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蘅心中百味杂陈,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那真是很巧。”
“是啊。”李月驰的目光越过唐蘅,向前一辆越野车望去,唐蘅也扭头望过去,看见那个晕车的女孩子仰头喝了几口矿泉水,然后钻进越野车里去。
想必是没什么事了。
“马上就能出发了,”李月驰压低声音,“咱们打个赌怎么样?这么巧再见面,不赌一次可惜了。”
唐蘅迟疑道:“打什么赌?”
“我倒退三步,如果踩空了,你也来得及拉住我,相当于救我一命,以前的事咱们就两清。”
“别开玩笑了——”
“如果我没有踩空,”李月驰停了两秒,“你就和我在一起,直到回澳门。”
唐蘅浑身一震,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可是李月驰的神情太认真了,认真到每个字都像清脆的钢锤,铿锵地砸进唐蘅的耳膜。可是这算什么,他还是在耍他吧,或者说气话?
“李月驰,你听我说,以前的事,我知道你有委屈……”唐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我不知道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但我可以……”
“一,”李月驰倒退一步,面色平静如常,紧接着又一步,“二——”
“李月驰!!!”唐蘅冲上去猛抓住他的手臂,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抓紧他,把他拽回自己身边。
“我答应——答应你了,”那支烟早就被丢掉,手臂上绷起青筋,心脏狂跳得仿佛是他自己死了一次,“我,我们在一起。”他说了什么?顾不上了。李月驰这个疯子。
司机闻声小跑过来:“唐老师,怎么啦?”
“没事,”李月驰任唐蘅抓着自己,轻飘飘道,“我们开玩笑呢。”
“噢,“司机不疑有他,”咱们上车吧,可以出发了。“
“好啊。”
唐蘅恍惚地坐进车里,只觉得自己仍在原地,眼前是倒退的李月驰——他不理他的话,仿佛根本听不见。只差一步,或者半步,他就会像风一样栽进风里,而他抓不住。六年前那次他说,李月驰你别走,大脑混沌身体无力,只能任由李月驰掏走他裤兜里所有现金,然后看他背影消失在门口。这次仍然无能为力,他抓不住他,这熟悉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击溃。
李月驰拉开后座的车门,从另一边上车,和唐蘅并肩而坐。
“诶,小李,”司机说,“不坐前面啦?”边说边冲李月驰使眼色,意思是后面的位置是领导坐的,你怎么坐过去了?
“唐老师有点晕车,”李月驰面不改色,“他想靠着我睡会。”
“哎呀,那我开得稳一点!”
唐蘅很慢很慢地扭头,看着李月驰。
李月驰与他对视,坦荡地说:“别硬撑啊,唐老师。”
第7章 我们现在在一起了
越野车重新启动,长长的车队行驶在碧绿的山野之间。被李月驰吓过那么一通,唐蘅竟然也不晕车了,然而一刻钟过去,仍觉得惊魂未定,心脏突突地跳。
司机从后视镜看向唐蘅,关切地说:“唐老师,后面都是山路呢,您晕车的话就靠着小李睡会儿吧——哪怕闭会儿眼睛也行啊。”他话音刚落,便是一个急促的大转弯,唐蘅被惯性甩向李月驰,黑色冲锋衣紧贴住灰色夹克,来不及反应,又是相反方向的转弯,这次换李月驰倒向唐蘅,窗外青山仿佛一起压过来,不是物理上的沉,却令唐蘅的呼吸有些乱。
两人像不倒翁似的你撞我我撞你,唐蘅只好时刻绷紧身体,生怕来个270度转弯把他直接甩进李月驰怀里——虽然这情况在山路上实属正常,可在眼下,他和李月驰之间,任何肢体接触都令他心神动荡。
偏偏李月驰还故意似的问:“唐老师,您还晕车吗?”
