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连三日,各处都在大动。直到第四日午后,皇帝方召见诸皇子与公主。
皇子们先入殿,明苏与其他公主不同,也与皇子们一批。
皇帝还躺在榻上,侍疾的是一名明苏从未见过的妃嫔,见他们入殿,连忙放下了药碗,与众人行了一礼,避到后殿去了。
众人行过礼,明苏往榻上瞧了一眼,大是震惊,皇帝眼角全是皱纹,胡须头发显然拾掇过了,却显然多了不少白发,面色是蜡黄的,一开口声音也沙哑:“你们来了?”
三皇子与五皇子都极惶恐,大皇子、四皇子则是事不关己。
尤其四皇子,面带病容,身子瘦骨嶙峋,瞧上去比皇帝还沧桑些。
皇帝目光凌厉,在这些人面上一个一个地看过来,看到明苏时目色缓和了些。
不出事时尚好,一出了事,便能看出谁安分谁不安分了。
皇帝自然忌惮明苏,但眼下也不得不对她委以重任,让她替他看住了明寅明辰。
至于大皇子与四皇子,皇帝自来是不将这二子放在眼中的。二子也习惯了。站在一旁,默不吭声。
说了几句,恩威并施地告诫了三皇子与五皇子几句,皇帝便微微有些喘气,累得厉害。
他目光落在大皇子身上顿了顿,便道:“你们且退下吧。”
众人便退下了,公主们入殿中问安。
到了殿外,大皇子顿住了脚步,明苏见此,也就留了留,其他皇子都走了。
大皇子方缓缓地往下走,明苏跟在他身边,他们走到底下,便见前方宫道上有一身形清矍身着道袍的道士由远及近地走来。
大皇子看到他,便顿住了脚步,道:“这是我府中的道长。”
没想到皇帝动作竟这么快。明苏望着大皇子,笑道:“皇兄今次可立大功了。”
大皇子也穿着一身道袍,发上是一根玉簪。她目光一凝,望向远处道:“我六岁时生了场病,病得迷迷糊糊,我的母亲位卑,请不到好太医,便去求了皇后娘娘。”
明苏知道他说的皇后娘娘是先皇后,宫中提起先皇后多半称废后,因陛下下了明诏,废黜了她。很少有人会以皇后相称。
“皇后娘娘人很好,带着太医亲自来看我,我很想唤她一声母后。
但母亲说,皇后娘娘没孩子,我若称她母后,其他皇子便会以为我有入继中宫之心,必会忌惮我,来害我。
我只得打消了念头。后面我病犹未愈,甚至越来越严重。
皇后娘娘也很着急,有一日,她与我道,会请父皇来看我,要我快快好起来。我那时很高兴,因为我时常是见不到父皇的。”大皇子缓缓地说道。
他平日里话少,看着像是沉迷炼丹,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皇室中多瞧不起他,也无人与他往来,这些话,自然他也不曾与人说过。
“隔日,父皇果然来了,我很高兴,可父皇一入殿便坐在那里,什么话都没说,也不曾走近了看我。
母亲很惶恐,在一旁战战兢兢地伺候,我也很害怕,可身上实在难受,我想父皇能抱我一下。
于是便出了声,结果父皇却只是冷冷地朝榻上瞥了一眼,说了一句,再吵,就将你们母子逐出宫去。
我那时不知道逐出宫是何意,但想来很是严重,便不敢说话了。
也不知为何,那句话,那一瞥,随我长大,不仅未忘,反而越来越清晰,使我越来越害怕。
之后许多次宫宴上,父皇当着众人的面关心我的饮食起居,我都不觉高兴,反而时常想到病中之事。”
大皇子说着,明苏并未打断,只静静地听。
他说完了,笑道:“很奇怪,不过是被看了一眼,骂了一句,那句话兴许是吓唬孩子的。
可我却忘不了,后来母亲没了。父皇也不伤心,她下葬的那日,是雨天,我记得很清楚,她葬在皇室陵园里,葬得很偏僻,墓碑也做得潦草,像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宫人一般。
我难受得厉害,回了宫,只觉无处容身,便想寻父皇,向他讨个差使。结果,父皇在顺妃宫中,与她一同饮酒赏雨。”
大皇子说到此处,便停下了。
明苏也不知该说什么,母亲过世,父亲却在与人饮酒作乐,换了谁,都不好过。
半晌,那道长已入殿去了,大皇子轻轻叹了口气,道:“除夕之宴,我知道你是有意为之,但皇后娘娘待我很好,你又是她膝下长大的,我便帮你这一次。”
明苏行了个礼:
“多谢皇兄。”
大皇子朝紫宸殿看了一眼,道:“道长法号无为山人,在我府中七年,有些本事,的确能炼出使人身强体健的丹药。
但那丹药只有数日之效,数日之后,便会厌食乏力,需再服一粒。服食日久,还会越来越依赖。”
明苏道:“皇兄用了?”
