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如此焦急?
更何况这些年来,陛下看似宠着她,纵着她,依赖她,可其实,甚少与她权柄,只在她周旋于二位皇兄之间时,方才予以支持。他显是防着她,又为何骤然与她这样大的权柄?
明苏想不明白皇帝的用意,又怎会如他之意。她笑着与众人说了几句,态度很是温和,说到二位皇兄身上时,却是不轻不重地带过,似是暂且还未想好如何行事,不愿此时深谈,又似接下这桩差事她也无可奈何,心下正没主意。
大臣们也在察言观色,见她如此,都暂且松了口气。
皇帝不问朝政,许多事不好决断,中书令也另有事与公主商量,明苏便一直留到了日落。这一日,竟无人提起皇帝吩咐下来的事。
明苏有计量,她拖延不办,陛下若心急,自然会召她去问话,到时便可试探其用意。
她自衙署出来,身后跟着班大臣,这几位皆是朝中拔尖的重臣,簇拥在她身旁,衬得她风光无限。一直走到宫门口,众人方才行礼离去。
明苏登车回府。应酬了整日,此时独处,她便惦记起昨日未写下的那幅字来。她看得出来,昨日皇后已动容了,偏生却被打断。
明苏揉了揉眉心,劝了自己一句好事多磨,却仍是气得厉害。
车中闷,她嫌弃窗帘欲透透风,恰好见窗外程池生打马而过。
那马瞧上去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奔腾起来,四蹄有力,有雷霆万钧之势,一看就知是难得的汗血宝马。
她记得前几日,边城有一将军就给五皇兄献了两匹。看来程池生在五皇兄跟前颇为得脸。
他那几名心腹落到明苏的手中,但她行事干净,并未落下马脚。
故而程池生也只当这几人逃走了,并不如何惊慌,倒是在五皇子门下专心经营起来,很快便得了五皇子倚重。
明苏目光一暗,心道,正好无处泄愤。
回到府中,用过晚膳,明苏在园中踱步消食,也池中的荷花不知何时,竟开了。
她心念一动,想我待皇后好一些,兴许她一动容便会将她的字迹写给她看了。
明苏这般想着,寻了艘小舟,亲自往池中央中去,精心挑拣了几支开得最美的荷花折下,又摇晃着小舟回到岸边,寻了玄过到身前,将荷花交给他,吩咐道:“你将这花送去仁明殿,告诉皇后,这是府中今年新开的第一片荷花,我亲自挑选,亲自折下,献入宫中,供娘娘观赏一笑。”
玄过接过了,见她心情尚好,便笑着打趣道:“殿下近日总惦念仁明殿。难怪昨夜赵中官见殿下走在道上都能猜出殿下是要往仁明殿去。”
明苏笑骂了句:“胡吣……”正要他快去,突然,她的面色就变了:“你说昨夜我走在宫道上,赵梁便猜到我要去仁明殿?”
玄过不知她为何如此惊异,却下意识地端正了容色,禀道:“是啊,那条道是去往后宫的必经之路,可往南薰殿,可往仁明殿,也可往殿下的贞观殿,何以赵中官便笃定殿下是要去仁明殿,还好意相告陛下召见娘娘,免了殿下一趟白跑。”
明苏昨日魂不守舍的,未及多想,今日一提,她便发觉不对了。
这宫中人人说话都爱说一半,掩一半,一不留神,便会错漏。
赵梁这是何意?
明苏回忆他昨日说的话。
“殿下不必去了,陛下有事要吩咐娘娘,正命小的去传召呢。”
陛下有事吩咐,要她不必去了。可见她不必去,与陛下的吩咐有关。皇后是后宫之主,陛下吩咐之事,必与后宫有关。
赵梁是提示她陛下在宫中也有所举措,要她离仁明殿远些。
前朝与后宫一起动,莫非陛下当真要整治明寅明辰?
可眼下能顶事的皇子只他二人,总不至于当真废弃。明苏竟不懂皇帝在想些什么。
玄过等了一会儿,见殿下沉思不语,便问了一句:“这花还送否?”
明苏抬了下手:“缓两日看。”
还是谨慎些为好。
只是缓两日花便该蔫了。明苏有些心疼,将花接了过来,自己拿着,回了内书房。
她寻了一白玉花钵,将荷花好生地养了起来。花瓣粉嫩,荷叶碧绿,浮在水上,便好似自白玉中开出的一般,既雅致,又别有一番韵味。
明苏看着,却很烦闷。
就像是面前被隔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只需将这层纸捅破,便可窥见真相,故人相认了。可偏偏诸事烦扰,绊住了脚步。
明苏断定纸的那边必是阿宓,必是她回来了,可她却没有一丝信心,不是没有信心她能猜对,而是没有信心,阿宓会与她相认。
她握住挂在颈间的小貔貅,想,昨日书房中,她求她写字,已将话说得很明白了,皇后必是能听懂的。
但凡她心中还有她,她有一丝顾念旧情,便一定会回应她。
可明苏却不敢肯定她们间的旧情在阿宓心中是否还当真,也不知何时起的,她只知追随着郑宓,寻找着她的踪迹,可对她在她心中究竟占了几分,却不敢那般肯定了。
我已将能做的,都做了。你待我哪怕有一丝在意,便朝我迈一步吧,哪怕只是眼神示意都好。
明苏心中默念,煎熬难当。
隔日,明苏起身,正要出门,外头突然递来一张纸条。
她打开一看,便见上头写着貔貅二字。明苏一惊,立即道:“谁送来的,那人何在?”
