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淮王殿下独自躺在卧房的榻上,思绪混乱仿若乱麻,时而是娇艳如花的皇姐凋零惨像,时而又是梅庚隐晦探寻的目光。
稍微回忆,楚策便知道是什么让梅庚生疑——无非是那句不如嫁了可汗的话。
秘密如同掩藏真相的薄纸,只需撕开一个裂隙,便能整张剥离。
他本以为梅庚会质问,却没料到他云淡风轻地说了句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
秉烛彻夜的西平王枯坐书房,皎皎月光透过窗,斑驳空明,男人眸底深邃而幽暗,半晌,神情愈冷,几近彻骨冰寒,低声喃喃:“到底……是不是你?”
今生的你,到底是不是你?
实则楚策的怪异早有端倪,他乖巧顺从,情深款款,那双清瘦漂亮的手仿佛编织出一场梦,梦里是前世今生,有关风月痴情,或是至死不渝。
不敢确定,如今的楚策究竟是否是彼时的他。
朗月清风,伴着彻夜难眠的一双人。
而此时的东宫,满地狼藉,珍奇摆件遍地碎裂,平日尊贵万千的太子殿下,状若癫狂地将卧房砸了个彻底,满目怨毒,状若癫狂。
“混账东西……楚洛!梅庚!本宫定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次日一早,朝野皆知,太子触怒圣上被禁足东宫,大楚唯一的公主病逝而亡,加之有心人刻意推动而沸沸扬扬的传言,太子名声尽毁,如同过街老鼠。
虽不曾废太子,可这禁足却并无期限,皇后素衣脱簪跪于殿外求情也未能扭转乾坤,朝中太子党眼瞧高楼倾塌,不由战战兢兢,洛王党便春风得意,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受惊过度的淮王殿下直接罢了朝,被西平王留在府中修养,美名其曰既已封王,便暂且在西平王府住下,待日后淮王府修缮完毕再搬去即可,任他朝堂如何动荡,权作不知。
公主去得不堪,太子禁足皇后忧思过度,竟失了主理六宫之权,丧礼敷衍了事,还未过头七,便已无人问津。
风月楼,兰亭阁。
世人眼中霁月清风纤尘不染的风月公子满面阴云,一双美目盯着眼前凌厉如剑的男人,冷冷道:“西平王,风月楼不是你随意撒野之处。”
“少啰嗦。”梅庚啪嗒一声将从秦皈那抢来的古剑往桌上一拍,如山上下来的土匪般,俊美眉目匪气横生,“你老实同本王说,你和楚策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柳长诀一掌便要拍上琴弦,劲风拨弄出铮铮之音,到底是没舍得伤了自己的好琴,气得他满面寒意,怒道:“梅庚!你别欺人太甚!想知道便回去问你家那淮王殿下。”
嚯,这便是承认有猫腻了。
西平王广袖一挥,面不改色地威胁:“若三殿下不肯说,本王这便入宫去,告知陛下三殿下尚在人世。”
“……”柳长诀先是震惊了片刻,旋即大怒,“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梅庚稍抬下颌,十分嚣张。
柳长诀诡异地沉默了下来,什么云淡风轻不食人间烟火,此刻皆化作眉宇间的密布阴云,足有半晌,他才咬牙切齿地狠狠道:“算你狠!”
庚哥总算是正视问题了。
第九十章 前世真相
入冬一场初雪,北风凛冽,万里寒光。
身着玄墨色黑袍的男人疾步入府,眸光狠戾阴鸷,广袖落素雪,面色阴沉如墨,径直奔向泫鹤堂,全然无视来讨剑的秦皈。
砰——
木门被狠狠踹开,扑面而来的暖意此刻犹如讽刺,讥讽他这大梦一场,如今镜花水月,不过一场空谈。
房中正摆弄盆栽的少年似是愣了愣,倒是他身侧的五味受惊不小,旋即挡在了楚策身前道:“西平王,你这是做什么?!”
男人面沉如水,启唇冷冷道了一个字:“滚。”
他此刻仿佛失了理智的猛兽,见五味不肯让步,竟上前一脚将人踹开,旋即猛地将少年掼上墙面,单手扼其脖颈缓缓收紧,点漆双眸内怒火灼灼,一字一顿:“楚策,你好样的。”
少年紧咬着唇没吭声,眼里是恐惧也是了然,仿佛什么都知道了。
梅庚在心里冷笑,是啊,可不就是吗,他什么都知道。
都是活了三十多年的人,他竟再一次被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楚策骗得团团转,梅庚气得胸腔剧烈起伏,手却攥越紧,仿佛瞧不见少年痛苦神色,兀自笑得畅快:“看我为你担心,哄你爱你,像个傻子一样喜欢你,很有成就感?是不是?嗯?”
“我……”楚策白皙的脸颊已经涨红,唇瓣张阖却说不出话。
梅庚也不想听他说话。
多讽刺,多可笑。
他什么都知道,前世发生的一切,他竟也能权作不知,那般自然地与他相处,与他亲密,为了皇位?
