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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以南(近代现代)——大风不是木偶

时间:2021-01-01 19:00:12  作者:大风不是木偶
  “算了,”唐蘅低声说,“回去吧,估计他们也快吃完了。”
  “嗯。”
  李月驰总算转过身来,仍旧绷着嘴唇,脸上没有表情。两人很快来到食堂的正门,还未进去,已经听到老黄和孙继豪称兄道弟的声音,唐蘅忍不住停下脚步,问道:“那盒晕车贴多少钱?”
  李月驰回以波澜不惊的目光:“十四块五毛。还有昨晚你喝的那瓶矿泉水,一块。”
  唐蘅:“……晕车贴你从哪买的?”
  “药店。”
  “哪家药店?”
  “唐老师,”李月驰不耐烦地说,“您的问题怎么这么多?”
  唐蘅愣了一下:“过几天我要去买晕车贴。”
  “用不着。”李月驰却留下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率先推门进去了。
  下午的安排比上午紧凑,一行人走访了三家食品厂,老黄和几个小领导全程陪同,态度比上午还要热情。唐蘅被他们簇拥着,既要观察厂里的情况,又要应付他们的奉承,只觉时间过得飞快。
  待他们走出最后一家食品厂时,已经暮色四合,高海拔的云朵轻薄如烟,悠悠散在橙红色的天空中。
  他们被带到一家两层楼饭馆,学生们在一楼吃自助,孙继豪和唐蘅被邀请到二楼包间,也许是因为中午的事,这次老黄倒是很机灵地招呼起来:“诶,刘静啊,你去把小李叫来。”
  “刚才还见他站在门口呢,您等等,我去找他。”
  老黄把两本菜单递给孙继豪和唐蘅:“老师们看看吃什么?这家饭馆做我们这的特色菜,清炖山羊肉呀,羊肉粉呀,好吃得很,你们想吃啥点啥哈。”
  菜单是崭新的,绸缎子封面反射着幽幽的白光,唐蘅翻开第一页,发现每一道菜品的后面都没有标价。他蓦地想起临行前徐主任叮嘱过,和当地的人吃饭,一定不能吃昂贵食材,否则之后对方胡诌一个天价出来,他们就成了受贿。
  孙继豪咳了一声,把菜单放回桌上:“不着急,这不是人还没到齐么。”
  “小李马上就过来,咱先点着呀。”老黄殷勤地说。
  唐蘅也放下菜单,力道有些大,“砰”地一声响。然后他站起来,淡淡地说:“我去看看学生们。”
  老黄忙道:“诶,唐老师……”
  唐蘅没理他,径自拉开门出去了。
  学生们在一楼吃自助,唐蘅去溜达一圈,看见菜式虽然丰富,但也就是鸡鸭鱼肉之类,才略微放心了些。进来时他注意到饭店隔壁有家小超市,正想过去买包烟,就见一个高瘦的身影推开玻璃门,走进来。
  李月驰也看见唐蘅,停下脚步。
  “我去买烟,”唐蘅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是黄董把你叫来的?”说完又觉得自己真是虚伪得没劲,故意问这么一句无非为了暗示不是自己把他叫来的,是黄董。可是黄董叫李月驰来,说到底也是因为他。
  李月驰点点头:“那走吧。”
  唐蘅:“嗯?”
  “你不是买烟么?”
  “……哦。”
  两人走进隔壁的超市,收银台旁便是放烟的玻璃柜台,烟盒一只挨着一只,花花绿绿,琳琅满目。
  唐蘅低头选烟,黄鹤楼,钻石,白沙……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国产烟,在澳门时,教师公寓门口的便利店只卖洋烟,他从来是胡乱买,胡乱抽。
  李月驰站在旁边,不发一言。唐蘅的目光在黄果树和红塔山之间逡巡片刻,最后说:“老板,拿一盒中华。”
  “要得,六十五。”
  他对烟没有偏好,只是突然想起某一年的跨年夜,李月驰去买烟,他跟着,随口说:“抽个贵的吧,学长,我请你——中华好不好抽?”李月驰扭头冲他笑了笑,又带一点不经意的生涩:“那个太贵了,还是红塔山吧。”
  唐蘅接过烟和找零,心里盘算着如何打开这个话头——如果李月驰还抽烟的话,他希望他能抽一只中华。
  就像他欠李月驰一只中华似的。
  “你抽过这种么?我还没——”然而酝酿了好几秒钟的话被一阵娇笑打断,讲当地方言的女声从货架后面传来:“哎呀,老黄不是叫你去找小李吗?”
  “急什么,他到了晓得给我打电话——要不然他敢进去?”
  “哦哟,你也太小看别个高材生了!不是说,他和那个领导认识吗?”
  “这你也信?”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人家领导给他面子和他打个招呼,你以为这算什么,一个学校里多少人呢,不就是脸熟么!”
