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好笑地拍了拍猫咪,并没有进酒楼,而是先在全身搜了一遍,但最后却只拿出了几个铜板。
“穷啊,穷。”旅人有些好笑地说着,“看来只能先顾着我自己咯!”
旅人话是这样说着,但却用这几个铜板买了一盆温水,将小镜猫洗了一遍,然后又向街坊买了一碗饭,甚至死皮赖脸地讨了一条鱼搁在饭上,然后顶着街坊的指桑骂槐,嬉皮笑脸地将这鱼与饭一分为二,一份给了小镜猫,一份留给自己。
“吃吧。”旅人摸着洗干净的幼猫,对那毛茸茸的手感十分满意。
沈辞镜定定看了他一眼,没有推辞,就这样吃起了猫生中的第一顿饭来。
这米十分劣质,说不清是米更多还是糠更多,再混合着鱼肉,滋味十分古怪。
然而沈辞镜面前这人却吃得坦然,笑得洒脱,哪怕此刻的他与乞儿和猫同坐,满身风尘,一脸疲惫,却也不显半点窘迫。
这是沈辞镜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谢非言。
这时的谢非言,没有那张老天赠与他的浪荡风流的俊俏面容,没有了他与生俱来的华贵身份,没有了他力挫强敌时的豪勇决绝,也没有面对沈辞镜时的沉默温柔……这时的他是浪子。
身无分文,随遇而安,不拘小节,四海为家。
他既会为了一只命如浮萍的幼猫而出手,也会笑着收下街坊的指桑骂槐。他曾经端坐云端,不惧荣光加冕,如今也从容趟过污泥,不惧尘埃满身。
沈辞镜在这时的谢非言身上,看到了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感。
谢非言就好像是来自世界尽头和时间尽头的旅人,当他从容从此世路过后,就会从容离去,消失在无法触及的远方,所以对于自己路经的一切悲欢离合,他都冷眼旁观,无喜无悲,无忧无惧。
这是谢非言从未在沈辞镜面前表现过的一面,也是令沈辞镜忍不住有些惶然的一面。
——这一切的一切,是曾经发生过的吗?还是只是那坑人的古镜带来的又一场梦境?
如果是梦,他为什么会梦到这样的谢非言?他分明从未见过这样的谢非言,为何会梦见这样的谢非言?
如果这一切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真切存在过的,而他则在古镜的帮助下入了当年某个人的梦,见到了当年的谢非言……那谢非言又为何会变成这样?
没错,沈辞镜虽不知如今到底算是入梦还是通灵又或是别的什么,但面前的人定然就是谢非言!
谢非言有许多许多的秘密、有很多不肯诉之于他人的叛逆想法,沈辞镜向来知道,但从前的他从不介意,只要谢非言留在他的身边就足够,无论对方有多少秘密多少想法都无妨。
谢非言愿意说,他就听,若谢非言不肯说,他就当作不知道。
可这一刻,当见到这个从未见过的谢非言后,沈辞镜突然发现,他其实不该过分信任谢非言的。
因为他还不够了解谢非言。
——他看到的所有一切,都是谢非言想让他看到的,但那些被谢非言藏起来的东西,又有多深多重?
谢非言的孤独和疏离从何而来?谢非言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心中怀抱着怎样的信念、正在准备与什么样的人战斗?
沈辞镜对此一无所知。
沈辞镜曾以为,对于谢非言只要付诸信任就够了,因为总有一天对方会告诉他的。但事实告诉他,不够,远远不够。
这个狡猾的骗子不应该得到这样的信任,这个狠心的负心者不应该有这样从容的选择。这人不是缓慢盛开的花,不是被握紧就会流逝的沙,而是从天涯而来去往海角的随心之风,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所以,他若想要抓住这个浪子,留下这阵风,他就必须要主动去了解对方,必须要费尽心思将这个狡猾狐狸深埋在黑暗中的心挖出来、抢过来,然后令这人满心满眼只有他,令他再也离不开他。
是的,他应该这样做的。
他早就应该这样做了。
但从现在开始做也并不晚。
因为他已经开始触到了冰山一角。
第106章 一人一猫
天色很快便暗了。
谢非言窝在破庙中, 点燃了一堆火,飘摇的火光将他的眸色照得明明灭灭,他有些出神,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辞镜仔细地观察这人, 却不想他此刻的幼猫身体实在体弱, 又恰逢洗了澡没多久, 于是夜风一吹, 他便喷嚏不断。
谢非言被这细小的喷嚏声吸引了视线, 有些讶异也有些好笑, 扯下披风卷成猫窝,将幼猫放了进去。
“看来,得快些给你找个冤大头了。”这家伙轻佻的说话方式还是那般气人, “你这样的小东西,还是得找个好人家好好养大才好, 不过你也切记不可像你的同类那样,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恃宠而骄, 明白吗?”这人嘴里说着不着调的话,一边说还一边伸出手来戳了沈辞镜的脑袋几下,“要知道, 人可是会更喜欢会撒娇的猫儿。”
呵,瞧瞧这家伙说的都是什么话!
