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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以南(近代现代)——大风不是木偶

时间:2021-01-01 19:00:12  作者:大风不是木偶
  孙继豪说:“那就算了,也不早了。”
  “没事没事,我问一下——喂?你在哪啊?我这有几个客人,想来你店里看看嘛。嗯……要得,要得。”
  齐经理挂了电话:“他马上就回来,刚才找他女朋友去了。”
  众人无话,站在巷口等着。唐蘅扶了扶眼镜,在蒙昧的夜色中打量小店招牌,普通的蓝底白字,上面写着:石江土特产零售(总店)
  就这还是“总店”么?唐蘅模糊地想,怕是只此一家吧。烤洋芋是吃不下了,四周又没有垃圾桶,只好拎在手里,那味道还一阵阵飘上来。唐蘅蹙着眉,迟钝地想,也许确实是高反了。
  一道亮白的车灯自巷口*过来,电动车停下,上锁,一个瘦高人影向他们走来。齐经理说:“这是澳门来的领导,来我们这里考察的,今天刚到。”
  “啊,欢迎领导,欢迎。”那人和孙继豪握了手,然后掏出钥匙开门,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唐蘅。然而唐蘅却在听见他声音的一瞬间,猛地瞪圆眼睛。门开了,“啪”地一声,白炽灯亮起来,学生们鱼贯而入。唐蘅立在原地。这时齐经理说:“小李,这边还有一位带队的领导,唐老师。”
  唐蘅下意识后退一步,脊背几乎贴住小巷的墙壁,很凉的墙壁。他还是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见对方“嗯”了一声,尾调上扬,似有迟疑。
  他向他走来。
  “唐老师?”他停在他面前,平静地问。他也许看清楚了唐蘅的脸,也许没有,他们之间隔着五六步的距离,而他的影子被拉长了,压下来。冷掉的炒洋芋的味道滚滚而上,唐蘅感到天旋地转。
  “唐蘅,是你吗?”他说。
  “……”唐蘅甚至不敢看他的脸,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清,“……李月驰?”说出这三个字像吞下一口极烫的水,从舌尖痛到胸口。
  “是我啊,”可李月驰竟然笑了一下,利落地说,“没想到你又来贵州了。”
  又。
  又来贵州了。
  果然说谎是要遭报应的。
  唐蘅的喉结上下滚动,两秒后,他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第2章 SevenStars
  这一吐可谓行云流水气吞山河,那混沌的几秒钟里,唐蘅怀疑自己的肠胃也拧成麻花一股脑冲出来了。
  齐经理大惊失色:“唐老师哎!!!”说着就三步上篮似的冲过来,一把扶住唐蘅的肩膀:“唐老师?你没事吧唐老师?!”孙继豪也连忙凑过来:“师弟?”
  唐蘅弓着腰狂呕,同时冲他们摆手示意,意思是离我远点。然而齐经理大概理解成“我快不行了”,于是声音都哆嗦起来:“小李,快快快——快叫120!唐老师高反了!”
  孙继豪倒是冷静一些:“不至于吧,刚才还好好的……”
  学生们听见动静,也从店里跑出来,又被孙继豪赶回去:“别在这围着!影响通风!”他俯身问唐蘅:“师弟,要去医院吗?”
  唐蘅撑着膝盖,哑声说:“我没事,别叫救护车。”说完又开始吐,片刻后,勉强停下来。
  其实也就持续了将近半分钟。
  但是唐蘅确信,自己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么狼狈过。
  原本挺括的白衬衫早已皱了,又因他一身冷汗,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吐得满嘴酸苦,眼泪横流,几缕碎发湿成一绺一绺压着眼皮,简直无法此刻有多难堪。
  好在吐完这一通,胃里舒服了许多。唐蘅嘶哑道:“我没事,给我瓶矿泉水。”
  齐经理忙把矿泉水奉上,也不知道从哪变出来的。
  唐蘅一手撑着墙,一手灌水漱口。齐经理和孙继豪就在旁边眼巴巴地看,过了几秒,孙继豪忽然说:“哎!我知道了,是不是晚上喝酒喝多了?”
  齐经理:“唐老师喝了酒啊?”
  “喝了点白的,当时我看他啥事也没有嘛,哎,师弟你早说不能喝,我帮你挡了不就得了!”孙继豪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有些人是这样,喝酒不上脸,看不出来喝醉没有。”
  齐经理听了这话,浮夸地拔高声音:“不好意思啊唐老师,我们这地方穷山恶水的,哈哈,喝起来酒就刹不住!”