  唐蘅听得愣怔,手腕一痛,才惊觉李月驰攥住了自己。快得来不及多想,他被李月驰拽出超市。
  原来是两个说话的女人走过来结账了。隔着超市的塑料门帘,唐蘅看见一双黑色圆头高跟鞋,他想起来,这是刚才被老黄差去找李月驰的女职员,似乎叫刘静。不待唐蘅多想,李月驰拽着他大步向前,他只隐约听见最后几句:
  “我看老黄真是岁数大了转不过弯——再想和领导套近乎,也不能找个蹲过监狱的来吧!”
  “你可别再说啦,省得给别人传到他耳朵里,也捅你两刀……”
  直到推开饭店的大门,李月驰才松开手。
  他力气极大,在唐蘅手腕上留下一圈红通通的印子。唐蘅低头盯着那片红痕,目光发直——他以为李月驰出狱后回到家乡,谈了女朋友,承包了小店,安安稳稳过起日子来。昨晚失眠时他甚至想,这样或许也不错,至少在这个偏远的小县城里,李月驰是为数不多的大学生。
  “弄疼你了?”李月驰倒不像之前那么冷淡了,他垂着眼,语气添了几分小心,“刚才再不走,就被她们看见了。”
  “他们平时也这么说你吗?”唐蘅扬起脸问他。
  李月驰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总不会当着我的面说。”
  唐蘅沉默几秒,把那盒被他捏得变形的红色中华递给李月驰:“你想抽吗?”
  李月驰接过来,什么都没有说。
  两人上楼,进包间,唐蘅和孙继豪坐上位,是正对屋门的位置,而李月驰来得晚,自然只能坐下位,紧邻门口。桌上的菜单已经换成带标价的,孙继豪虽然没有拉下脸,但面色也不像之前那么和善了,而老黄和其他几个小领导,则满脸紧张地赔着笑。
  老黄殷切地招呼道:“小李来了啊,刚才叫刘静下楼接你呢!”
  李月驰点头道:“麻烦您了。”
  “是吗,”圆桌另一端的唐蘅突然开口,他的音调比平时高了一度,听着十分响亮,“我没碰见那位——刘静?——是我把学长带上来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以老黄为首的几个人睁圆眼睛望着他,连孙继豪也扭过头来,目光茫然,像是在问:“学什么长?”
  唐蘅起身,在满室错愕的寂静中,不辞辛劳地绕过大半个圆桌,来到李月驰面前。
  “学长,”他的音调又变低了,低得迂回而谨慎,仿佛生怕遭到拒绝,“好不容易再见面……加个微信吧?”
  李月驰想要起身,却被唐蘅按着肩膀,轻轻按回椅子里:“你坐着就行。”然后他弯下腰,把自己的手机递到李月驰面前。
  李月驰侧过脸瞥唐蘅一眼,目光晦暗不明。一秒,或许两秒,他没有动。
  下一瞬,就在唐蘅又要开口的时候,李月驰笑了,他从兜里掏出手机,干脆地说:“好啊,学弟。”
  然后他扫了唐蘅的二维码。清脆一响,好友请求弹出来,他的头像是一片模糊的深蓝色,看不出究竟是什么,微信名则就叫“李月驰”。唐蘅通过好友请求,看见消息页面上出现一个深蓝色头像,右上角一枚红点,点进去,聊天框显示:你已添加了李月驰,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唐蘅有些恍惚地回到座位上,老黄反应过来,笑着看向李月驰:“小李,你是唐老师的学……学长啊?”他虽然笑着,但笑容里满是无法掩饰的诧异。
  李月驰“嗯”了一声,不欲多言的样子。
  唐蘅说:“对,他是我学长。”不是校友,不是熟人,也不是师兄,当年他第一次见到李月驰,知道李月驰是大伯的研究生,而那时他才刚刚结束大三的期末考试,李月驰率先向他打招呼说:“你是唐蘅学弟?”那时他的头发半长不短,在脑后扎一个低马尾,挑染几缕嚣张的橙红色。他甚至没看李月驰的脸,随便应了声:“是我。”下一秒抬起头,看见李月驰,就呆住,愣愣接一句:“学长。”
  从小学到博士,念书念了二十年,只管他一个人叫过学长。
 
 
第5章 谁、死、了?