“我只服了数回,察觉不对,便寻了只黄狗来试药。”
大皇子说道,“无为很懂事,知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还有些把柄在我手中,能使他乖乖听命。”
明苏听到这里,明白大皇子的用意了,他是交易来了。
“皇兄要什么?”明苏笑道。
大皇子问道:“你能给什么?”
明苏想了想,道:“追赠你的母亲太妃之位。”
大皇子面露霁色:“那便多谢皇妹了。”
说罢,扬长而去。
明苏目送他远去,并未离去,而是吩咐了身后的侍从两句,自己去了边上一处亭子里等候。
大皇子今番之举,与其说是与她交易,不如说是投诚来了。
先以往事拉近距离,再以母亲之事引她怜悯,最后抛出筹码,以示他之诚意。
至于能给什么,想必她不论许诺什么,大皇兄都会接下。但观他听闻许她母亲尊位的神色,可见他是满意的。
陛下这一病,众人都慌了神,先前谁都不靠的,也不得不做个抉择。
大皇子占了个长字,明寅明辰都容不下他,反倒是她这边,不大在意这个。
明苏有些好奇,大皇兄拿住了无为的什么把柄,能使他乖乖听命。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派去的内侍来禀:“道长自紫宸殿出来了,陛下将他安置在了万方殿。”
万方殿在前朝后宫的交叉处,有一道门拦着,入不得后宫,不会惊扰妃嫔。那处倒是合宜。
明苏道:“再去看着。”
又过半个时辰,那内侍回禀道:“五皇子殿下已去拜访过道长了。”
明苏这才起身,往万方殿去。
她到时,五皇子已走了,几上的茶盏还未收拾。无为手拿拂尘,起身见了个礼,明苏看了看他,见他瞧上去很年轻,竟看不出岁数。
“殿下来了。”无为说道。
殿中之人都已退下了。无为笑着道:“殿下安心,小道说了习惯道童服侍,陛下便未指派宫人。”
明苏道:“道长如何取得陛下信任?”
无为回道:“小道取出一枚丹药,一剖为二,我服其一,陛下服其一。”
之后,不必说,自是见效了。
明苏便笑了笑,果真有些本事。再看他的行事,可见来前大皇子便与他吩咐过了。
第一回相见,明苏并未说什么深入的,只是闲谈了几句,无为也知此,跟着闲聊。
几句之后,明苏闲谈道:“前几日相国寺避雨,听那主持说了番魂魄与躯体分离的话语。这是佛家言论,道家可也有相似之论?”
这话听着便像是在说平日里道听途说来的趣事,无为自也不疑心,笑道:“有。魂魄与躯体本就可分离,平日里修为修的是躯体,待得辟谷,躯体便干净了,进一步修体魄,直至躯体不老,体魄不坏,也就长生了。”
明苏听罢,接着问:“可若人已死了,躯体已损,用不得了,魂入黄泉,可能招得回来?”
无为道:“能……”
明苏再问:“如何招回?”
无为笑道:“这便难了,要将黄泉之人招回,须得阎王放人。且大张旗鼓地招回又如何?
一缕轻魂,已躯体可附,何况魂魄是不能在阳间久留的。到头来,还是得回去。”
明苏便有些茫然,她也反应过来了,招回来,她也留不住。
她又说了些旁的,什么狐狸精,什么书生,都是些神神叨叨的事,招魂混在其中也就不起眼。
倒使得无为暗自道了一句,皇家可真有意思,为父的想长生,为女的想的竟是些灵异鬼怪之事。
明苏告辞了。
她往淑妃殿中去,一面走,一面想招回来留不住,又有什么用。
她想了一路,最后,却又想,招回来,说句话,道个别,约个来生,也是好的。
哪怕说不了话,见一面也值得。
到了淑妃跟前,她便将此事说了。
淑妃大惊:“人死不能复生,招魂一说,如此荒谬,你竟相信?”
明苏奇道:“我为何不信,此说十分有理,必是真的。”
淑妃瞠目结舌,道:“你便如此信那道人?”
明苏笑:“第一回相见,我如何能信他?我连大皇兄都不信,已命人将他监视起来,以免他来个黄雀在后。”
口说无凭,一直不往来的人,说几句几句亲近话,掏几句心窝子,她就信了?笑话……
淑妃一听,倒是舒了口气,道:“那你如何就信招魂之术?”
