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敬道:“小西将军,这让步实在弱了点。若你只撤出平壤,那么我们堪合贸易能开放的港口也很有限,我只能尝试劝说朝廷开放一个东部的小港口给你们。”
小西似是有些不耐烦,但应当是碍于小西军与黑田军目前孤军深入、身处困境之中等等诸多难以抗拒的因素,他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和沈惟敬谈,因为他确实急于和沈惟敬达成协议,任何形式的协议都可以,他不可让自己前几个月的战果白费了,否则哪怕撤退回本岛,他的领地也是最为弱小积贫的,很容易就会被其他大名吞噬,他必须在秀吉面前争取到更多的领土,以维护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将军身份,他不愿再回到从前的商人身份去了。而沈惟敬也把握到了他的这一心理,所以一直在不断地争取加码,为明廷和朝鲜争取到更多的利益。
就在这不断扯皮的过程之中,孟旷和穗儿冷眼旁观。这是穗儿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倭人,他们身材都不很高,双腿仿佛都夹了个大鼓一般罗圈着,牙齿也都非常难看,实在是……难以恭维,确实看上去很是丑陋凶恶。说起话来,腔调也很是令人难受,倭语似乎就是这样的,词汇胜多,说起来犹如倒豆子一般,叽哩哇啦一大串。
而朝鲜人,就夹在明朝使臣和倭国大将之间,在他们的土地上,让别国来谈判归还多少领土,朝鲜人自己却毫无自主权,别提多憋屈了。尹根寿多次尝试着插嘴,想争取让倭军早日撤出朝鲜,但都被打断了。显然沈惟敬想的不是这个,他目前要争取的确实就是小西军撤出平壤,其上附加的所有其他条件,都是为了给小西加压。让小西撤出平壤就是肉眼可见的和谈功劳,他必须抓住这个功劳,如此才能不至于被朝廷舍弃。
经过将近一个半时辰的谈判,最终双方总算是达成了初步的协议。小西军承诺退出平壤至大同江以东,前提是倭国商船得以进入明朝东部港口停靠贸易。
紧张的商谈告一段落,沈惟敬被小西行长邀请到了宴会厅赴宴。随行的众锦衣卫和穗儿也在邀请行列,日军对明朝使团的警惕心很高,始终保持使团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不过这并不能难倒锦衣卫,和谈结束后,他们能在城中逗留的时间不长,接下来便是锦衣卫要开始大展身手的时刻了。
按照事先制定好的策略,三个精英锦衣卫负责朝鲜城中倭军情况的侦查,分别是陈当归、孟旷和王诩。宴席之上,郭大友将负责协同沈惟敬和尹根寿吸引住小西军高层的注意力。余下的武六、穗儿、周进同和张力桓四人则要想办法协助陈当归、王诩和孟旷出平壤府衙,掩护他们的行动。
不得不说,时机往往都是敌人给他们创造的。宴厅之中,郭大友和沈惟敬两条三寸不烂之舌,哄得小西与他身边的倭军将领们心中大悦,眼瞅着军功名利即将收入囊中,倭军各个收不住势头,喝得酩酊大醉,他们不知从哪儿抓来了一群貌美的朝鲜女子,让这些女子在场下歌舞,好不欢乐。
孟旷、陈当归和王诩彼此眼神交换,分头分批出了宴厅,其间无人在意他们的出入,因为就连门口守卫的卫兵都被赏了酒,喝得兴起,手舞足蹈,彼此逗乐。
三人分别从平壤府衙的东、西和南三面悄然溜了出去,分东西中三路探查平壤城中的情况。出去之前,他们从平壤府衙中“借”了三副倭军的足轻铠甲穿戴起来,掩盖他们自己的身份。
