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尊上,算无遗策。”
“前辈何必这般夸我,您也当是惊绝天下之人。”宴止不喜旁人阿谀奉承,但春秋十一与他同阶,她说出来的话,可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索性,春秋十一夸一句,他赞一句回去的好。
春秋十一闻言只扶额笑笑:“什么惊绝天下,左右不过一个山野妖女罢了。”
“您以一己之力,得报无极宫大仇,自然当得惊绝二字。”
“是么。”春秋十一眯了眯眼,声调不觉低了下去。
“自然。”宴止自认这世上能让他佩服的人不多,春秋十一算一个,玄天宗之人灭她春秋氏族,她便一报还一报,纵是蛰伏千年,也要解了这仇怨。
如何解?以仇敌之血祭无极宫数万生息。
春秋十一这行事作风,颇和他宴止秉性,恩是恩仇是仇,来这人间走一遭自然要活得畅快些。
不过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李之凤若不在锁妖塔内,他要如何圆这谎。
左右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八月十五月圆夜,极北妖族妖力最盛日,且做千千万万灵力枷锁勾连,断绝锁妖塔与九霄天相牵根系,从最根本,断了锁妖塔的供给。
再有双化神联手,止住这些个修士向外求援的可能。
是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再说数万里之遥的玄天宗内,有贵客前来。
长生门携同云氏夫妇前来讨要一个人,长生门的圣女,他们的女儿——云景。
景容闻讯而归时,清玄道人早是焦头烂额,云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云氏夫妇则是铁了心要人,又有喇嘛们盘坐,静待迎圣女归。
“怎么回事?”景容一袭白衣翩然而至,御风而行的剑收归储物法器中。
正等着他的清玄道人叹了口气:“云家来要人了,云景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九尘师弟被云氏夫妇骂了个狗血淋头,负气提剑出了宗门,也不知往哪儿去。”
这般境遇,分明是给他们玄天宗当下处境雪上加霜。
景容没什么多余表示,只道:“先带我去见师妹。”
云氏夫妇如何胡搅蛮缠,书信上写的清清楚楚,他也用不着一回来就去见他们,依礼而言,长生门门主和圣子才勉强算得景容同阶。
云景似乎也一直在等着他,等景容来了她才开了门,露出个笑来:“师兄。”
“小景,你是怎么想的。”景容望她。
偏云景移开了视线,率先转过身去,说着:“这次我真该走了,本是想等等师兄说些体己话的,没想到真见着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云景语气不较往日轻快,向来笑得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如今竟也有了叹息。
“你是我景容的师妹,如果你不愿,谁也带不走你。”
景容随着云景步伐,云景闻言一顿,没忍住笑出声来,转过身看他,“我知道的,师兄,但这次,我是心甘情愿的。”
“这偌大宗门,就数你和折澜师兄对我最好了,我怎么胡作非为都容着我。”云景似忆起了宁清铺晒甜杏仁,她跟后边悄悄偷吃,宁清只笑看她,并不责罚。
或是她闯了些小祸,旁人眼中清贵无双,绝不姑息纵容错事的容榭道君权当不察,纵容了她一次又一次。
“这一次呀,我也想为师兄,为宗门,做些事。”云景低了视线,唇角却是微微扬起。
长生门给出了承诺,只要她跟他们回去,玄天宗若被东境发难,他们定助之。
多好,用她一个人,换一个大宗的承诺。
“……你把我当什么?”景容一顿,“我还没沦落到要用师弟师妹求荣的地步,也不会有那一天!”
“你听清些,小景。”景容面色微变,折澜,折澜也是,那衡山剑派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师兄不会拿你们去换我宗一个安宁,师兄做错的事,合该师兄来偿,与你们无关。”
“不,不是……师兄……”见景容失了态,云景有些慌,想碰碰他又止了动作,只皱眉努力辩解道:“是我言辞不当,你听我说……”
“我本就是西境人,离家也有好些年岁了,如今长生门和爹爹娘亲亲自来迎我,我虽然看着没心没肺,但也不是真的没心没肺嘛,我真挺想他们的,不单是这一件事让我想回去的。”
云景努力保持着笑,她在赌,她在赌景容分毫不知她与父母关系何等僵持,这事,哪怕是宁九尘也不知晓的。
景容闻言眼底似有动容,半信半疑道:“小景,你对师兄说实话,你当真想回去?”
“真的。”云景眨巴眨巴眼,笑意愈发浓了起来,“我爹娘还跟我道歉呢,你都不知道他们多想我,我,我也很想他们!”
