有人都知道关云堡被灭了城。人们惊恐慌乱之余,又流传起妖兽抓人吃人的故事来,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见一般,吓得许多人连门都不敢出。
“小仙师,那妖潮真这么厉害?关云堡那么大一座城,听说都叫妖兽祸祸没啦?”店小二将面条端上来了也不走开,抓着抹布装样子地擦擦桌角,便迫不及待地问。
旁边的食客听见,也纷纷竖起耳朵留意。
亓官装着心事,只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挑了一筷面条送进嘴里。
这时候食客不多,店小二也不去忙活,站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他听来的妖兽吃人故事,末了,他看着亓官,忽然道:“小仙师,那妖潮如果进了王都……可保得住吗?”
亓官抬起头,看着他,少顷,又看了看周围投来的一圈期冀目光,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
四周的气氛一时沉寂。
泥丸宫中,识人蛊微微颤动,传来一些不太好的情绪。亓官垂下眼,胡乱将面条塞进肚里,放下银钱,抬脚走出店门。
他走在街上,心情不免有些沉郁,下意识地摸了摸指根的须弥芥。但藏着师父神念的玉牌仍旧没有动静。不知道为什么,自那日关云堡之后,他就找不到师父了——玉牌里的神念不知去向,云虺身上也没有了他熟悉的气息。
亓官心里既是困惑不解,又免不了一直惦念,就连修炼也忍不住分了好几回心。
“师叔这是要往哪里去?”正走着,忽然一道声音自旁边传来。
亓官循声一看,顿时皱起了眉毛。是那个叫周世清的人,全师兄曾经说过,此人有些“轻浮”。他并不很明白轻浮的意思,不过总归不是什么好词,而且,识人蛊传递过来的感觉,也叫他很不舒服。
那周世清慕他身份修为,有意亲近巴结,见亓官不理也不以为意,依旧跟在身边,面上还挂着笑容,道:“听说师叔也去了关云堡,还与那头鹤妖大战了一场,可惜我当日留在王都,未能亲见师叔御敌风采。”
亓官皱着眉毛,疾步往前,周世清亦加快脚步,笑着道:“师叔下回出城巡视是什么时候,全师弟不在了,不如我同师叔一道去罢?我虽修为粗浅些,可料理些妖兽也不在话下,想来不至于成为师叔的累赘。”说着便伸手要去揽亓官的臂膊,故作亲热地,“说了这好些话,师叔好歹理我一理……”
亓官猛地闪身避过,骈指射出一道剑气,正中他的肩窝。
周世清“啊”的痛叫一声,脚下倒退一步,捂住肩窝。周围人闻得动静纷纷看过来,他脸上挂不住,只得忍着疼强笑:“师叔、师叔这是何意……?”
亓官皱眉看着他,神情有些冷:“不许跟来!”说罢转身就走。
周世清脸上阵红阵白,肩上的伤也疼得很,一时气愤不过,忽又抬脚跟了上去,提高了声音叫道:“师叔在这里装什么清高?敢是拖着全师弟出城巡视,连累他送命的不是你么?”
亓官猛地刹住脚步。
周世清见他停下来,脸上显出一丝快意,冷笑道:“亓师叔乃剑君高徒,身份尊荣,又有金丹修为,我等区区筑基弟子,想来也不配入您贵眼。不过,师叔即便身份贵重,也不该视别派弟子之命如草芥,随意糟践!”
亓官转过身来:“全师兄不是因我而死。”
“哈!”周世清冷笑一声,“师叔敢做不敢认么?倘若不是你一意出城,全师弟见今还好好地待在王都,又怎么会无辜送命?”