唐蘅咬牙道:“不晕了。”
“是吗,”李月驰笑了一下,“您适应得真快。”
“……”
又过一刻钟,司机说:“到啦。”
越野车停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出了院门,便是一条浅浅的小溪,溪对面散落着几户木质黑瓦的民宅,旁边是个低矮山坡,坡上有一级一级的梯田。而在梯田之后,则是很高的山,树尖使山峰的线条变得毛茸茸的,仿佛很柔软地戳进天空。
可是山在那里挡着,除了山,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在看什么?”李月驰说。
“看那座山……后面是什么?”唐蘅问完了,猛地想起小学语文课本上那首诗——山的那边是什么?是海。
“还是山。”李月驰说。
唐蘅觉得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山的后面还是山,这句话若是出现在电影里,一定可以被文艺青年们解读出千字长文,可是在贵州,在这个地方,山的后面还是山还是山还是山,这是一个客观描述。唐蘅忽然想,李月驰小时候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吗?可答案该令一个小孩多么沮丧,他只是想象一下,似乎也跟着沮丧起来了。
“不过后面的山上种了很多中药,”李月驰又说,“你想看的话,待会儿顺路带你去。”
“中药?”
“嗯,还有几十棵无花果树,想吃无花果吗?”
“不用了,我们有规定,不能吃村民的……”
“这个不算。”
“啊?”
“无花果是我家承包的。”
唐蘅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李月驰言下之意是说,他不算村民,因为他是他男朋友。
他复杂地看向李月驰,正要开口,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孙继豪为首,旁边跟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孙继豪说:“这位是唐蘅老师。”
“哎,唐老师!您好您好,路上辛苦了吧!”男人用力地和唐蘅握手,“我是半溪村的驻村村长,郑思。”
“郑村长,您好。”唐蘅说。
“唐老师,这是我们村支书,王恩平,这是……”
唐蘅一面与他们寒暄,一面被簇拥着走进了村委会。在会议室坐下,村长亲自递上热茶,笑呵呵地说:“真是辛苦老师们了,我们这儿啊,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最多的就是老人小孩,老师们做起工作可能不太方便。”
“哈哈,这不就需要咱村委会配合了嘛!”孙继豪语气挺豪爽,“正好你们村的小李也来了,小李和我们唐老师,老同学啊!”
“啊?是吗?”村长眼睛瞪大了,表情有些不自然,“哈哈,我是去年冬天才来驻村的,小李他们年轻人不经常回来,具体情况我还真是不太了解……”
半溪村共有125户村民,按照地理位置分为半山组、半溪组、李坝组,半山组和半溪组距离近些,李坝组则相对较远,开车过去需要二十分钟。孙继豪冲唐蘅嘿嘿一笑:“师弟,近的两组一个人,远的那组一个人,你选哪个?”
唐蘅第一反应是,李月驰家在哪个组?
话未问出口,孙继豪却拍拍脑袋:“差点忘了,你就去小李家在的组吧,正好他给你带路,你们熟。”
唐蘅:“好。”
李月驰家在李坝组。于是就这样定下来,唐蘅带着十个学生去李坝组。唐蘅走出居委会,就见李月驰站在溪边,一动不动像在发呆,正想开口叫他,却见他向前两步,一只脚踏在溪边的石头上,紧接着他俯下身,背对着唐蘅,那样子像要跃进水里去——
“小李!”村长喊道,“来给唐老师带路!”
李月驰扭头望向他们,然后起身,很快来到唐蘅面前。
“走吧,唐老师。”他说。
学生们已经各自结伴上车了,唐蘅跟着李月驰,走向他们来时那辆越野。唐蘅觉得自己的喉咙发紧,声带像是生了锈:“你刚才, 在干什么?”
”嗯?”
”你在溪边干什么?”
“……洗手,”李月驰举起左手,他的手背发红,“水有点冷。”
唐蘅一下子卸了力气,拉开车门靠在椅背上。
李月驰看了看他,没说话。
越野车复又行驶在山间,只不过这次速度慢了下来,路也比来时细窄很多,几次转弯几乎贴着山崖,十分惊险。
到达李坝组,学生们按照提前分好的小组,由向导带着走访去了。唐蘅没有具体的任务,而是进行一些随机调查。
两人一言不发地走了几分钟,李月驰问:“刚才怎么了?”