“总之,长生门这一诺只是个附加条件啦,我本来想着对宗门好,先提出来,哄哄师兄你开心的,哪成想被你误会了。”云景仍是平日里那古灵精怪的模样,景容眼底痛意亦随着她的话语散了些许。
听她这一言,景容一时有些接不上话,沉吟许久才缓缓道:“那你答应师兄,绝不勉强自己,要是你不喜欢,我们就不去,师兄护着你,若你去了,觉着过得不舒畅,就给师兄传信,师兄亲自去接你回来,好不好?”
他已经丢了一个折澜,他真的不想,因为自己,再丢一个云景。
“好,都好,我都听着呢,也记下了。”云景笑容明媚,“所以师兄不要多想了好不好?我是真的很想爹爹娘亲,也是真的想回家了。”
“那……那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起来?”景容有些接不上话,仍旧不是很信云景的说法。
“我在,等你啊。”云景一乐,“不把自己关起来,说不准爹娘太想我我就急匆匆走了,等不到师兄回来,让我俩说些话了呢。”
她其实还想提提折澜师兄,让大师兄他年清明时节时,替她去给折澜师兄上柱香,可这离别在即,提折澜师兄,多多少少会让大师兄难过。
不若不提了吧,想来,师兄也会记着给折澜师兄上香的。
就是,师兄可不要再把香烛弄灭了的好。
云景这一想着,不禁笑出了声来,景容闻声望她,问:“怎么了?”
“哦,就是想到师兄你啊,平日里看似铁面无私,要是我犯了事,你偏容得我得很。”
“我就你一个师妹,不容你容谁去。”景容神色随之舒缓了几分,“等回去了,你就是圣女了,可少顽皮些。”
“好。”景容的叮嘱,云景一一应下,他们难得说这么多话,莫约是一次把数十年的话都说完了。
云景看起来心情不错,反叮嘱道:“师兄,你也顾念些自己,你是我宗宗主,也是修界领袖,只要你好好的,再难的事都还有一线希望的。”
“若你都不照顾好自己,这天下苍生,还能指望谁去呀。”
“你可记着,对自己好些。”
☆、第 131 章
云景走时,还没到中秋,她褪了弟子服,一袭长生门圣女装束,是域外艳红的火,珠玉琳琅做缀,她掩了大半颜容独露出一双眼来,遥望玄天宗山门,相顾远行。
这般灼目的人,在重重朝圣者拥簇之下渐行渐远。
景容是如旧的高山远眺,哽在喉间的别离成了静默,折澜走那天好像也是这样盛大,他只远远看着,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话来。
师兄,珍重。
这话他可不想再听了,终是他看着长大的人们一个个离了宗门,离了他。
但如果他们都过得好,那就还好。
无妨他一人,无妨他来镇这天下太平,护苍生安宁。
只要他是这玄天宗宗主一日,旁人便不可欺玄天宗一分,只要他是这天地至高长久,他的师弟师妹们,无论沦落到何处,都无人敢欺。
这一番想来,他还是能护一护他们的。
从高山之巅去望玄天宗景象,仍是难览全局,身为纵观者的景容眼底神色难辨。
折澜跟他说过,等风化雨,等雨化雪,雪落千寒,千寒过尽便是春来,等春来了,又是新一载,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等春来么?那他希望,今年雪落轻些,来年春早些,天象待万民好些,他也好理一理思绪,平定妖祸,重振玄天宗威名。
“师兄惟愿你们安顺,便足够了。”景容低了视线,转身刹那,长生门的朝圣队伍也正离了玄天宗山脉,变步行做踏风西行。
长生门突然造访是意料之外的事,恰如锁妖塔霜雪来急,冬未至,已是深雪一重。
守塔人提着如旧的盏灯,巡视着千年百年,清寂得恍无活物的塔内。
不得不说,锁妖塔的铸造,当真鬼斧神工,借了九霄天霜雪不摧之力,又有重重法阵固基,以始神容榭留下的玄天石奠定了锁妖塔根基。
只是这玄天石一缺,锁妖塔的封印就不那么稳固了起来,这南迁的九霄天霜雪,便是个征兆。
“罢,罢,罢。”守塔人扬了灯,照亮一方空荡天地,“这千年浩劫,终是要有了结的时候。”
他是这沉默千年的守塔者,也是掌灯人,褪去一身荣耀,孤守千年,静待着,连他都不知结局的因果。
比往年来得更早的大雪堵了通往锁妖塔的路,可它挡不了雪域生存万年的妖族无声潜入,遮不住八月十五的霁月当空。
更拦不住,蓄谋已久的魔修。