亓官盯着周世清,泥丸宫中的识人蛊颤动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恶意涌来,沁得眉心一片冰凉。他往后退了一步,转而驾起剑光,疾往迎仙台而去。
迎仙台。
小道童早便得了吩咐,一见亓官便引着往里而去,道:“真人已经预备妥当,请道兄往丹室去,用真火炼煞。”
亓官点头,随他进去丹室,一道热浪当头涌来。进入内室,便见阳和真人趺坐于地,面前一池丹液沸滚,热气蒸腾。
“黑风煞乃阴属煞物,一旦进入经脉丹田,便时时侵蚀,若是不及时除掉,最后连灵根都要被蚀得一干二净,哪怕已经蜕凡成仙,也要被断绝道途,称得上是一等一的阴毒法门。”阳和真人徐徐道,“若想除掉此煞,一则可以服下阴属丹药,催发煞气,再以雷霆手段一举灭除;二则是将阳和之力导引入体,聚真火将阴煞炼化干净。”
“我身边并没有可以催发煞气的阴属丹药,所以用的是第二种法门,只是内聚真火,未免煎熬。记住,再是痛苦,也千万要忍耐住,否则便是功亏一篑。”她说着,将手一指那一池丹液,道:“去罢。”
第94章 渡劫
亓官去了外袍,抬脚迈入丹液池中,在池央的莲台坐下。莲台微微一沉,带着他的身躯往丹液中沉去,须臾,丹液便没过他的头顶。
这一池丹液看似热浪翻滚,真进入其中,却并无灼热逼人的感觉,倒是有一股阳和之气顺着周身穴位缓缓渗入。这阳和之气先是依十二正经徐徐行了一周,继而又通向奇经八脉,其气息缓缓流转,所过之处,无一处不暖,无一处不熨帖。
亓官双目微阖,心神紧守灵台,依着阳和真人的嘱咐,用灵力导引阳和之气周行全身经脉,连尾端的细小经脉也未有遗漏,如是行过几个周天,连阿是穴也被荡涤一清,周身上下俱都充溢着温和祥适的气息,如同浸在温泉之中,一派泰然舒适。
丹田宫内的黑风煞尚未被惊动,而被封进细小经脉的黑风煞若一层朦胧的黑雾附着在经脉壁上,此刻仿佛也被这股暖融的气息助长,不过片刻,便更加膨大了一些,竟似要冲破阳和真人灵力的锁印,突涌出来。
阳和真人察知亓官气息变化,法诀随心而起,掌中随之吐出一道沛然灵力,旋即骈指一引,将其投进面前的一池丹液之中。霎时间,那一池丹液便被这道灵力激得翻起了二尺高的浪潮,丹室内竟尔有阵阵潮声响起,仿佛藏着一片海域一般。
阳和真人对此异象充耳不闻,只徐徐将煞烈灵力注入那一池丹液之中,不一刻,丹液便在池中湃涌起来,丹室内海潮呼啸声愈疾。
随着丹液的湃涌,亓官忽觉环绕身周的阳和之气一变,于温和之中格外增加了几许热意,渐渐的有些灼痛之感,少顷,灼痛之感愈来愈强烈,亓官感觉自己仿佛一脚踩进了熔岩中,灼热的岩浆淹过来,把他从头到脚地包裹住。
疼。
放在膝上的手掌绷起了两道青筋,亓官紧紧闭着眼睛,沉默地忍耐着,用灵力继续导引阳和之气灌入体内。
“岩浆”寻隙而入,顺着周身的穴道往内涌,就连那小小的阿是穴也不放过。不过短短的功夫,他全身上下数百个穴道孔里就塞满了岩浆。岩浆一股脑地涌进经脉里,像是有人拿着烧红的铁钎不分青红皂白地往里捅,捅开了之后,岩浆便在经脉中奔涌起来,气势万千地向着丹田宫杀去,其势不可阻挡、不能阻挡。
存留在经脉中的黑风煞仿佛察知了危险,止住了膨胀之势,只牢牢胶附在经脉上。这煞物且十分顽固,哪怕被“岩浆”包裹,仍旧牢牢地胶在经脉壁上,丁点不见减少,只是略有收缩。
不过片刻,那自阳和之气中生出来的“岩浆”便携着雷霆之势撞进了丹田宫,霎时间,亓官感觉腹中轰的一下,烧起了一团火。这团火烧得极其猛烈,只一息的功夫,就把他从内而外地点着了。
痛楚来得太过强烈,亓官霍然睁开眼,猝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
他的每一片皮肉,每一滴血液仿佛都在燃烧,灼烈的痛感滚在血肉里,钻进骨头缝中,连经脉都不放过,寸寸燃烧成灰烬。他的血肉烧成了焦炭,骨头化成了飞灰,经脉都被烧至虚无,那循着穴道涌进体内的“岩浆”却仍旧不罢休,源源不断地往这团火上添油加柴。
他甚至感觉灵识都被燃烧了起来,但却连挣扎也不能,只能痛苦地扬起脖颈,无声地叫:“师父……”
好疼啊,师父、师父救我……
仿佛过去了许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亓官似乎听到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而后,他那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灵识忽然接触到一点清凉的气息。这点清凉气息如救命稻草一般,立刻将他从无尽烧灼的痛苦中拉了回来。
师父……!
亓官模糊间察觉到熟悉的气息,精神一振,立刻不顾一切地缠了上去。
那道清凉气息微微踌躇,似乎略有退避之意,但亓官的灵识紧紧缠在左右,不叫他有离开的机会。
真的是师父!