活了两辈子,他还是斗不过这个比谁都会伪装的男人。
杀了他吧。
杀意在心底滋生,梅庚不肯松手,手臂绷紧。
五味懵了一瞬,不明白西平王为何忽而如尊杀神般,但瞧见楚策已然气息奄奄,咬紧了牙搬起一旁的花瓶狠狠砸向钳制楚策的那条手臂。
不知是为了躲花瓶,还是瞧见少年那双黑眸里浓郁的悲伤,梅庚倏尔松了手,任那花瓶狠狠砸在了肘上,迸射杀意冷色的眼神蓦地转向了五味。
楚策靠着墙瘫坐下去,剧烈地呛咳干呕,余光却见一抹寒芒。
梅庚抽出了那把剑,一步步向五味走去,剑尖便指向了那人的喉咙——不过是个奴才,他前世杀得,如今便也杀得。
可脚步却忽而受阻,梅庚面若冰霜地低下了头。
楚策死死抱着他的腿,眼眶染上薄红,他面色惨白,浑身都在发颤,轻轻摇了摇头,颤着声恳求:“不要,梅庚,我求你。”
梅庚沉默着凝视他,笑意渐渐褪去,双目涌上难言的阴暗与怨毒,剑尖分毫未让,薄唇轻启,吐出冰冷字句:“你就是这样求人的?”
楚策浑身一震,似是错愕了片刻,又咬紧了唇,忽而瞧向五味,命令道:“你出去。”
“殿下!”五味脸色也发白,因梅庚那一脚站都站不直,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楚策轻轻摇了摇头,眼里是深沉的疲倦与坚定。
梅庚突兀地笑了一声,剑尖往外指了指,“饶你一命,滚出去。”
恰至此时,瞧梅庚神色不对,略有担心的秦皈赶至,瞧见房中这一幕顿时怔住——王爷正拿剑指着五味,淮王殿下瘫坐在地上抱着王爷的腿,眼眶通红,脸色苍白,像是在阻止他。
“王爷,你们这?”
还不等秦皈上前,一柄利剑携冷厉劲风袭来,秦皈稍一侧身抬腕攥住剑柄,随即剑鞘也被丢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西平王一声沉冷的呵斥:“你也走。”
秦皈脚步一顿,随即坦然进去将梗着脖子不肯动的五味强行拖走,还不忘叮嘱道:“王爷,殿下还小,你莫吓他了。”
还顺手关上了门。
梅庚低下头,那双搂着自己小腿的手缓缓松开,楚策跪坐在地上,垂着头,瞧不清面容。
像极了那晚,他也是这般跪着。
梅庚缓缓蹲下,伸手抬起了少年下颌,瞧见了他眼底噙泪的隐忍模样,便嗤讽道:“这幅表情给谁看?你还有脸来见我?啊——是啊,你需要有人再帮你走上那个位置,嗯?”
楚策颤了颤,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又听见一声悠长而又阴冷的轻叹:“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你已经杀过一次了。”楚策闭了闭眼,梅庚却倏尔一震。
他是杀过一次了。
用那样惨烈的方式。
梅庚恍惚时,楚策已然扯着衣带褪下了外袍,中衣脱了一半,极其挣扎,甚至是恐惧,那双原本白皙纤瘦的手掌不断颤抖,衣衫凌乱,瑟瑟发抖。
“呵。”梅庚伸手帮了他一把,粗暴地扯去那件素色中衣,又狠狠扔回了楚策怀里,忽而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瞧着他,眼神蔑视到了极点,“我杀你一次,算你偿债,楚策,你现在滚,你我日后再不相欠。”
心如死灰,只剩失望。
他可以保护那个毫不知情的楚策,可以爱他爱到疯狂,可他想不到楚策竟也回来了,却装作那副无辜样子在他面前演戏,口口声声说什么喜欢。
早该想到的——他那样虚伪无情。
半晌的沉寂,楚策缓缓解开里衣,他指尖轻颤着攥住了男人玄色衣袍的一角,轻轻拽了拽。
男人却蓦地抽走了那片衣角,甚至向后退了一步,旋即缓缓地笑出了声,他说:“你怎么那么贱?为了皇位,可以委身在任何人身下?待爬上那个位置,再过河拆桥,是吧?”
