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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以南(近代现代)——大风不是木偶

时间:2021-01-01 19:00:12  作者:大风不是木偶
  他盯着一片空白的聊天框想,如果他问李月驰牛肉干的价格,会不会太假了?又想起那个女孩子,她有一双好看的笑眼,显得无辜又纯情——也许时至今日,对李月驰来说,他做的一切都是猴戏。
  那么李月驰为什么要配合他呢?也许是看在老同学旧情人的份上,也许单纯因为他来考察扶贫,没错,他们的评估结果直接影响澳门政府对此地的扶持力度,此时此刻,他代表权力,而李月驰一无所有。他代表权力,所以李月驰被叫来陪同,他代表权力,所以李月驰向他敬酒,他代表权力,所以他头脑发热唤了一声“学长”之后,李月驰就是恶心得想吐,也要应一声,“学弟”。
  屏幕似乎闪了一下,唐蘅以为是错觉,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瞪圆眼睛,看见“李月驰”三个字后面多了一行字:对方正在输入
  紧接着掌心一振,唐蘅险些把手机甩出去。
  李月驰:昨晚我骗你的
  李月驰:我没有女朋友,她不是我女朋友
  一阵恍惚,唐蘅问:真的?
  李月驰:真的
  唐蘅:为什么说这个?
  李月驰:不为什么
  唐蘅无言,愣了半分钟,忽然觉得他应该找个理由把对话继续下去。
  于是他给李月驰转了十五块五毛钱。
  李月驰:?
  唐蘅:晕车药和矿泉水。
  李月驰:不用
  唐蘅:为什么?
  李月驰:中华
  唐蘅:哦。
  想了想,又说:那你记不记得你欠我的钱?
  李月驰:什么?
  唐蘅:2012年6月13号,我睡着的时候你把我兜里的五十二块八毛拿走了。
  李月驰不回话了。
  等了五分钟,仍旧不回话。
  唐蘅有些懊恼地想,为什么要提这件事?见到李月驰之后,他总是说一些很蠢的话,问一些很蠢的问题,这不像平时的他。
  唐蘅放下手机,打开电脑批改了四份学生小组作业,又为白天的参观写了记录。十一点半,他关掉电脑,准备睡觉。手机屏幕黑着,并没有新消息。
  唐蘅没有在睡前检查手机的习惯,他只是关了灯,躺在床上,而手机还在书桌上。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醺醺然的——但他分明没有喝酒。
  正出神时,手机在木质桌面上“嗡”地一响,黑夜里格外清晰。唐蘅霍然坐起,说不出为什么,他觉得这是李月驰的消息。
  一条语音消息,时长两秒。
  经电流传来的声音有几分沙哑,似乎又带些酒后的疲倦,李月驰低声说:“睡吧。”
  翌日清晨,又是晴天,唐蘅背着双肩包走出酒店餐厅,尚未到集合的时间,四处都是闹哄哄的学生,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待着。
  然而没走几步,就看见孙继豪被好几个男学生团团围住,只露出乌黑的头顶。其实,若不是听见了孙继豪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唐蘅大概看不出是他。
  某个男生雀跃道:”豪哥!待会你把我和阿宁分到一组啊!拜托你了拜托你了!“
  孙继豪:”哟,什么情况啊你们?“
  其他男生起哄:”豪哥你没看出来吗——刚才阿宁给他送防晒霜诶!回澳门了必须让他俩请客!“
  男生不好意思道:”你们都给我小点声……“
  ”哎,对,小点声小点声,“唐蘅看不到孙继豪的表情,只听他叹了口气,”孩子们啊,我和你们说个事,你们记在心里就行了别说出去啊……“
  一众男生:”啊?“
  孙继豪语气很哀惋:“你们唐老师啊,以前有个女朋友,就是贵州人。可惜她去世了,唐老师到了贵州就总会想起她,心里很难过的……你们尽量别在唐老师面前提谈恋爱的事,好吧?”
  “天啊!”
  “靠,不提不提!记住了!”
  “哎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唐老师这两天那么深沉……”
  唐蘅:“……”
  唐蘅决定趁他们没发现他之前,走得越远越好。
  然而他一转身,目光直直对上一双眼睛。
  李月驰满眼揶揄,抱着手臂,冲唐蘅做了个口型:
  谁、死、了?
