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战斗,郭大友与孟旷并未参加,他们只是将此前王诩的传信口头秘密告知与罗洵知晓,随即罗洵便给他们单独布置了任务,即刻让他二人往坡州大营赶去,看看能不能截住王诩传信中所提及的那一队迂回北上的倭军。由于锦衣卫直接由罗洵指挥,罗洵派遣给郭孟二人什么任务,查大受无权过问,故并不会有人阻挠他们的行动。二人很快离开碧蹄馆,各驰一匹马,急速向北,星夜兼程。
与他们几乎是擦肩而过的,李如松正率领三千辽东精兵向碧蹄馆急速前进。李如松部的兵力发生了变化,在他本人率军出发之前,他已然派遣了五百增援往碧蹄馆去,一方面为再探路,一方面是因为这五百增援乃是刚渡江过来的后援兵,并非隶属于辽东军,而是中央的神机营兵。李如松素来与神机营不大对付,指挥得不顺手,便干脆先将他们派了出去增援前方。而本来只有两千五百人的李如松部,也因渡江增援的另外五百辽东骑兵追上汇合,而扩充至三千人。
虽然李如松大军骑兵居多,但行军在夜晚,山地复杂道路难走,很多时候骑兵需要下马牵马前行,速度比不上白日行军的查大受骑兵那般迅速,预计赶到碧蹄馆可能要到廿九日的上午了。
正月廿九日说来就来,旭日东升,薄云渐散,霞光照亮冰雪覆盖的寒冷大地。前一日的大雾今日不见了踪迹,空气冷冽寒澈,视野非常好。以至于立在望客岘高岗之上观察敌情的查大受陷入了绝望,因为他发现南面的砺石岘之上,铺天盖地都是密密麻麻的倭军,这数量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手脚发麻,半晌脑子都是蒙的。
这兵力是怎么回事?锦衣卫情报有误?
“罗洵!罗洵呢!立刻把罗洵给老子叫来!”他对身边的亲兵大吼道。
亲兵急忙去找罗洵,罗洵却很快从不远处的山路走了上来,他身侧还携着一个明军将领,查大受认出来他的军服乃是神机营的,应当是神机营里的一位副千户。这位神机营副千户上前行礼,自我介绍,他名叫张宓。
查大受此时对接待张宓没有半点兴趣,指着远处的砺石岘质问罗洵道:“你们怎么做的情报?这么多倭军,怎么回事?”
罗洵却并不惊讶,他眯着眼望着远处正在不断集结的大批倭军,道:“我们也是凌晨时分刚刚探明了大批倭军进抵碧蹄馆的消息。”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天都亮了!你这是贻误战机,是重罪,要受军法处置!”查大受怒急攻心,大吼道。
“凌晨时分全军都在和立花部作战,就连你查大受也在前线指挥,我如何与你汇报?动摇军心吗?何况我汇报与否也不会贻误半点战机。眼下这个情况,就算后方的李提督部队与我们会合,要打赢对方也基本上不可能。但是査总兵,你想想,咱们现在撤退可行吗?”罗洵不慌不忙道。
“你什么意思?”查大受到底久历沙场,这会儿已然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开始思索对策。听闻罗洵有此一言,他立刻追问道。
“你认为为何我们的情报会出现偏差?为何李提督不顾我的多次劝说,仍然要冒进?因为平壤之战打得太顺了,随后倭军大规模退却,甚至我们尚未兵锋相触,倭军就急速收缩,以至于给李提督造成了倭军兵力不足的巨大错判。平壤城中的俘虏说倭军有十万兵力,朝鲜人说倭军不过万余,李提督明显倾向于相信后者。他以为大部分的倭军都还在南部,王京附近的倭军不过是小西行长的散部和一些附近的小股倭军汇集而成,最多不过五千人,打起来游刃有余。且他对于我们锦衣卫的情报并不相信,甚至怀疑锦衣卫与沈惟敬有勾结,是投降议和派,我说的没错吧。”
查大受一时语塞,但作为李如松的核心部下,在只有辽东将领开会时,李如松确实对他们做出过这样的判断。他确实不信锦衣卫,对罗洵以及他麾下几个核心锦衣卫尤其持有戒心。这是因为张允修和万兽百卉图在战场之中作为意外的干扰因素,扰乱了李如松对锦衣卫的判断,他认为锦衣卫和他抢万兽百卉图,是因为朝中有人要整辽东李氏,所以他对锦衣卫甚至有敌意。
罗洵的分析还在继续:“而倭军对我们同样出现了误判。你以为他们为何会派那么多人到碧蹄馆来?是因为他们以为明军的兵力要数倍于他们。咱们对外号称有十万大军,他们真的信了,在朝鲜人色厉内荏的鼓吹之下,他们相信后续会有大批的明军从辽东滚滚而来,所以平壤一战后,他们急速收缩,将分散的兵力集中,打算与我们打大仗。说白了,他们是因为过度的畏惧和谨慎而将王京之中的所有倭军倾巢而出,要与我们在这里玉石俱焚。一方是过度轻敌,一方是过度警惕,才会造就如今兵力悬殊的情况。但我们能退吗?如果当真让倭军摸清了我们的总兵力不过三四万人,后继粮草还有问题,而现在前出临津江的兵力不过四千人。倭军势必疯狂反扑,届时这仗就更难打了。”
这一番分析直戳要害,沉默了片刻,务实的查大受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现在该怎么解这个局面?”