“招魂之术,很有道理,那道人未必行,但依儿臣看天下之大,必有能人,招魂必是可成。”
淑妃还是不懂,可明苏却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淑妃只觉她是魔怔了,或是叫什么魇着了。她想了想,再问:“那你看长生可否?”
“不可……”明苏想都未想,“若有长生之人,为何闻所未闻?何况人的躯体本就是要老的,如何长生?
秦皇汉武富有天下,都未能长生,可见此道不通。但招魂不同,招魂是令故人归来,看过一眼,说几句话,也就罢了,与死而复生是两回事,是很可行的。”
淑妃听罢,总算明白,为何求长生,求仙道如此一看便是荒谬之论的话却有许多精明强干的皇帝相信了。
不是他们糊涂,而是人一没了指望,哪怕是极其微渺的希望,都会紧紧握住,一丝不放的。
淑妃顿觉心酸,想,也好,让明苏有个指望,她也能高兴些。
“那你别轻忽了正事。”
明苏笑得明朗,好似三月天里的太阳,明朗得近乎耀眼:“母妃放心,她回来,若见我因她荒怠,必会生气,我要让她安心。”
淑妃便点了点头,说到别处去了。
“父皇动作真是快,才几日,便想起皇兄的丹药来了。”明苏说道。
淑妃道:“你是还小,不知老病有多可怕,他快五十了,多少皇帝在这岁数都见先人去了。
他还如此放纵酒色。身子岂能不坏。偏偏平日里又是耽溺享乐惯了的,要他收敛,当真是难,他自然要想方设法地重获青春。”
明苏一想确实如此,母女二人又说了会儿,明苏便告退了。
淑妃见她走了,回了寝殿,独自在床边坐了许久,方打开床头的一个暗格,自里头取出一只盒子。
她看了那盒子半日,方打开了,里面是封书信,信中只短短的一句话:“保全自身,照看好我们的孩子。”
纸还很新,墨也未洇开,只是那人当时写得急,字迹潦草。
“宓儿不在了,明苏很想她,想要剑走偏锋,求告于道术。这很荒唐,可也算是个寄托。”
淑妃轻轻地说道,像是在与心爱之人说说她们的孩子近日的状况。
她恍惚间想起当年明苏降生那日,先皇后就抱着明苏坐在床边逗弄。
她那样美,那样温柔,她没忍住,与她道:“你就当这是我为你生的孩子,可好?”
那人没有答话,一晃十余载,直至她危难之时,为了劝住她,留住她,方给了她这样一封书信,答应了她当年的请求。
这是她求了大半生的事,可如今却成了一道枷锁,紧紧地锁住她。
“你也不说明白,照看到多大才算照看好了。”淑妃抱怨了一句,可即便是抱怨的话,她都是轻轻的,不忍心当真责备。
明苏自南薰殿出来,仍旧琢磨着无为的那几句话。
一缕轻魂,无躯体可附。
明苏想得入了神,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走到一处柳树下,柳树纸条柔嫩,一根一根地垂下来。
明苏近日志怪话本看多了,看到柳树便想到柳树可辟邪,她记得有一篇里,讲到兔子精附身在一名女子身上,被道人用柳枝抽了出来。
明苏抬手抚了下细长的柳叶,忽然间,她悟了,魂魄无躯体可附是因躯体坏了,可魂魄未必只能附在自己的躯体里,也可如兔子精一般,附到旁人身上!
第五十三章
明苏一个激动将手中的柳叶揪了下来。
不错, 若是魂魄附身,那便能解释为何性情相似,可相貌、声音却浑然不同了。
她只觉得什么都想通了, 兴奋之下, 将手边那根柳条上的叶子都薅秃了。
她全然没想过过世五年的人占了旁人的身子重返阳间是一件何等奇诡、恐怖之事, 只想她摸到眉目了。
一个兴奋之下,她将柳枝揪断了,转身就朝仁明殿去。
幸好是夏日, 时辰虽不早,天还亮着, 乃至猛烈的阳光也和煦下来, 微微地照耀着, 温柔地将人、树木、花草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一路过去,这条走了无数回的宫道还是熟悉的模样, 可却又哪里不一样了, 草木更绿, 花儿更红,连铺在地上的石板都是温润好看的模样。
明苏提着柳枝, 一路奔到仁明殿,殿门口的内侍要替她禀报她也没理,一路闯到殿中。
殿中一名眼生的给事正向皇后禀事,见信国殿下闯进来,便停下了, 朝她望来。
皇后站在窗前背对着殿门, 听闻动静,回过头来,见是她, 便与她笑了笑,回头低声说了句什么,给事便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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