  黄董大笑着说:“哎!没想到,没想到唐老师您和我们小李这么熟啊,您说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唐蘅只点头,没有笑:“确实。”
  很快服务员把菜送上来,不知孙继豪对他们说了什么,一道道菜都很家常,酒也是易拉罐装的青岛啤酒,黄董又吆喝起来:“小李,你去给唐老师敬个酒吧,哈哈,老同学嘛!”说着自己也站起来,拉开一罐啤酒,大步走向孙继豪,“我也给孙老师敬一杯……”
  唐蘅愣了一下,说:“不用……”然而李月驰已经端着啤酒走过来,他脸上的确挂了个得体的微笑,目光却始终波澜不惊,那感觉既不热情也不冷漠,只是弥漫着淡淡的疏远。唐蘅忽然想,李月驰是这山区里考出的高材生、飞出的金凤凰,想必在当地名声不小——然而他捅了人、入了狱,那么这些年他该遭受过多少冷眼和嘲笑呢?
  他脑子一热为李月驰撑场面,也许在李月驰看来,不过一场无聊的猴戏。
  直到李月驰已经行至面前了,唐蘅才想起自己手中空空如也,他抓起一罐啤酒,手指勾住易拉罐铝环的刹那,听见李月驰的声音。
  李月驰轻声说:“唐老师,别喝了。”几分钟前还是“学弟”吧?
  唐蘅说:“啤酒不碍事。”
  李月驰不接他的话,竟然直接把手中的易拉罐和唐蘅那罐未开封的碰了一下,铝皮和铝皮轻撞,发出低而闷的声响。
  然后李月驰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我喝我的,学弟随意。”说罢仰头灌下几口啤酒,转身走了。
  直到饭局结束,唐蘅滴酒未沾。
  除他之外的几个人推杯换盏喝得热闹,一行人走出饭店时孙继豪已经微醺,黄董更是喝得舌头都大了,唐蘅朝李月驰瞥去几眼,见他神色如常,下一秒李月驰就坦荡地望回来,黝黑瞳仁像深不见底的湖泊,唐蘅觉得自己的目光是石子,掷进去了,听不见任何回响。
  “孙老师,唐老师,接你们的车已经到了……”黄董打了个酒嗝,“路太窄开不进来,你们跟我走哈。”
  于是几人假惺惺地告别一番,唐蘅和黄董握手,和郑主任握手,和朱秘书握手,和小莫握手,最后走到李月驰面前,李月驰逆着路灯的光,双臂下垂,唐蘅眯起眼,看见那亮白色的灯光像泪痕一样,顺着他手臂的线条一寸一寸流淌,最后在他的指尖凝结成一滴——“李月驰!”背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唐蘅转身,见一个长发姑娘骑着电动车向他们驶来,正是昨晚李月驰骑的那一辆。离得近了,她下车,推着车走过来。
  “啊,您是……”女孩冲唐蘅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他的学弟。”
  “这是领导。”
  唐蘅和李月驰对视,这一次总算在他眼中看见几分尴尬。夜风吹过来,四月初的高原很凉爽。
  “呃,领导……您好,您好啊。”她还是听了李月驰的话,有些诚惶诚恐的样子,连忙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挽到耳后。
  唐蘅只能微笑着说:“你好。”
  她的五官很小巧,说不上美艳,但是精致。穿得也简单,一件粉色格子外套,牛仔裤,白色帆布鞋。
  她让唐蘅想起那些在教室门口等男朋友下课的女孩子。
  “师弟,走吧?”孙继豪说,“齐经理发短信了,他们的车在前面等着。”
  “哦,好。”唐蘅应着,便转身走向孙继豪,坐到车上才想起自己没有和李月驰告别。
  回到酒店,徐主任主持了布置工作的短会,明天他们将去附近的村子里走访,徐主任抿一口茶,食指在 桌面上点一点:“明天早上大家都要吃饱啊!多吃点!说是附近,开车过去就要两个小时,可不像今天这么轻松了……还有,最后再说一遍,同学们,无论你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不许发朋友圈!更不许发外网!”
  孙继豪轻声对唐蘅说:“咱们的学生,哪知道那些村里能有多穷……就怕他们乱发,咱们这是有保密条例的呀。”
  唐蘅点点头表示懂了,心里想,其实自己也没去过贫困村。认识李月驰之前他对“贫困”没有具体的概念,只知道这偌大的国度里有人吃不饱饭,有人冬天买不起棉衣,认识李月驰之后他对“贫困”有了几分具体了解,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记忆变得不甚清晰,于是“贫困”又只是一个社会学的概念了。
  回到房间时已是十点过,微信里积攒了一串新消息,唐蘅迅速划过,直到看见那个深蓝色头像。李月驰安静地躺在他的列表里,像一个面目模糊误入者。
  唐蘅点进他的朋友圈。不是仅三天可见。唐蘅发现自己竟然没出息地松了口气,同时感到几分侥幸。他一条一条点开来看,一个字一个字默念,李月驰平均每月发四五条动态,内容如出一辙:石江特产牛肉干到货(原味、麻辣味),可零买可批发,物美价廉,量大优惠,详情微信咨询……一直翻到底,去年十月,全部都是牛肉干。唐蘅对着屏幕愣怔片刻,然后返回聊天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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