罗洵指了指西南方向,查大受顺着他所指望去,山峦叠嶂之间,隐约能望见很远的视线尽头,地形削下去一块。罗洵解释道:
“最开始我就与你汇报过,西南面,也就是倭军目前占领的砺石岘的西南侧,那里有一处山坳可以穿过砺石岘通往南面的王京。眼下,有三条道路通往南面,其中东部和中部两条是处于新院店丘陵及砺石岘峡谷之中,最窄处宽度仅有五六丈宽,而长度又非常长,最短的也超过四里路。所以,用脚指头也能想见,砺石岘中东部的所有丘陵、山谷、峡地都被倭军占领了,只有最西端的那条山坳道路因为非常远,倭军不大会分散兵力去那里。我已经派人去探查了,确切的消息很快会传回来,但我猜不会有偏差。
等李提督的主力部队到达后,立刻分兵,派遣一部精锐从西面山坳穿插到砺石岘以南去,从南部迂回到砺石岘中东部的两条峡谷山道南端,我们做一个一南一北的前后夹击,将倭军封死在砺石岘峡谷夹道之内,如此,尚且能与倭军一战。”
“好主意!”查大受欣然,十分坦诚直率地赞叹道。其实当罗洵指向西面时,他已然明白了罗洵的战略意图,但他还是完整地听罗洵说完了,并且做了赞扬。此前他脾气急了,辱骂于罗洵,此时有些后怕,罗洵毕竟是锦衣卫,他也是惹不起的。因而此时得捧一捧罗洵。查大受虽然是个暴脾气,但可并不是无脑的莽汉,若论思维敏捷、明了人心和善于钻营,他在辽东军中排名靠前,绝对是个人精,不然也不会得李如松之信任,出任先锋军统帅这样的重要职位。
“那么现在,咱们就不要出兵去惹倭军了,惹得他们提前来打,那计划就泡汤了。为今之计是据守望客岘,最好退到更后方去,避开倭军前哨探查的视野范围,让他们摸不清我们的人数和动向,以静制动,唱一唱空城计吓唬吓唬他们。尽快派人联系上李提督,并向临津江对岸求援。商定好攻坚的战术,彼此配合好,打一场硬仗。”罗洵最后说道。
一旁刚到来的神机营副千户张宓听着他们的讨论,心中拔凉拔凉的。这才刚支援过来,就遇到了死境,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他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查大受即刻组织部队后撤,沿着望客岘南北纵深的山梁向北面移动。这约莫花了大半个时辰,等驻扎下来后,天光已然大亮。此时大概是巳正时分,更后方的朝鲜高彦伯军的尾巴在后撤的途中恰好遇上刚刚星夜增援而来李如松大部。李如松与高彦伯的一个副将在望客岘西侧的山道之上撞个正着,李如松抓着这个副将询问战况,结果对面集结了上万倭军的毁灭性消息让李如松如泰山压顶,顿时双眼冒金星。恰逢此时高彦伯副将身侧有一个朝鲜士兵因为不熟悉火绳枪的使用,不小心触发了枪弹,砰的一声巨响,顿时惊了李如松的马,马儿扬起前蹄,一下子就将遭受冲击尚且未能回神的李如松掀翻在地,马蹄还在李如松的腰侧蹭了一下,差一点要把他肚子踩扁,幸亏他躲得及时。但饶是如此,李如松的膝盖和手肘还是摔伤了。
狼狈不堪的主帅李如松挣扎着爬了起来,顾不上自己在大批手下面前丢了脸,他一屁股坐在山道边的一块石头上,一面由身侧医官检查处理伤势,一面铁青着脸陷入沉思。李如松不愧是辽东军的主心骨,这颗刚冉冉升起的将星,此时迅速判断出了接下来明军应当采取的应对策略,他内心的想法与罗洵的计策不谋而合。他也顾不上摔伤,向传令兵交代几句,将人派出去知会查大受部,接着他即刻上马,带队向南面快速奔袭而去。
第230章 碧蹄馆(四)
正月廿九,辰时。
穗儿蹲在木桶边,桶里堆了满满的雪,尽管如此,她仍然用手里的小铲将看上去十分洁白干净的白雪拍打压实,以期往其中装入更多的雪块,因为她知道这些雪化成水,也不剩多少了。直到桶中再也塞不满,她奋力提起桶来,往营地帐篷走回去。
半途,她与一同出来取雪的白玉吟汇合,一道返回。二人身上都裹着厚厚的军服冬袄,戴着军用毡帽,毡帽之上还套着兜鍪,上上下下裹得严严实实。除了身材看上去略微矮小,完全看不出来是女子。
“穗儿妹妹,有什么心思,要和我们说。我看你从昨日三妹妹他们出发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白玉吟开口道。
