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为宁斐的这三年中,谢非言也渐渐了解到了一些秘闻,比如说齐国皇室之死,比如说白玉京内的党派之争。
而当胥元霁突然出现在广陵城内,并被白玉京徐观己反常地百般维护后,这一个个凌乱的线索便逐渐串联起来,在谢非言脑中展开了清晰脉络。
谢非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过来的——可能是因为他想要看一种可能,也可能是因为他想要知道一般人在面临选择时到底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总之,他来到了这里,为眼前的这位迷途羔羊指点迷津。
他会在这人心中播下种子,而至于这样的种子最后会长成什么样的树木……他不知道,但他拭目以待。
眼前,胥元霁在听到“齐国”后,麻木的目光微动,但他很快又垂下,像是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
而谢非言也不在意,继续道:“当年,齐国皇室众人,一朝暴毙,几乎被闯入的刺客一网打尽。然而,当时的齐国太子胥光霖十分机敏,几乎在刺客闯入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在护卫的保护下,带着他的幼弟八皇子胥元霁逃离皇城。”
“一把大火烧尽了齐国皇宫,原本偏居一隅的楚国入主中原,理所当然地取代了齐国。”
“万民臣服,所有的人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将齐国和齐国皇室给忘记了。”
“然而齐国太子不甘如此,不相信齐国竟在一夕之间便大势已去,于是,他一边保护着他的幼弟,一边一家家一户户地去拜访那些名门望族,想要求得他们的支持。他去恳求那些原本应当跪拜在他脚下的家族,请求他们对胥氏一族施以援手,至少帮助他们救出被囚于宫中的母后。但那些清高自许的士族,却再没有他们曾经的清高与骨气,不但对自己曾经的主人摇头拒绝,甚至转手就将他们的行踪卖给了自己的新主。”
“齐国太子无望之下,饮剑自尽,而这一幕,恰好落在他的幼弟眼中。”
“于是从那以后,这位八皇子发誓复仇。而就是这样恰到好处,他遇到了他的师父,于是在他的师父的教导下,他的一生都为了复仇和救出自己的母亲而活。”
“我说的对吗?八皇子?”
“……不要说了,”细细的声音响起,像是接不上气来,“闭嘴……闭嘴!”
谢非言神色平静,继续说了下去:“但事实上,在这件事之外还有另外的一些事,你或许想要知道。”
“十三年前,白玉京的长老风平林再一次突破分神失败后,便转而入世,想要以红尘洗练己心,而他来到人间的第一站,就是齐国都城。他站在齐国的都城之中,一眼就望见了站在城楼上的一位修炼奇才,也就是当时的齐国太子,胥光霖。他见猎心喜,想要将胥光霖带走,收为弟子,期盼他能够成为下一任的白玉京门主,甚至是下一任仙尊。”
“然而齐国皇室向来厌恶修士,自诩天命所归,哪里肯将自己的太子交给一位无名无姓的邋遢老道士?于是齐国国君对老道士不屑一顾,将其严厉斥走。老道士叹息离去,三月后,他在楚国都城收下关门弟子,也就是楚国皇室之一的燕折枝后,回到了白玉京。又三个月后,一群无名修士闯入了齐国皇宫,杀尽齐国皇室,却独独为齐国太子胥光霖留下一条生路,也为被齐国太子带走的八皇子留下了一条生路。”
“后来,齐国太子得知了某个重要的消息,知晓他无论如何挣扎,也绝不可能成功复国,而就是这么巧合的是,当时白玉京的另一位长老邬慎思恰好来到了齐国,见到了这位太子,并提出收他为徒,齐国太子思考了一夜,终于决心抛弃齐国皇室的荣光与规训,拜入仙门。但他不能叫任何人知道他是齐国太子,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痛恨修士并且毁于修士之手的齐国皇室的太子,竟然选择了踏上仙途,于是他做出决定——要让胥光霖这个身份彻底消失。”
“闭嘴!闭嘴!!”蓦然间,地牢里的人咆哮起来,如同枯木的眼中被痛苦和狂怒点亮,用近乎憎恨的目光看着谢非言,“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非言不为所动,平淡的声音不疾不徐:“胥光霖做出了决定,他要让‘齐国太子’彻底死在人前,让‘齐国太子’彻底消失!但是,要让谁来见证这一幕呢?”