 
 
第6章 抓不住
  青天白日下,唐蘅感到两眼一黑。
  李月驰穿着昨天的灰色夹克,早晨风大,他的领子立起来,掩住小半边脸。做完那串口型,他也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唐蘅。
  孙继豪“哎”了一声,战战兢兢唤道:“师弟?”
  “孙老师,”李月驰笑着说,“早上好啊。”
  “早早早,诶小李你怎么来了——师弟,你吃完饭啦?等等,我有个事和你说,师弟!”
  唐蘅没理他,大步流星地走了。
  准确来说,逃了。
  李月驰没有追。
  一刻钟后,唐蘅坐在越野车后座,车队整装待发。眼见前面的车已经开了,唐蘅问司机:“怎么不走?”
  司机扭头瞥唐蘅一眼,表情有点疑惑:“咱们还差个人呀,领导。”
  “谁?”
  “小李——这不就来了。”
  他话音未落,副驾门被打开,李月驰俯身坐进来。他和司机打了招呼,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只药盒,面无表情地递给唐蘅。
  唐蘅愣了两秒才接下,忽然想起昨天的晕车贴用完了,今天根本没贴。
  不,不对,重点不是他又给他一盒晕车贴。
  “你怎么在这?”也顾不上司机了,唐蘅问。
  李月驰:“我是你们进村走访的向导。”
  “你?”他们进村确实需要向导,一来逐户走访得有人带路,山区的民居不像平原一户挨着一户;二来有时和村民沟通不畅,需向导在中间帮忙。
  但是按照规定,向导须是本村村民。
  李月驰背对唐蘅,平静地说,“你们今天去半溪村。”
  “嗯。“
  “我家住那。“
  半溪村,位于印江县城西南,驾车前往需要两个小时左右——在2015年修建公路之后。
  “15年之前呢?”唐蘅望着窗外起伏连绵的高山,忽然难以想象这条不宽的公路是两年前才修好的。
  “那会儿都是土路噻,难走得很,”司机非常健谈,“我老婆的表妹夫就是这个村的,零七年出去打工,跑到温州,一走就是五年啊!好不容易赚了点钱,他老娘又病了,就是那种——急症嘛。紧赶慢赶回来见最后一面,结果路上泥石流,最后也没赶上……”越野车已经驶出县城,行驶在平坦的沥青公路上,然而公路两侧除了山还是山,远处暗碧连绵,近处可见灰褐色的岩壁嶙峋起伏,唐蘅发现自己很难想象这种地方如何居住。
  越野车驶进隧道,短暂的十几秒钟里,视野陷入黑暗。唐蘅听见自己的声音:“你以前从家去武汉上学,怎么走?”
  光明复至,李月驰说:“搭别人的车到县城,坐汽车去铜仁,然后坐火车。”
  “很麻烦吗?”
  “还好。”
  “那当然麻烦啦!”司机接过话头,“老师您是城里长大的吧?”
  “……是。”
  “您不知道我们这地方,都说想致富先修路,一点错没有!“司机打方向盘转弯,唐蘅看见越野车两三米之外,即是笔直的山崖,“这么说吧唐老师,以前路还没修好的时候,从半溪村到县城,路况正常,那也得一整天——都是山路,绕弯嘛!”
  唐蘅望着李月驰漠然的侧脸,不知该接什么,只好说:“幸亏路修通了。”
  “是啊!都是国家政策好,你们澳门也好,我们真的要谢谢你们……”司机憨厚地笑了笑,感慨道,“我们这地方实在是太穷了,人在山里,走不出去啊。”
  越野车穿梭于群山之间,晴天风大,有时行至没有沥青公路的地方,尘土便爆炸般扬起来,唐蘅不得不关上车窗,很快,玻璃上覆盖了一层褐色的灰尘。接近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一个接着一个,虽然贴了晕车贴,但唐蘅还是感到几分眩晕,闭上了眼。
  又经过一个隧道,不多久,司机忽然将车停下。
  唐蘅睁开眼:“到了?”
  “还有半个小时吧,前面的怎么停了,”司机将脑袋探出车窗张望,喊了一声,“怎么啦?”
  “晕车!”前一辆车的司机远远回应道,“学生吐了!”