“今日便是,妖魔二族重临之日。”春秋十一掌上焰火灼灼,语意却是不甚在意。
“无论是妖是魔,是人是鬼,这,都是本座的天下。”宴止语调平缓,淡金流光掠过他指尖,萦绕在七星剑之上。
重重破印阵法已布下,只待时辰到,便是锁妖塔万年封印破除,锁进其中的妖魔重临天下之时。
宴止对种族之隔一向没多大概念,他眼中人妖草木无异,于常人而言,锁妖塔破便是天下大乱,在他眼中却没什么不同。
左右不过是,于他利弊的差异,锁妖塔既然断绝了灵气,也就不存在什么万年不灭的大妖,开了这塔,对他无甚威胁,还能乱了玄天宗心神,更便于他攻入九霄天界域。
这样一件于他而言利大于弊的事,他自然要做。
八月十五的锁妖塔夜色愈发深,乌云笼了清月,塔内妖物也愈发躁动不安了起来。
守塔人执盏灯,本佝偻的背脊竟是直立了起来,那散乱的发在妖风袭来时向后,露出一张沉静坚毅的脸来。
他盏灯化剑间,凌绝剑气震过锁妖塔勾连界域,竟是一瞬间,压制住了这十方妖气。
“师兄的卦象,可没说过锁妖塔破啊。”他眼底似有一分嘲意,一袭老旧灰衣加之他身,竟添了分道骨。
“剑来。”是他一喝,翻手间,一剑化万剑奔向方圆,“俱寂。”
高涨的十方妖力被自锁妖塔袭来的剑意逼得一退,本有所松动的锁妖塔封印也停滞不前。
春秋十一收手一退,她眼底满是惊骇,下一瞬半是疯癫地大笑出声来:“好!好一个北霄剑仙!当真做了藏头鼠辈!”
宴止收剑一退,颇有些凝重地看向黑气笼罩的锁妖塔方向,没想到他这歪打正着,锁妖塔的守护之人,还真是那千年前惊绝天下又无声消失的北霄剑仙李之凤。
春秋十一作为和李之凤同辈,又有血海深仇,她的感觉,绝对错不了。
“前辈,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分神的好。”宴止凝神,又是一掌袭向封印松动处。
“本座当然知晓。”烈烈焰火自春秋十一掌上迸发,是几乎要将这黑夜燃去的炽烈。
只要是那人所守所护,都是她想亲自灭除的存在。
妖力与灵力相融,又是两股力量相抗,这迸出的滔天威能,也唯有锁妖塔这般存在能承。
李之凤借了九霄霜雪的势,勉强能与塔外冲力持平,但终究是不能长久,他惟愿,自己能拖延到讯符燃至本宗,宗门布下结界阻御妖魔之时。
然而现实终究要让他失望,先不论极北域万妖之力凝结,单是宴止和春秋十一双化神联手,这滔天的灵力云集都足以撼动锁妖塔年深月久的封印。
更有锁妖塔失玄天基石在先,他一人又抵得住万妖之力与化神道人多久。
寂静了千万年的锁妖塔内部妖魔嘶鸣渐起,声声入耳足以祸心,修为至高,道心至坚者或许可以多撑些时刻,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一件事是——北霄剑仙他道心已失。
分散的剑魄重归主剑,立于锁妖塔中的灰衣剑仙似被定住了心神,片刻之后生生呕出口血来。
终是他螳臂当车,被妖惑了心神。
李之凤撑些北霄剑起身,和那千里之外的红衣女子对上了视线,恍惚间,似可见少女灿烂笑颜。
无数失了束缚的妖魔尖啸着从他身侧掠过,道道黑影重叠之下也有试图吞了这镇守他们千年的守塔人的,结局皆是被李之凤身外金光震开。
他纵是道心已失,根基有损,也是这人界千年万年来,顶天立地的北霄剑仙。
“你,你终究是来了……”李之凤抹去唇角血痕,似笑似哭,翻手间骤起的剑光勉强拦住了部分疯逃的妖魔。
千年了,一千年,沧海桑田,人心易变,他这曾威震三族的剑仙,如今也不过是个半老不老,又伤了根基失了道心的落魄之人。
那个曾笑颜如花的姑娘,仍是年轻炽热,只为有朝一日,弑他于剑下。
是春秋十一先失了态,她眼底有些泛红,手上却是毫不留情地剑来,直斩锁妖塔而去。
“前辈……”宴止没拦住,也不打算拦,只蹙眉望着春秋十一瞬息间掠出数里的身影,是她红衣灼灼直奔一人而去。
那人自坦然,他定定瞧着春秋十一的身影,灵力笼住李之凤身影时,只听他极轻叹息道:“我不会死的,小十一,至少,在事了之前。”
一阵风掠过,李之凤无声消失在了锁妖塔地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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