什么叫仗着姿色恃宠而骄?有你这样跟你男人说话的吗?给你个机会再说一遍!
小猫咪轻哼一声, 用爪子将谢非言的指头拨开, 张嘴就要咪咪咪,但没想开口就又是一个喷嚏。
“真冷着了?”谢非言眉头微蹙, 将猫咪连同整个猫窝都抱了过来, 向怀里搂了搂, “早知就不为你洗澡了, 但可你是小猫咪啊,不够干净可爱的话怎么能勾引小姑娘来当冤大头呢?我也是为你好。”
这还没完没了了。
沈辞镜用爪子按住这张满是骚话的嘴,但这人反而一笑,微微侧脸,蹭了蹭他的肉垫。
那因风霜而稍显粗粝的面颊轻轻蹭过了幼猫的肉垫,滚烫,酥麻。
沈辞镜像是被烫到一样,收回爪子,既因这人的亲近而心花怒放,又恼恨这人对猫都比对他温柔。
猫有这么可爱吗?
还能比他更可爱吗?!
他可是被誉为道门第一美人的神仙公子,只消一个目光就能令无数人倾倒的玉清真人!无数人慕名而来就为了远远见他一面,而这样的他曾经将自己送上了门都遭到对方拒绝——凭什么?!
他难道还没有猫可爱吗?!
沈辞镜心中恼恨,恶向胆边生,勾着这人的衣袍一扑,将这人踩倒在地上后,恨恨踩了踩这人的胸口。
——你这人,莫非心是石头做的吗?
为何竟忍心摔碎他的一腔真情?
为何对猫都比对人温柔?!
谢非言自是不知这猫咪心中所想。他顺从地依着小猫咪的力道躺下,看它在自己胸口踩来踩去,面露迟疑之色:“这是……踩奶?这么喜欢我?”
沈辞镜:“……”
沈辞镜炸毛了。
胡说八道!
不知羞耻!
什么……什么叫踩奶?他,他沈辞镜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而且说的你一个大男人好像有奶一样!
完全想岔了的沈辞镜羞怒攻心,炸成了一团毛球。
谢非言看着这毛茸茸,实在忍不住心中喜爱,将他捞起来塞进自己衣裳里头,贴着胸口那片微烫的皮肤放好,笑声在胸膛内轻震。“好了小猫,该睡了。”他随手将卷起的披风抖开,盖在二人身上,就这样在火堆旁歇下,“咱们有事明天再说可好?乖。”
谢非言的那一声“乖”带着轻微困意,绕在唇齿间,勾出缱绻,也勾得沈辞镜心脏狂跳,齿间发痒。他下意识咬了咬身前的这块皮肤,又用猫咪带着倒刺的舌头舔了舔,心中一些狂妄荒唐的念头再也打不住了。
这人一声轻笑,温热掌心覆上,将幼猫全身都烘得暖洋洋的。
火光温暖,气氛温馨。
但直到睡前,这猫咪心中转过的那些念头,却再不足为外人道。
·
第二天,谢非言早早起了。
这时,天光微亮,破庙中的乞儿们还未醒,四下一片宁静,唯有逐渐熄灭的火堆时不时发出一声细响。
谢非言揣着猫,出了庙,来到河边洗了把脸。
哗啦啦的水声惊动了蜗居在幼猫体内的沈辞镜。他隔着衣裳,迷迷糊糊听到水声之外还有细碎的说话声,于是他心中骤生警惕,拱出了衣裳,勾着谢非言的衣襟跳上他的头,侧耳细听。
谢非言对着猫咪倒是好脾气得很,任由沈辞镜在他头顶蹦跶,只自顾自掬水洗脸。
而沈辞镜则在这样细细的流水声中逐渐听清了随风而来的那些话语。
“……你们听说了没,就在我们不远处的那座城,天乙城里,有一家子的神仙老爷都死了!”
“……既然是神仙老爷,怎么会死?”
“……谁知道呢,听说就是前些天晚上,突然的烧了场大火,把那一家子都烧死了!”
“……神仙还会被烧死?”
“……嗐,那肯定也是神仙的火烧的!你可别不信,那一家神仙老爷就姓谢,你要是打发你儿子去城里瞧瞧,保证能见到城南那烧毁的谢家……啧啧,惨啊,听说一家上下全都烧死了,没一人活下来哩!”
天乙城,谢家。
遥远的记忆开始复苏,沈辞镜慢慢想到了什么。
原来,竟是这个时间点吗?
沈辞镜不由得低头去看谢非言,然而河面映出的那张脸,容色寡淡,波澜不惊,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但谢非言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吗?!