“——胥元霁,他选择了你。”
“他制造出了齐国太子已死的假象,从这混乱的局面中轻易脱身,改名换姓,拜入仙门,扶摇直上,名利尽收。”
“而你——胥元霁,多可悲的你啊。”
“你本该葬身于齐国皇宫的那一场大火,但却因为胥光霖的一念之仁而苟延残喘,延续性命;你也本可隐姓埋名,平平静静地做个富贵闲人,度过余生,但你却因你兄长饮剑自尽的那一幕而大受刺激,发誓为其复仇;你甚至还可以收拢齐国残兵,以齐国太子的身份养精蓄锐,举兵反抗,但却在你尊敬的师父的恶意引诱下,以身为兵,从执棋人成为了跳入棋盘的棋子,以堂堂一国皇子的身份,成为了刀尖舔血、见不得光的刺客……”
“如果能够一无所知地死去,那该多好啊……胥元霁,你是这样想的吧?”
“但你偏偏见到了那个人——曾经的齐国太子胥光霖,如今的白玉京首席徐观己。”
“然后你终于发现,你的一生,不过是笑话而已。”
胥元霖死死地拽着那紧锁着他的铁链,眼珠赤红,手臂上青筋迸露。
“你到底想做什么?!”胥元霖从喉间挤出的声音像是野兽的嘶吼。
这个男人的眼中并没有泪。
因为痛到极致恨到极致的人,是不会有眼泪这种东西的。
谢非言站了起来,缓步上前。
阴影在他身后,如影随形。
“我并没有打算做什么。”谢非言轻声道,“我只是想要看看……你会做什么。”
这一瞬间,束缚着胥元霁的锁链蓦然崩裂,软软垂下。
胥元霁倒了下来,枯瘦的身体趴在湿烂的稻草上,自下而上地望着谢非言的脸。
但他所能见到的,只有浓重的阴影。
“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
谢非言轻声说着,近乎诱哄。
“如果你能让我满意……那么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胥元霁的眼珠被愤怒和仇恨的火烧得透亮,在黑暗中如同一只恶鬼:“什么愿望都可以?”
“是的,什么愿望都可以。”谢非言淡淡说着,“哪怕是杀尽楚国之人,哪怕是烧平白玉京……只要你让我满意,我就会让你如愿以偿。”
胥元霁:“你要我做什么?”
谢非言:“这是你要思考的事。”
·
阳光下,谢非言凝望着从小巷中一瘸一拐地离开的胥元霁,目光平静,气息平和。
但这样的谢非言,却让骗氪系统几乎都有些怕了。
骗氪系统犹豫道:“宿主,你这是想做什么?难道……是想要看别人黑化吗?”
骗氪系统将刚刚的画面回放了一下,怎么看怎么觉得谢非言像是传说中那种会诱人堕落地狱的魔鬼。
所以说……这位宿主的喜好……莫非就是看人黑化??
骗氪系统感到自己有些麻了。
谢非言笑了一声:“黑化有什么好看的?”
骗氪系统还真的思考了一下:“因为时髦?”
谢非言发出了一声近乎嘲笑的声音。
“所谓的黑化,不过是堕落的过程而已。”
“向上走是很难的,每一步都难如登天,但换做堕落的话,是多么简单容易啊。”
长长的街道上,有花瓣被风中送来,落在了谢非言的肩上。他随手摘下花瓣揉碎,看着那红色的汁液在他指间流淌,就像是看着从他手上流淌下来的血。
他笑了一声,张开手,任那花瓣的残骸摔落在地,融入淤泥。
“看,这就是堕落。”
“被风摧折,被雨打落……这就是人生。”
“人生向来如此,只要不再抱有向上的心,狠心闭眼停在原地,甚至不需要他跳下,他就会被滚滚洪流推入深渊,与淤泥融为一体,再也爬不起来……这就是堕落,这就是所谓的黑化。”
“而像这么简单、这么不值一提、这么理所当然得在世上每一个角落都曾发生过的事,有什么值得被我期待吗?”
骗氪系统有些糊涂了:“那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你在期待什么?”
谢非言脸上的笑淡去了。
他垂下眼,收敛了所有的表情。
“我在期待一个永远不会改变的人。”
他的声音轻不可闻。
骗氪系统越发糊涂了:“什么意思?”
但这时,谢非言却没有再回答,而是抬起头来,再一次露出了他标志性的轻佻笑意。
他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去,属于镇海卫指挥使的红披风在他身后鼓荡起来,在空中划过凌厉的弧度。
“走吧。”
谢非言说。
“天快黑了。”
那个苦心筹谋三年的约定,也终将在今夜完成。
第30章 不过如此
与此同时, 在蛇头刘老头的地盘上,沈辞镜带着满身的酒气,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刘老头见了这样的沈辞镜, 脸色一变, 不明白一会儿前还好好的沈辞镜, 怎的突然就成了这样。
明明只不过是跟上一个不明身份的人出门转了一圈而已,怎的摆出了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甚至还去借酒浇愁?!