亓官的灵识欢欣起来,仿佛懵懂的幼兽,寻着一个空隙便将自己“挤”进了那道清凉气息的怀抱,霎时间,他便被一道温和且强大的神念包裹了起来。这一刻,仿佛幼鸟终于还巢,风雨都已远去,所有的一切苦痛都被温柔地抚慰,剩下来的,只有无比的安心。
丹室内,随着亓官体内真火的燃烧,那一池丹液渐渐退去效力,翻卷的浪潮也渐渐平息下来。阳和真人注视着亓官削瘦的身躯,神情稍缓,只是手底下的动作依旧不慢,伴着法诀将一道道灵力打进去。
眼看那一池丹液将彻底平缓下来,陡然,她的动作一顿,霍然抬起头来,神情有些惊疑不定——这是,渡劫?
阳和真人将最后一道灵力打出,旋即起身,疾步行至丹室外,抬眼一望,王都晴空湛然,并没有劫云聚集,显然渡劫之人并不在此地。她的目光也并未在此停留,而是直上云霄,仿佛穿过无数山峰,望见了千里劫云笼罩的景象。
若劫意要引动元婴真人察知,这渡劫之人的修为少说也在分神以上,当今世上,分神境界的修士屈指可数,而修得分神圆满的修士,只有元禄剑君一人。
是他,他又要渡劫了。
阳和真人心神微颤,拢在袖中的手不觉紧紧握了起来。当年,她在镇妖盟结识那名少年时,就从未怀疑过他的天赋,但不到千岁之龄便要跻身大乘,这样的修行进境,实在叫人惊叹。
反观自己,当年与他几乎同时筑基,磋磨了数百年,见今也才不过元婴境界,实在是……差距太大了啊。她忍不住叹息,恐怕这一辈子,她都不会有追上他的机会了。
流华宗。
劫云已经渐渐聚集起来。蔓延千里的乌云层层堆积,冲着剑台沉沉地压下来,云层中不时闪出明亮的电光,闷雷声滚滚而来。
陆丰仿如未闻,安坐在洞府内,双目微阖。
明心小童是剑灵,对天劫之威更加敏感,天空中响一声雷便要抖一抖,便在陆丰身边转来转去,眼巴巴地叫:“剑君……”剑君却并不理他,他只好回到剑身中,以剑形之体悄悄蹭到剑君身边待着。
轰隆隆——
雷声越来越大,甚至已经有几道雷虚虚劈了下来,陆丰才将远在万里之外的两道神念尽数收回来。他缓缓睁开眼,一步跨出洞府,而后单手一招,便有一柄漆黑的长剑电射而至,被他握在手里。
陆丰平静地抬眼,持剑直面千里劫云。
雷劫会在此时到来,他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早在数日前,他就知道,破境之劫即将到来,因为,他的心境摇动了。
神念裹上亓官灵识的那一瞬间,他并未有其他念头,心里记挂的,只有好好护着七官儿,不叫对方被那头妖鹤所伤,直等到神念与灵识相触的瞬间,他才骤然发觉不妥。
不该这样的。
修道之人,灵识自泥丸宫中生发,与神魂相依相辅,是最要紧的所在,除了双修道侣,任何修士都不会轻易将灵识与他人相交接触。他自知这般不妥,待引着亓官发出心剑斩杀了妖鹤之后,立刻就要将神念抽离,然而,那一瞬间,他却忽然“看”到了一些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
他看到了耸立的剑石,又看到一个身量极高的青年向他走来,而后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宽大的手掌在他头上揉了揉,接着便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师父。”
“师父?”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懵懂稚嫩。
“对,师父。”青年微微笑了起来,用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陆丰忽然醒悟,这是、是亓官刻在灵识深处的景象。
刹那间,他心神剧震。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七官儿果然是他亲口认下的徒弟,但是,为什么他没有这一段记忆?一时之间,他心底涌出了无数的疑惑,不知不觉就将神念往亓官灵识深处探去。
他看到自己练剑,小小的七官儿在一边似模似样地跟着练,一边练,一边问:“师父,这是什么剑?”
他正巧一式横斩,闻言望了望远处正割草的农人:“啊……是割草剑罢?”
他看到自己将周天星罗剑阵舞出来,漫天的星芒引得七官儿睁大了眼睛,抓着他的袖角问:“师父,什么剑?”
他想了想,笑了起来:“这是绣娘在绣花呢,所以叫做‘绣花剑’。”
他看到自己讲授各类奇事秘境,七官儿偎在他怀里,捉着他的袖角,渐渐合眼睡去;他看到自己亲手猎了灵兽,升起火堆来烤得喷香,七官儿在旁边馋得直溜溜地盯着瞧;他看到自己取来各色宝材,亲手炼制出来一柄漆黑的长剑,又极慎重地用细篆在剑身刻上“不吃素”三个字;他还看到万千道雷光从空中落下,七官儿声声泣血地叫“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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