  唐蘅总算站直了,嗓子仍然是哑的:“你们进去看吧,我在这……待会儿,不用管我。”
  “诶,对,你在这缓缓,”孙继豪看向齐经理,“咱们进去吧。”
  “唐老师,你……”齐经理显然不大放心,一扭头,突然想起什么,“小李,你和唐老师认识啊?”
  果然他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那么孙继豪一定也听见了,只是还没来得及问。
  唐蘅背对着李月驰,甚至不敢转身,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骤然缩紧,发出咯咯的战栗声。
  李月驰笑道:“对,我和唐……老师,”他顿了一下,故意似的,语气加重了,“我们是大学同学,没想到在这碰见了。”
  “是的,”唐蘅转过身,仍然不看他的脸,“没想到。”
  “你们是——校友?”齐经理瞪大双眼,兴奋道,“这可太巧了!那你陪唐老师待一会!”
  孙继豪站在一边,惊讶地扬了扬眉毛。
  李月驰痛快应下:“没问题。”
  齐经理和孙继豪进了小店,巷口静下来,只剩唐蘅李月驰两人。不过几秒钟,方才乱糟糟的空气和光线仿佛被瞬间抽走,四下里,尽是寂静和黑暗。
  唐蘅仍旧望着地面,不抬眼,却知道李月驰望着他。
  他们之间似乎填满了某种透明胶状物,挤压得四肢无法动弹,唯有视线能穿梭其间。唐蘅恍惚地想,他们六年不见。
  李月驰忽然轻笑一声,随即抬腿向唐蘅走来,只走四步,他很瘦很长的影子便与唐蘅的影子交叠进同一片灰暗,仿佛亲密至极。
  “唐——老师,”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带了几分玩味,“我把你恶心成这样?”
  唐蘅不应,只觉得芒刺在背。他不想解释说我晕车了,尽管六年前李月驰对他晕车的毛病再清楚不过。这情形令唐蘅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觉得像做梦。他知道李月驰老家在铜仁石江县——但是怎么就这么巧?
  李月驰又笑着问:“你来这儿干什么?”语气就像他们真的只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
  唐蘅用力挤出两个字:“工作。”
  李月驰“哦”一声,顿了顿,学齐经理的话说:“我们这地方穷山恶水,真是辛苦了。”
  穷山恶水么?唐蘅分明记得当年他口口声声说,以后带你回我家,夏天的时候山里很凉快……
  唐蘅无言垂眼。挣扎了片刻,逼迫自己开口:“你有烟吗?”抽支烟,总比这么干站着好些。
  李月驰问:“你抽烟?”这次倒是不笑了。
  “我胃里不舒服。”唐蘅说。
  “抽烟就舒服了?”
  “嗯。”
  “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我忘了,”唐蘅忽然烦躁起来,“你有没有?给我一支。”
  李月驰的左手伸进裤子口袋:“黄果树还是红塔山?”
  “红塔山。”
  “哪个都没有。”
  “……”
  唐蘅被噎了一下,反问他:“你不是抽烟么?”
  “戒了,”李月驰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手心空空如也,“在里面没得抽,就戒了。”
  一瞬间,唐蘅沉默下去。
  夜风像一盆冰水迎面扑来,令他打了个不显眼的寒战。他忍不住慢慢地扬起脸,目光一寸一寸向上攀爬,从李月驰的白色运动鞋的鞋尖,到他线条分明的下颌。最后,到达他的脸。
  那是一张任谁看见了都很难不看第二眼的脸。
  六年前的很多很多个深夜里,他曾用湿热的手心重重抚过这张脸,这应该是取北方荒原野马的尾尖制成山马笔,蘸过最浓最浓深不见底的焦墨,一提一顿,工笔勾勒出漆黑的眼睫,笔直的鼻梁,和略微下压的唇角。他无数次打量过、抚摸过的这张脸。
  六年不见。
  李月驰迎着唐蘅的目光,平淡地说:“我是前年出来的。”
  “前年……什么时候?”他记得李月驰的刑期是四年零九个月。
  “前年冬天,”李月驰说,“表现好,减刑了两个月。”
  “……”
  那么就是四年零七个月。唐蘅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难道祝贺一句“重获自由”,或是“改造得不错”?