这么大的酒气,这小孩儿是喝了多少酒、受到了多大的打击啊?!
刘老头心中不忍,问道:“小镜, 你还好吧?!”
沈辞镜止住了脚步, 望向刘老头的神色带着茫然与困惑。
“刘爷爷……爱……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才会让那人望向他的目光带着那样的复杂和渴望?
如果他渴望他, 为什么要推开他?
如果他憎恨他, 为什么会向往他?
“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沈辞镜想不明白。
但在这一瞬间, 刘老头的表情却凝固了。
他倒抽一口凉气, 手上的水烟啪嗒掉在了地上,强撑平静的面容下满是震惊。
谁?!
谁干的?!
是谁哄骗了这傻孩子, 让他对其情根深种?!
刘老头掐指一算,发觉沈辞镜这才出门不到两个时辰。而就在这短短的两个时辰里,这一心向道的小孩儿竟然就向他问出了“爱”这样的问题……这是动了凡心了啊!
刘老头闭着眼睛想都能知道,肯定是有人对这傻小子见色起意, 以退为进, 诱惑这傻孩子上了心……
所以是谁?!
到底是谁干的?!!
·
夜色渐深。
水上行宫深处, 库房之中,东方高我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 终于从库房的破旧一角将他要找的东西翻了出来——
一份来自同悲岛的剑拓!
同悲岛, 是所有剑修都为之向往的圣地, 而同悲岛上的剑碑,更是剑修们心中的圣物。只要是学剑的修士,无不想要去同悲岛上看看那座岛上的剑碑,细细体会那剑碑之上的剑意。
然而,同悲岛上的剑意实在太过霸道,哪怕是分神期以上的剑修,也很难在同悲剑碑的剑意面前保持清醒,因此,有人便想了这样一个好办法:将那剑碑上的剑诀用凡人的手段拓下来,然后往剑拓中藏入一丝剑意,带出同悲岛后循序渐进地参悟。
这无疑是个刁钻的捷径之法,令老派的剑修十分震怒,也叫年轻的剑修们有志一同地唾弃。
然而这一切都是表面功夫,背地里这些伟岸君子到底是什么面目,只看黑市里一份同悲岛剑拓叫价到1000灵石一份还有价无市就可见一斑。
这样的一份剑拓,无疑是非常珍贵的,所以在去年东方高我的生辰宴上,当东方高我收到这样一份礼物后,他喜出望外,向自己的几位养兄弟好好炫耀了一番,而后闭关数天,以为自己也能够像那些大能或天才一样,从这一份剑拓上参悟出什么。
但事实上,东方高我修习的《融水剑诀》走的是五行变化的路子,旨在以剑意引动五行灵力,与至情至性至悲至痛的同悲剑诀压根不是一条道上的,所以这份剑拓哪怕再如何珍贵,对他的修行也是没有半点助益,于是东方高我在明白这点后,大失所望,随手将这剑拓丢进了库房。
按理来说,这样的一份剑拓将会就这样永远埋在库房底部,再没有得见天日的机会,然而今早,那可恨的宁斐却向他说了难得有用的话:沈辞镜作为天下第一剑的徒弟,修行的自然是宫无一的不传秘诀,万悲剑诀!而万悲剑诀出自同悲岛,其剑意自然与同悲剑诀有相似之处。
偏偏就是这样巧,他正好有一份来自同悲岛的剑拓,有一份同悲剑诀的剑意,换而言之,只要他抽出剑拓中的剑意,稍作加工,留在“袭击现场”,那这份剑意岂不就能成为沈辞镜袭击了他的铁证?!
“哈!天助我也!”
东方高我从库房深处找出了这份剑拓,而后志得意满地离开库房。
但东方高我越向前走,脚步便越是迟疑。
最后,他在库房门前站定,神色惊疑不定:太巧了,太巧了!
这一切,实在是太巧了,简直就像是老天都在帮助他!
可世上真的会有这样顺利的事吗?!
东方高我细细思考,而后不由得从怀中拿出了一样法器,细细摩挲,眉头紧皱。
这被他拿在手上的法器,十分小巧,是巴掌大的小塔模样,四角俱全,玲珑精致,名为拢香宝塔,虽为法器,但除了漂亮之外并没什么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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