  唐蘅推开车门:“我去看看。”
  前一辆车上坐了四个学生,唐蘅走过去时,看见一个澳门女生蹲在路边,脚边立着一瓶开过的矿泉水。
  “好点了吗?”唐蘅问她。
  “吐完好多了,老师,”她的声音很小,有些委屈的样子,“明明吃了晕车药……这个地方的路,太绕了。”
  “尽量克服吧,也就来这一次——你歇会儿,我们十分钟之后再出发,”唐蘅从兜里摸出一片晕车贴递给她,“贴上这个。”
  “啊,谢谢老师……”
  唐蘅转身,当即愣住。李月驰站在距他不远的地方,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来的。
  李月驰说:“唐老师,您能不能来一下?”当着学生的面,倒是很礼貌。
  唐蘅走过去,两人在路边站着,几步之外便是悬崖。
  李月驰说:“歇会吧,”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正是唐蘅买的中华,“来一支?”
  学生们也都下车了,远远近近地站在公路上透气。按说当着学生的面不该抽烟,但此时此刻,唐蘅竟然无法拒绝李月驰,他知道自己有些心虚。
  唐蘅含住一只烟,李月驰掏出打火机,另一只手弓起来挡风,为他点燃了。
  唐蘅问:“你不抽?”
  李月驰摇头。
  唐蘅只好独自吸了口烟:“没想到这么远。”
  “是啊,”李月驰笑了一下,“你说你何必来这受罪?”
  唐蘅捏着烟的手一顿,心想,他果然听见那句话了。
  “既然只来这一次,不如干脆别来,你不是晕车晕得厉害吗。”李月驰还是笑着,笑意却没有抵达他的眼睛。
  “我是说她,她只来这一次……不是我。”
  “那你还会来吗?”
  “……”
  几步之外便是悬崖,清晨的山风分外凛冽。
  唐蘅盯着那悬崖,几秒后,身旁李月驰忽然说:“别害怕。”
  “我没有。”
  “你怕我把你推下去,”李月驰向前跨了两步,变成面对唐蘅、背对悬崖的姿态,“这样好了吗?只有你能推我下去。”
  唐蘅心头一震,低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样咱们都放心,”李月驰却说,“毕竟我是捅过人的。”
  唐蘅说不出话,只觉得心惊胆战。山风把李月驰的夹克下摆吹得猎猎鼓动,唐蘅暗自估算,如果下一秒李月驰跳下悬崖,以他的反应速度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是足够他抓住他的。可是李月驰怎么会跳下去呢?他在想什么?
  “能不能问个问题?”
  “你问。”也许连唐蘅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为什么来石江?”
  “工作,”唐蘅顿了一下,“原本不该是我,有个老师住院了,临时换成我。”
  “你就同意了?”
  “开始我不知道是石江。”
  “知道之后呢?”
  “我想,”唐蘅艰难地说,“我想也不会那么巧,就碰见你吧。”
  “嗯,”李月驰若有所思,“是你运气不好。”
  “再见面是好事。”
  “反正你也不会来第二次。”
  “……”唐蘅知道自己没法否认。
  一片白而长的云从空中掠过,遮住阳光。天色暗了几分,风似乎变得更大了。在刚才的某个瞬间,那念头的确一闪而过:李月驰不会把他推下去吧?
  毕竟他应该恨他的,当然也不只是他,还有他大伯,他们一家。如果没有遇见他们,李月驰的人生不会是这幅样子。
  他不是说李月驰很坏,只是,如果李月驰真的把他推下去,也情有可原。
  “那你怎么会在澳门?”李月驰又问。
  “毕业的时候那边学校在招聘,就去了。”
  “就这样?”
  “就这样。”
  李月驰垂着眼,兀自摇头。他只是问了几个问题,语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可唐蘅看着他,却无端地感到一阵悲伤。
  “唐蘅,”李月驰说,“你知道澳门为什么会给贵州扶贫么。”
  唐蘅愣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他叫他的全名。重逢以来第一次。
  “……因为国家政策?”
  “还有一种解释,”李月驰认真地说,“昨天我才知道——澳门的饮用水源来自西江,西江上游流经贵州,新闻上说,澳门给贵州扶贫,是因为共饮一江水。“
  “……这样吗。“
  共饮一江水。
  所以从他决定去澳门工作的那一刻起,此行的重逢就已经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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