而留在府衙之内的穗儿也在周进同的保护之下离开了宴厅,打算在府衙之内寻找有关倭军部署的舆图亦或情报。只可惜穗儿这边几乎是出师不利,刚离开宴厅,走到府衙书库附近,她和周进同就被两名黑衣男子拦下。这两名黑衣男子的出场方式也与众不同,他们似乎一直待在屋顶之上,监视着府衙内的一切。只是不知他们有没有发现此前偷偷溜出去的孟旷等三人了。
这两名黑衣男子叽里咕噜对穗儿和周进同说了什么,奈何他们听不懂。周进同比划着说他们在寻找茅厕,那两个黑衣男子居然看明白了,还指了指府衙的东北角,其中的一名黑衣男子还要带他们去。无奈之下,穗儿和周进同只能跟着他往茅厕行去。半途中穗儿一直在观察这名黑衣男子,她心知此人与他的同伴应当就是忍者,是她曾在京城添香馆见到过的倭军特殊部队,搜集情报,监视、刺探、暗杀,他们做的事与锦衣卫是等同的。如此看来,此次倭军侵朝,也有大量的忍者作为斥候和谍探加入了战场。
一个想法缓缓在她心中成形,如若能早一步清理掉这些倭军的耳目,也许战事将事半功倍。
第208章 平壤城(三)
孟旷快步行走在平壤城的街道之上,她必须保证一定的速度,并且尽量赶在宴会结束之前回到府衙之中。在保证行动速度的同时,她也将整个平壤城中的景象尽量记在了脑海之中。
此时此刻的平壤城中,平民基本已经逃光了,未能及时逃脱的,基本也被倭军给杀光了。所有的房屋大门都是敞开着的,里面但凡值钱的物品全被倭军一抢而光。街道之上一片狼藉,积雪混杂着各种杂物,还有倒毙于路边的尸首无人收尸。路上,偶有一队倭军巡逻队行过,但凡遇上,孟旷都要绕着这些倭军走,避免与他们碰头。否则一旦照面,打起招呼来,她不会说倭语的事情就要暴露。
小西军和黑田军的主力部队应当有一部分驻扎在城内,另外有一部分驻扎在城外,这样城里城外好彼此照应。孟旷的这条路线走得是城池中路,也是最为困难的一条侦查线,四周全是房屋和道路,环境复杂。
每遇到一支巡逻队,孟旷就会将人数记下,一般来说一支巡逻队是两个什队左右的人,孟旷从城池最南端的府衙出发,沿着中路走到平壤城城中央时,已经遇到了三支巡逻队,共计六十人。
在城池中央,她终于遇见了一座高耸的建筑,就是平壤城的鼓楼。她在隐蔽处向鼓楼之上望去,能看到有倭军守在鼓楼之上。看来她想要上去,不得不使一点手段了。
她找准时机,伏低身子,在鼓楼之上倭军的视线死角之中快步奔跑到鼓楼的夯土墙之下。接着她钻入鼓楼之内,沿着楼梯缓慢而无声地向上走,一边走,一边从自己束发的发簪之中抽出了一根纤细的金属管,捏在手里。她身上的装备全部被没收了,只能用一些在特殊情况下才会使用的工具了。思及此,孟旷给自己加了一道任务,就是寻找到他们被没收的武器装备。那些可都是锦衣卫的宝贝,丢了实在太可惜了,就怕被倭军拿去不知做什么了。
刚走到即将登上装着大鼓的平台时,孟旷伏在下两级台阶,拉下面上蒙面的黑布,将那金属管送到嘴边,对着正背对他的那个倭军士兵猛然一吹。
“啊!”那倭军短促地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后脖颈被扎了的地方,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然后突兀地两眼一翻,扑通一声倒在了地板之上。