他一脸平静,衬得唐蘅像在赌气。
“你能不能别吓我,”唐蘅硬邦邦地说,“刚才你突然去溪边,我以为——”
“你以为我要跳河啊?”李月驰笑了,“水那么浅,我就是想跳也淹不死。”
“还有半路上,你倒退……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如果真的踩空怎么办?如果我反应慢半秒来不及拉你怎么办?”唐蘅越说越快,几乎把一路上的胆战心惊都倾吐出来了,“你没看见那下面有多深么,摔下去必死无疑你不知道?这种事你——你不能拿来开玩笑,李月驰。”
李月驰停下脚步,表情仍然很轻松。
“你真的觉得我赌的是会不会踩空?”他看着唐蘅,目光似有几分志在必得的笑意,“我赌的是你会不会让我退第三步。”
唐蘅默然,几秒后说:“你就那么相信我会拦住你,答应你。”
“对,”李月驰忽然伸手,在唐蘅右手手心用力捏了一下,“凭那天晚上你见到我时那副表情,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好,好吧。唐蘅无言地、认命地想,至少他不是真的想死。那么就算六年之后仍然被他拿捏在掌心里,也认了。
“反应过来没有?”李月驰拍拍唐蘅的脸,“我们现在在一起了。”
四下无人,唯有两颗桃树,一畦菜田,远处几声隐约的鸡鸣。
唐蘅说:“所以呢?”他还是没法想象自己又和李月驰在一起这件事。
“按顺序来,互相了解一下?”
“……可以。”
“提问吧,一人一个,”李月驰说,“你先?”
唐蘅觉得这像一场游戏,或者说本来如此,“你是什么时候出狱的?我是说,具体日期。”然而就算是游戏,能知道关于他的事,似乎也不错。
“一六年,十二月十一号。”
“噢。”那时他在干什么?刚到澳门不久。
李月驰:“这六年,你谈过恋爱么?”
“……”唐蘅不想撒谎,但是如果老实说“没有”——
“我知道了,”李月驰却笑了一下,又是那种志在必得的笑,“你问吧。”
唐蘅沉默几秒:“那个女孩是谁?”
“小学同学,我刚出来的时候没钱,和她搭伙做生意。”
“她喜欢你?”
“这是另一个问题,该我了,”李月驰说,“你们在石江待几天?”
“还有九天。”
“好。”
“晕车贴哪买的?”
“一家诊所,只有他家有。”
“……”
“最后一个吧,”李月驰俯身,凑近了唐蘅,“按顺序,下一步是什么比较好?”
唐蘅看着他,觉得自己在他漆黑的瞳仁中,变得很小很小,仿佛被他包裹住。就是这种目光,六年前,混乱的人群中,炫目的灯光下,李月驰只看他。
还有九天。唐蘅自暴自弃地想,既然还有九天,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只有九天,不管了,他究竟喜不喜欢女人,他究竟在想什么,不管了,就算是游戏也未尝不可——唐蘅忽然抓住李月驰的领子,用力把他拽向自己,对着李月驰的嘴唇,他吻上去——
然后被推开了。
唐蘅茫然地看着他:“这是……这是下一步。”
“太快了。”李月驰攥住唐蘅的手指,他的手在溪水里浸过,很凉。
李月驰轻声说:“如果这样,到你走的时候……”
“什么?”
“到你走的时候,我就舍不得了。”
第8章 类似愧疚
我就舍不得你了。
他这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像酒精淋在烈火上一般,令唐蘅整个人都烧起来。抿着嘴唇沉默了片刻,才下定很大决心似的,唐蘅问他:“真的吗?”
如果他真的舍不得他,那么他们……唐蘅混乱地想,九天之后,如果他真的舍不得他,他们是否还有别的可能。不,这不对,李月驰和唐家有深仇大恨,当年他亲手持刀捅伤了大伯,同时也毁掉他自己,他们怎么能有别的可能?可是,可是如果——
“想什么呢,”李月驰却露出一个微笑,轻快地说,“我都出来两年了,真舍不得你的话当然早就去找你了。”
啊。
说得也是。
唐蘅感觉自己的身体僵硬了一瞬,这一瞬间像,像什么呢?他在芬兰旅行的时候看见当地牧民扑灭篝火,随手舀起一盆泛着寒气的河水,朝那火焰上一扑,“哗”地一声,火就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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