仆役回道:“是一名老者,衣衫平常,容貌毁坏,家令带入府的,他说殿下见了这纸,必会见他。”
明苏道:“命他来见。”
而此时宫中,郑宓也起了。
前日皇帝召她,一入寝殿,便与她道:“你入宫一年,所行之事,颇得朕心,唯有一件,后宫之中,消息传递,往来不止,使朕的朝堂,朕的后宫,规矩全无。”
郑宓自是请罪,其实这一年来,后宫的消息传递较之以往,以好了不少,余下仍在活跃的,也只德妃与贤妃了。
至于这二人,一来她们在宫中经营日久,极难根除,二来也是郑宓有意纵容。
若是她真将二妃压得毫无反抗之力,她便该深受皇帝忌惮了。
皇帝召她来,也不是要听她请罪,他缓缓道:“朕今日才召见了无为山人,山人入万方殿不到一刻,明辰便到了,明辰一走,明苏接着登门,明苏只后明寅也未落下。
怎么他们三人的消息竟这般灵通,朕在宫中见了谁,不出一个时辰,便是人尽皆知了,这般下去,只怕朕在殿中说了什么,也抖落得到处都是。”
皇帝斥责了一通,方道:“山人习惯道通伺候,便由得他去,但他炼丹的炉子,决不许有旁人靠近。如今日这般的消息往来也断不许再有。”
郑宓听懂了,原来是惜命,怕有人在丹药中做手脚。
她露出为难之色:“余者臣妾皆应付得来,但贤妃与德妃是二位皇子生母,臣妾怕是有心无力。”
皇帝冷声道:“二子不孝,朕还未晏驾,他们便惦念着皇位了。品行如此卑劣,是二妃之过。你只管去做,自有朕为你撑腰。”
郑宓听到此,立即便想起方才皇帝已召见过明苏了,他们说了什么?难道也是相似的话?
她猜测着,斟酌着,口中自然应是。皇帝没别的事了,便命她退下。
郑宓告退,行至殿门处,正要开门,身后忽然道:“你与明苏往来很密,但如今,她受朕指派,主事前朝。
而你整顿后宫,皆是如此势大,是否该避一避嫌了?”
皇帝的声音慢悠悠的,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
郑宓闭了下眼睛,回过身,容色自若:“臣妾明白。”
“当真明白?”皇帝说道,他面上有一抹红润,前后说了这么久的话,竟也不觉疲惫。
那丹药果真奇效。皇帝很是得意,话语间不免悠然自得起来。
“明苏虽是女子,终归有个喜好女色的名头在,后妃嫔只知避着成年的皇子,却不曾避着她,此事很不妥当。”
郑宓的心顿时抽紧,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焦急来,口中则顺从道:“臣妾遵旨。”
皇帝见她如此乖顺,又想她这几回替他挑选的美人都很合他意,如此乖觉,还算合用,便安抚道:“朕知你无子,难免担心将来之事,故而欲在前朝寻个靠山,这才与明苏多加往来。
可你也不必急,只要你别再如大婚那日般犯糊涂,今后的日子还长着,皇子会有的。”
这话真是叫人恶心透了。郑宓胃中一阵翻涌,面上还得做出欣喜之人,拜谢:“有陛下此言,臣妾便放心了。”
皇帝很是自得,后宫妃嫔这般相争,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生个皇子,好永享富贵权势?他说完了话,这才放皇后退下。
郑宓出了紫宸殿,举止自若地往后宫去,直回到仁明殿,她饮下一杯浓茶,压住胃中翻涌的恶心。
皇帝已是明言,要她不再与明苏往来。
若是往日,也没什么,她与明苏一两月见上一次,也是寻常。
可今时不同。明苏才猜到了端倪,她央求她写一幅字,反复地强调,反复地恳求,要她写她的字,这已是明示了。
她猜到了。
郑宓不知她是如何想到的,借尸还魂这般离奇之事,她是如何猜想出来的,可光看明苏的魂不守舍,看她求着她赐一幅字,看她眼中的泪光,都可知她必是经了不少波折。
郑宓惊喜交加。
她原先不敢相认,不过是因害怕明苏恨她,她甚至想过,便以皇后的身份,与明苏重新开始,直到明苏再度喜欢她,再与她坦白。
可明苏恳求她以真字迹相见,她想见她,想确定真的是她。
若是恨,是不会这般的,若是恨,只怕会避之不及,又怎会追根究底,只求一个真相。
郑宓坐在殿中,心下冷一阵热一阵,皇帝既已明言,她与明苏便不好再见了,可眼下却偏偏是她们最不能相互无音讯的时候。
明苏才向她求过字迹,若是眼下她避而不见,不论是何缘由,明苏心中必会猜疑是否是她不愿意以真字迹相见。
若是如此,明苏该多煎熬。