孟旷重新收好金属管,走上前去,将他拖起来,让他靠着大鼓架子盘膝坐下,将他的姿态摆放为睡觉打盹的姿态。然后她站在鼓楼之上,向城中眺望。南面比较空,她方才一路来,基本已经查清楚了,大约是小西军之中的亲兵,约莫两三百人集中在南部,守卫着府衙中的小西行长。孟旷站在鼓楼上,能很清楚地看到,人头攒动、喧嚣声也盖不住的西方和北方。远远的还能看到西方立着的是黑田军的旗帜,更北侧则是小西军的旗帜。倭军还真是不怕被侦查,旗帜都立得这么敞亮。
孟旷弯唇谑笑,拉起蒙面的黑布,走下了鼓楼。她继续向北行走,不多时,路过了小西军在城中屯粮的粮仓。这里也有不少倭军守卫,孟旷藏身在粮仓对面一户人去楼空的朝鲜人家之中,透过窗户望着对面的粮仓,思索着该怎么进去探查。
就在她思索之际,她猛地感觉到后脖颈有一阵冰寒的杀意袭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孟旷立刻做出了避让的动作。她猛地向左侧扑出,一个滚翻立刻起身,恰好滚入了屋子的角落之中,并以身后墙壁夹角作为依靠,面向屋内。就看到了一个周身黑衣,蒙着头脸的人,方才就是这个人偷袭她。而一刀落空,此人又抢先一步,再次挥刀劈来。
此时此刻的孟旷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只有避让。此人的刀法凌厉迅猛,手中的刀长度不长,看上去像是胁差刀,更为灵巧。又或者说,那是忍刀。
这是个忍者!糟了……孟旷心中一颤,如若是忍者,那么锦衣卫在城中活动的事恐怕就要藏不住了。
思及此,对方的刀已经劈了过来,孟旷立刻让开身子,顺手往对方的手腕之上一切,对方对这猝然而来的大力击打没有防备,手腕被猛击后顿时刀拿不住,被孟旷一下夺走了刀。孟旷彼时伸脚一绊,同时用夺过来得的刀抵在对方的喉咙之上,将对方直接压趴在了墙角之下,刀刃切进去一丝,血已然流了出来。
反制几乎是一瞬就完成了,孟旷压低声线,开口询问此人:
“忍者?”
“正是。”
女人?忍者回答的声音让孟旷吃了一惊,而对方似乎也十分惊讶于她女子的声线。
“你会说汉话?”孟旷定了定神,继续问道。
“我们受过专业的外语训练。”对方回答道,虽然说话的腔调十分古怪,咬字不清,孟旷还是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发现我之前,你可曾联络你的同伴。”孟旷又问。
“……”对方不答。
“你若没有联络,我就在这里杀了你,你若联络了,我就要屠光你所有的伙伴,你看我做得到做不到,你自己选。”孟旷再道,她语气极度冰冷,给对方的两个选项可谓是冷血无情。
对方咬紧牙关,还是不答。
孟旷等了一会儿,一是为了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二是为了持续给对方施加压力。如果她当真通知了同伙,那她就在这里等,不出片刻应当就会有人赶来抓她。
“你恐怕没有通知你的同伙吧,你自己独自一人进来攻击我,想独占功劳?”孟旷解开了对方的腰带,将她的手脚绑在了一起,并将她身上所有的武器和暗器搜罗了出来,带在了自己身上。动作的过程中,孟旷还顺手揭开了对方蒙面的面罩,看到了她的面容。是个面容姣好的姑娘,不禁让她联想起了那个在九龙湾的海船之上和她交过手的另外一个女忍者,这两人似乎面容有几分相似。
“螣刀修罗,我知道是你。”在孟旷揭开她面罩后,这个女忍者突然说道。
“识得我?不错,那我就不用多费口舌了,你该知道我是个什么主。快点招了吧,我给你个痛快。”孟旷情绪没有丝毫的波动。
“你可认识白玉吟?”对方又给了孟旷一次意外地询问。
孟旷猛地一怔,这女人居然知道白玉吟?