  最后只好把目光转向前方的小店,问他:“你和女朋友开的?”刚才齐经理说,李月驰去找他女朋友了。
  李月驰的目光也从唐蘅脸上移开,转过头一道望着小店的招牌,干脆地说:“对。”
  唐蘅说:“挺好的。”
  李月驰不应声。
  这时小店里传来学生们的笑声,闹哄哄的。然后又听见孙继豪响亮的大嗓门:“都逛完了没有?准备回去了!”
  随即是齐经理的声音:“那我让司机过来接咱们!”
  凝滞的空气好像重新流动起来,唐蘅暗地里松了口气,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
  李月驰转过头来,似乎想说什么,唐蘅连忙抢在他前面开口:“我这几天都有工作,如果有空,请你喝酒,”只迟疑了一秒,补充道,“也叫上你女朋友。”
  李月驰盯着他,忽而露出个冷冰冰的笑:“你都喝吐了,还敢喝?”
  “不是因为喝酒——”
  “还要叫上我女朋友,怎么,”他的声音很低,“你是想确认我究竟喜不喜欢女人么?”
  唐蘅整个人,被他的话钉在原地。
  “用不着,”唐蘅一字一句地说,“你喜欢女人,我知道。”六年前就知道。
  李月驰面无表情,左手又插进口袋里,竟然掏出一只小巧的白色烟盒。他把烟盒递到唐蘅面前,冷声说:“我已经不抽黄果树和红塔山了,这个,你想抽就拿去。”
  店里又传出孙继豪的声音:“你们别墨迹啦,走了走了。”
  下意识地,唐蘅一把抓过烟盒塞进口袋,动作迅速得无端带了点狼狈。
  李月驰一言不发,转身走进小店。唐蘅听见他热络地招呼他们:“老师们有什么想吃的吗?我们现在正在做活动……”
  回程时唐蘅坐在副驾,吐过之后身体舒服多了,他把车窗摇下一道缝隙,任夜风把前额的头发吹起来。
  孙继豪和齐经理坐在后排聊天,齐经理问:“孙老师,您看我们这的牛肉干怎么样?现在产量大起来了,我听说他们还想卖到澳门呢。”
  孙继豪笑呵呵道:“挺好的,包装也不错,但是……澳门那边口味清淡些,估计吃不了这种辣的。”
  “有原味的啊,那种不辣,您刚才没尝着原味的?”齐经理立刻说,“明天我让小李送点过来,大家都尝尝。”
  “别,这不合适,”孙继豪一口回绝了,转而又说,“那家店也弄得不错,老板——小李是吧——还开着网店呢?我看屋里堆了好多纸箱。”
  “是呀,小李可是我们这有名的……”齐经理顿了一下,“有名的大学生。”
  “他这是大学生回乡创业啊?”
  “唔,这个么,”齐经理含糊道,“算是吧。”
  唐蘅没搭话,只默默地听着。他知道齐经理大概是有所顾忌——确实谁都想不到,他和这偏远小县城里的小老板,竟然是大学同学。既然有这层关系在,想必齐经理摸不准他是否知道李月驰入狱的事,因此也不敢多说什么。
  孙继豪却是什么都不知道,大大咧咧地问:“师弟,你和那个李老板,你们早就认识啦?”
  “嗯,本科的时候认识的,”唐蘅淡淡道,“但是不熟。”
  孙继豪自然就以为唐蘅和李月驰是本科同学,挺感慨地说:“他从你们学校毕业了,还愿意跑回来创业,不容易啊。”
  “对,”唐蘅说,“不容易。”
  齐经理连声应和:“小李这个人很有能力的——淘宝店开起了,重庆那边还有人来找他订货呢。现在厂子里的货除了进超市,就是在他这里卖,高材生确实不一样哈。”
  是,高材生。唐蘅在心里接了一句,可惜是入过狱的高材生。否则以李月驰的心高气傲,怎会愿意回到这偏仄小城,做一个左右逢源的小老板?
  其实这几年他偶尔会想,李月驰出狱之后会去干什么呢?大概还是去大城市闯荡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几句话的功夫,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学生们各自回房间去,齐经理与他们寒暄几句,也走了。这时已经十点半过,偌大的酒店一片静谧,唐蘅和孙继豪走出电梯,大理石地面隐隐倒映着二人的身影。
  孙继豪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师弟,你之前来过贵州啊?”
  唐蘅沉默,心想果然他也听见了那句话——“没想到你又来贵州了。”眼前又浮现出李月驰晦暗不明的脸。
  “来过一次,在贵阳。”唐蘅轻声说。
  “噢,是去旅游?”
  “去吊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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