沈辞镜感到这样的谢非言实在熟悉,熟悉得叫他感到陌生。
在沈辞镜的记忆中,谢非言最初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罢了。
或许谢非言本性纯善,纨绔只是他的一个表象而已,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谢非言的前半生里,他一直过着波澜不惊的富家子弟的生活,其人生阅历甚至比不上年幼便遭逢破家之难的沈辞镜。
然而如今,谢非言骤逢大难,刚从高高在上的富家子弟沦为流浪者,与乞儿同住,但他不但对此适应良好,甚至可以如此冷静地旁听他人随意讨论谢家的破家之祸。
为何?
沈辞镜仔细地观察过了谢非言的神态,发现谢非言面上当真毫无半点异样,就连呼吸也平稳有力,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分明此刻的谢非言身前没有任何人的存在,可他依然伪装得天/衣无缝,仿佛心冷如铁石。
这一刻,沈辞镜再度生出迷惘来,甚至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个梦境:一个人,真的可以在短短数天之内就有这样巨大的变化吗?
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他错过的事?
沈辞镜没来得及想更多。
很快,谢非言洗完脸,起身向附近的小镇走去,与河边洗衣民妇的碎言分别,渐行渐远。
进了小镇后,谢非言连早饭都来不及解决,便先在镇上转了一圈,选中了好几家爱猫之人,就想着将脑袋上的这个拖油瓶甩掉,但沈辞镜又不是真的猫,哪里能叫谢非言甩掉,于是二人在经历了“拜拜”“是你?”“拜拜”“又是你?”“我真的要走了”“怎么还是你”这样的捉迷藏后,谢非言终于无可奈何,将这猫咪揣怀里,便去吃早午饭了。
“你这小家伙啊,真不知道是猫是狗,怎么这样黏人?”谢非言戳戳沈辞镜的毛脑袋,道,“说到底我也陪不了你多久,何苦这样跟着我?既然要走,早些走不好吗?”
沈辞镜在心里呵了一声,理直气壮地坐在谢非言肩上,毛茸茸的尾巴在谢非言背上一甩一甩,猫咪骄傲:想甩开我?没门!
“不过,你这小家伙倒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人。”谢非言用指尖勾了勾猫爪,被嫌弃地一爪拍开后忍不住低笑出声,“他也像你一样,年纪小小就凶得很,真是可爱得紧……”
沈辞镜:“……”谁?!那家伙是谁?!
好哇,你这个负心人,竟还当着他的面夸别人?!!
沈辞镜开始磨牙。
谢非言道:“早知他跑了后还会来找我,我就该再找机会亲他一下。”他啧了一声,道,“我可真是太馋他身子了,可惜他还是个孩子,我可不敢对他做什么。”
沈辞镜又惊又怒,忍不住开始磨爪子了。
“也不知他跟他姐姐现在到了何处,是否安全。不过青山遮不住,想来他很快就能拜入归元宗了吧。”
沈辞镜:“……”
沈辞镜又开始晃起了尾巴。
就知道你馋我身子。
呵,好色之徒!
一人一猫的组合走过街道,引来无数大小姑娘的注目。
也不知道从谁人开始,有人开始走上来,借着与谢非言攀谈的机会看猫,但奇怪的是,这样的事到了后来都会变成姑娘们借着看猫的机会来跟谢非言攀谈。
这些姑娘们看似在看猫,实则在看谢非言。哪怕这会儿的谢非言面容寡淡,过眼即忘,但只要同谢非言说过话,这些姑娘们都会不由自主地靠向谢非言,粉面含羞,凝望着谢非言的眼睛像是藏着星星。而最后,哪怕她们被谢非言一一婉拒,但在离去的时刻她们也没有半点怨憎,反而依依不舍,如同与情郎分别,甚至还有些大胆的姑娘直接将自己的玉佩荷包塞给谢非言,生怕谢非言拒绝,塞完就逃。
沈辞镜在一旁瞧了全程,心里一边酸得冒泡,一边有着十二分的不解:分明世人都好美色,而如今的谢非言只不过有一张寡淡面容罢了,为何他偏偏这样讨女人欢心,甚至使得对方被拒绝后还对他依依不舍、恋恋不忘?
——就连他沈辞镜都没有这个待遇!
抱着这样的困惑,一人一猫用了姑娘们支援的碎银铜板吃了饭,而后上了山。
谢非言环视一周,找到了最大的那颗树后,便翻身坐上,手指轻动,不紧不慢地将自己收到各色荷包系在枝头,风一吹,便晃出五颜六色的波浪来。
沈辞镜跳上枝头,困惑看着谢非言的动作,不明白这样的举动意义何在。
谢非言瞧了他一眼,噗嗤笑了。
“一只猫儿怎么还有这么复杂的表情?”他笑着,再度对猫猫上下其手,摸了一遍后,道,“怎么?好奇我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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