“你果然认识白玉吟,白玉吟的倭语是我教的,我曾在明国的青楼之中潜伏过一段时间,为了搜集情报。那个时候白玉吟就是极为厉害的青楼女,名声很响,许多达官贵人对她趋之若鹜,我扮作侍女随在她身侧,为的就是探听明国各方面的情报。我想你们锦衣卫作为情报专家,青楼也是你们主要活动的场所,必然会知道白玉吟的存在。”
知道是知道,不仅知道,她还是我二嫂呢,孟旷心里嘀咕。
“是吗?那所谓的你父亲是逃难而来的倭国海民,被抓到京中服刑,后来定居,娶妻生女的事,都是骗人的?”孟旷挑眉道。
“当然……作为谍探,我总得有个合理的身份才能混进来。所谓的父亲不过是我的上级罢了。”女忍者道,“螣刀修罗,你在我们忍者之中声名很响,是我们最惧怕的对手。你在九龙湾放了我妹妹一命,我感激你。”
“你就是这么感激我的?”孟旷点了点手中忍刀的刀柄道。
女忍者解释道:“我本来是在外巡逻,接到了上级传令,要回府衙集合。路过此处时,恰好看到了你进入了这屋子里,我起了疑心,观察你,发现你一直盯着对面粮仓,我才判断你是别国探子,所以想要杀了你。我本没认出你是螣刀修罗,与你打斗时,通过你的身手才看出来的。”
“哦?你们居然还识得我的身手?”
“你曾在天津卫对付过我们的人,交手过几次,我们的人记住了你的招式动作和特征。我们针对你的招式专门做过破解训练,只可惜我能力有限,面对正主我的手段还是差了太多。还有……方才传令招我们回去,是因为我的上级在武器库中看到了你的特征武器——螣刀。我的上级已经知道锦衣卫进城了。”女忍者立刻道。
孟旷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就这么把情报这样说给我听,好吗?”
“我个人来说无所谓,我是甲斐忍者,却要听命于伊贺忍者。织田信长屠杀了我的族人,我们一族就剩下我和我妹妹了,我们身不由己,但如果有机会,也绝对不愿为织田的家臣丰臣秀吉卖命!”女忍者咬牙切齿地说道。
“好啊,那省的我费力气了,你告诉我,小西和黑田的联军目前有多少人,还剩下多少口粮。”孟旷尝试着问道。
没想到对方当真回答道:“平壤城内守军一万五千人,基本都是装备有铁炮的足轻,城外巡防骑兵三千。粮食只够再吃一个月,小西正在谋划从别处夺取粮仓。”
“火炮呢?你们有多少门火炮?”
“……三门。”
“就三门火炮?”
“嗯,而且这火炮还是平壤城里本来就有的。”女忍者道。
真是出乎孟旷意料,她本以为倭军火力有多么厉害,却没想到竟然只有这么些人。平壤城城墙也就一丈多一点高,这么点高度根本挡不住明军的大炮轰击,加之明军人数远超平壤守军,火力也更强……看来,夺回平壤的战争恐怕没有什么悬念了。
这么一来,事情就好办了,他们就更有底气与小西进行谈判,做交易。
“你知道武器库在哪里?”孟旷道。
“当然。”女忍者道。
“你立刻带我去。”一边说着,孟旷给女忍者松开了绑缚,重新帮她绑起腰带,并将她的双手绑在身后,攥着她绑手的布条,用黑布袍子遮挡住,然后押着她往平壤城西而去。据女忍者所说,武器库在平壤城的西南角,府衙边上。
“螣刀修罗,我没想到你居然是女人。”女忍者道。
“我也没想到你们忍者之中女人倒挺多,而且完全不用掩饰身份。”孟旷道。
“你们锦衣卫是募来的,最开始挑选的标准就是男子,且必须是很有能力的男子。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家族传承,世代效忠于一个主公。一般也都是传男的,如果没有男丁继承,才会传给女儿。我和我妹妹是特例,主要是我们父亲很重视培养我们。因为父亲,几大忍者世家才会容纳我们姊妹作为忍者进行活动,父亲非常伟大,只可惜父亲……被织田杀了……”女忍者面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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