郑宓苦思许久。她其实仍存了惧意,害怕明苏依旧是恨她的,只是出于年少时的情分,方会如此追根究底。
等到她承认,明苏便会想起她在容城丢下了她,再度恨上她。
可她想到明苏眼中的泪光,与她哀求的语气,心就像被利刃划了无数道口子一般,疼得厉害。
郑宓想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她派了宫人出宫。
皇帝才吩咐过,她自然不会直接令宫人去公主府,而是辗转命苏都前往公主府,见明苏一面。
向苏都探寻为何皇帝会如此憎恨郑家,是她死而复生后,做的唯一一件会暴露她便是郑宓的事。
这时苏都应当已见到明苏了吧。郑宓望着窗外的天色,默默想道。
明苏确实已见到苏都了,她看到他脸上遍布划痕,辨认了许久,方睁大了眼睛,道:“你是父皇身边的苏中官,你怎在此处?你的脸怎变成这副模样了?”
苏都郑重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小的苏都,拜见信国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苏啊,这一步她走了,下次相见一定要用力拥抱才行。
第五十五章
紫宸殿的宫人数月之间或杀或撵, 除了赵梁全部换了一批,此事明苏自然知晓,也曾疑过查过, 奈何那两年里陛下防她防得紧, 母妃身边的宫人更是隔上一段时日, 便会更换一批,使她无法培植亲信。
明苏寻觅了一阵,毫无眉目, 这才不得不放弃,想着终究还是得自身扎实, 方才将精力放到朝中斡旋。
眼下, 苏都却出现了。明苏查不出全部人的去向, 但苏都这内侍首领她是知道的,他六年前就死了, 是死于疫病。
明苏一见他这模样, 便知其中必要蹊跷, 道了声:“随我来。”便往书房走去。
苏都站起身,这些年过去, 他老了十岁不止,面上伤疤褶皱,脊背佝偻,精气神都垮了,像是换了个人。
不想殿下一眼就认出了他, 苏都自不免高兴, 跟在信国殿下身后走了过去。
一入书房,明苏便关了门,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这是怎么一回事?卿数年间都去了哪里?为何早些年宫中传言卿已殁了?”
她既不解, 又存疑,一个早该不在人世之人,忽然出现,又寻上了她,明苏自然存了几分慎重。
苏都却是兀自高兴,并未发现信国殿下眼中的警惕,他笑着道:“是皇后娘娘命小的来见殿下的。”
明苏一怔:“皇后娘娘?”她忙追问:“卿何时与皇后娘娘搭上的线?”
见她着急,苏都忙将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皇后如何寻上他的都说了一遍:“今年年初,宫中要放一批到了岁数的宫人出宫,还有不少上了岁数的宦官,也给了恩典出宫荣养,趁着进出正乱,皇后娘娘便将小的送出宫了。
原是给了份盘缠,让小的还乡的。可小的七岁那年就被采买的宫人买进宫去做了内侍,哪儿还记得什么乡土,且小的虽是一把老骨头了,可胜在忠心耿耿,便求了娘娘,留在京中,帮着做些跑跑腿的简单活计。”
他本该一出宫就来拜见殿下的,但他是皇后自宫中那死泥潭中挖出来的,算着是皇后的人。
心里虽厌透了那四四方方宫墙围出的天地,却到底在里头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知晓忌讳。
宫中便是父子母女都不是亲密无间的,是谁的人便听谁的吩咐,多的不能做,做了兴许反倒弄巧成拙,好心办坏事。
故而,虽一心惦记着殿下这里,苏都并未贸然登门,直至皇后授意。
“皇后派你来的?”明苏又问,她听得满脑子混乱,却也有预感,预感极为强烈,可她还是不敢去碰。
苏都答了句是。
明苏倒吸了口气,她敛住了心神,再问:“皇后当日在宫中找出你,是为何事?”
“为郑家的事。”苏都如实答道,又将去岁冬日冷宫之中对皇后说的话,重新对明苏讲了一遍,这一讲,便是说来话长了。
明苏听罢了,只觉荒唐,灭人一族,连孤儿寡妇都未留一个,为的竟是一己私怨,为人君者,竟是如此用权以私,罔顾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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