楚策似乎是愣了片刻,猛地抬起头来,始终隐忍的泪自眼角滑落,他木然地蹭了把眼泪,扶着桌角踉跄起身,也不顾自己衣衫半褪的模样,凄然一笑:“梅庚,你当年不是问我,为何要那么做吗。”
彼时的大楚,烽烟四起,即使梅庚悍勇,可仿佛天要绝楚一般天灾人祸之下,国库亏空,楚策便知道这场仗打不了多久。
最后果真如他所想,大楚的将士手无寸铁,以血肉之躯搏命,数十万的大军,竟只剩下两千余人。
他们以命报国,其中一个,是梅庚。
他下那道圣旨前,曾收到西夏的密信:大楚不降,梅氏不灭,便日屠一城。
城中都是大楚的百姓。
姜戎如此狡诈,逼他杀尽梅家军,逼他屠尽梅氏,逼他赐死梅庚。
楚策就站在那,孤单只影似的,他伸手遮住了双眼,缓缓吐出口气:“我和柳长诀设计保下你,再扶持他上位,姜氏狠辣暴虐,大楚的子民不能落在他们手中,只有牺牲梅氏与将士,才勉强为大楚换来一年的喘息之机,在柳长诀登基之前,名声极差的我顺理成章为他除去朝中的绊脚石。但……梅庚,是我对不住你。”
是我对不住你。
梅庚听得有些恍惚,他早知楚策聪慧绝伦,也知他果决冷厉,却还是想不到他竟有如此手段,那场算计里,他将自己置于必死之位。
天子失德,他拿自己给柳长诀做垫脚石,所有人,无论是梅氏还是被坑杀的将士,甚至是梅庚,都成了他手中的一颗棋子。
而他唯一失算的,是梅庚的深情和疯狂。
梅庚的神情逐渐冷下来,他又往后退了一步,不知该愧疚还是该悲伤,他有些想扶住那摇摇欲坠的少年,最终还是攥紧了拳,阖起眼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还有什么立场去恨楚策?
他够狠,连自己都能算计死,为了天下,为了大楚,为了百姓,多伟大多崇高。
梅庚睁开眼,静静地瞧过去,如同看陌生人一般的眼神,抬袖指向门的方向:“淮王殿下请回吧,殿下胸怀鸿鹄之志,乃成大事之人,梅某心胸狭隘,只容得下一人,配不上殿下。”
但楚策没走,他苍白着脸伸手去拽那玄色的袖袍,白皙的指尖都仿佛没了血色,“梅庚,梅庚你别这样,你是不是……是不是……”
梅庚瞥过去,他还是那副衣衫不整的样子,像是被遗弃的幼兽,眼中是惶然,毫无血色的唇翕动了几下,细若蚊呐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不要我了……”
梅庚脑子早已乱成一团,可心还是一颤,他强迫自己偏开了脸,扯唇冷笑一声:“何必呢,殿下以往娶妻生子,如今也该妻妾成群,儿孙满堂,跟了臣,实在委屈。”
楚策慌乱地解释:“不是,我喜……”
“够了!”
梅庚看都没看他一眼,狠狠甩开他便拂袖而去,运起了轻功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世的楚策不喜欢他,甚至娶妻生子,他本以为今生将楚策禁锢在身边就是,可楚策却近乎乖顺地回应了他。
如今看来,无非又是另一场算计,连自己的性命都能算计进去,身子又算什么?
他曾对楚策做下那些事,纵使事出有因,可楚策也是身不由己,如今恨也恨不得,爱也没资格,梅庚混混沌沌地想着,思绪千头万绪又打了无数个死结,最终竟连再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楚策杀了他全家,又活埋了他的兵,是为了他的百姓。
他杀了楚策全家,囚禁凌辱他两月,剥了他的皮,是为了报仇。
这他妈就是孽缘。
第九十一章 他们自生死归来
烛火长明,窗外飘雪,清苦茶香浮动,本该是风雅地,却被霸道辛辣的酒气浊了清茶。
柳长诀瞥了眼那伏在案上一杯杯灌酒的男人,冷冷道:“窝囊。”
梅庚冷笑一声,顺手便将刚倒好的酒泼过去,柳长诀躲得快,可酒却溅到了茶盏内,毁了杯好茶。
他重生两个月前,楚策便已同柳长诀相识且联手,虽然不知那小殿下是如何发现他身份的,但梅庚肯定,从他主动寻柳长诀的那日起,楚策定然什么都知道了。
西平王矜贵地抬起眼,微醺也掩不住怒意,“皇室没一个好东西。”
什么三殿下五皇子,都是一丘之貉。
谁料柳长诀面上的阴郁忽而淡了些,刹那又是那个霁月清风不染凡尘的风月公子,跟着颔首附和:“对,皇室没一个好东西。”
梅庚:“……”
您也是皇室血脉来着。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又嫌恶地偏开脸,相看两厌。
梅庚扶着额,轻轻叹了口气,他不敢回王府,也不敢见楚策,思前想后,觉着柳长诀这混账前世今生都跟着楚策一起算计他,便提着酒壶过来,大家都别好过。
其实不过是无处可去。
柳长诀大抵是受够了浑身酒气的男人,他深吸了口气,便问道:“我不明白你们在闹什么,他来寻我时,连杯水都喝不下,随时会倒下似的,开口便唤三哥,威胁我要查当年西北之战军饷贪墨一案,即便是对你有所隐瞒,却从不曾伤你,你又何至这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你哪儿瞧出我委屈的?”梅庚愣了愣,没心没肺似的笑出了声,思绪却有些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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