“我没事的姐姐,就是担心阿晴他们,毕竟那是上战场,性命攸关。而且,我也不知道咱们的计划到底能不能成。”穗儿忧心忡忡。
白玉吟安慰道:“二郎说了,四套方案,足以应对任何突发情况,你就放心吧。”
穗儿当然知道四套方案,她甚至将方案中所有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并且她也参与了方案的讨论和补充。可是她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或者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突发事件,那都是他们人力所不可及的状况。尤其是,四套方案必须所有人都安全生存下来,互相呼应配合,才能完成。若是有人出了意外,那就无从谈起了。
二人走回了帐篷,此时的后勤大营刚刚苏醒。后勤兵们尽管在大后方,但也没有掉以轻心,很早就起来完成了操练,此时已经用毕朝食,开始整理辎重,随时准备转移了。这是上头昨夜传来的命令,要后勤营随时做好转移准备。
这个命令让身处营地中的孟家人吃了一颗定心丸,李如松会下这样一个命令,代表着他确实采用了他们的计划,打算利用后勤营诱捕张允修。想必后勤营在遭到张允修的突袭时,必然要快速转移,将其诱导到适合抓捕的位置。坡州不远处的一处山地峡谷恰好最适合做口袋。
且,孟子修和赵子央此前刚去看过关押在后勤营中的汪道明,汪道明这个家伙事到如今倒是坦然了,他知道一旦自己的利用价值消失,便会被处死。因而孟子修和赵子央一来,他就很主动地告诉他们,李如松亲自来找他,逼他写了一封诱骗张允修的信。信中的大致内容是:汪道明告诉张允修,他目前身处江原道岛津义弘麾下,此前通过平壤与锦衣卫接触的忍者得知李穗儿就在查大受的后勤营中,目前应当身处坡州。这是身在王京的张允修抓住李穗儿的最佳时机,李穗儿身边的锦衣卫都被派出去执行任务了,只需派兵吸引住前方战场之上的大军,牵制住所有的锦衣卫,后方必定空虚。届时绕后迂回,偷袭兵力空虚的后勤营,就能抓走李穗儿。
汪道明很是老实地照着李如松的意思,写了信,李如松看了一遍信的内容,确认没有问题后,找了一个会说倭语的朝鲜人,让其假扮逃回王京的倭国残兵,送入王京之中。想必此时,张允修肯定收到信了。那么他到底会不会上钩,就看此后的情报了。
为了能更快地收到情报,孟子修和赵子央贿赂了后勤营长官的亲兵,让他给孟家及时报信。当然,孟子修对辽东李家治下的手段还是颇有了解的,后勤营长官的亲兵虽然收了钱,但到底会不会老实帮他们做事很难说,故而他还是更为依靠前线孟旷他们传回来的消息。
后勤营的长官是李如松手底下的一名游击,名唤李陌。此人也是辽东健儿,李家的家丁,性格一丝不苟,对李如松忠心耿耿,十年行军履历基本都是管后勤的,老成持重。所以李如松敢把后方交给他。
一路行来,穗儿和白玉吟能感觉到整个后勤营外松内紧,确实给人一种处在诱敌状态的模糊感觉。
二人将雪水提入帐中,帐中的罗道长忙来帮忙,将雪水架在炉子上烧开。这是今日一整天众人的饮水,而所有人就盯着锅里的雪水缓缓融化、滚沸,无人说话。穗儿怀中抱着小顺贞,小顺贞看上去有些犯困,窝在她怀里半眯着眼。罗道长默默地在磨着他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往日里这匕首是用来采药的,但今日用途会发生极大的改变。
不多时,外出的孟子修回来了。他坐到了白玉吟的身侧,一身的寒气,先凑到火边取暖,片刻后才展开发木的双唇,道:
“还没有消息,我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冻得有些受不住,就先回来了。子央留在李陌帐篷里,有事儿他会及时来知会我们。”
“真令人焦心。”白玉吟掸了掸他肩头的雪粒子,叹了口气。
“莫着急,只要咱们不掉队,一直和后勤营部在一起,张允修要攻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咱们的计划本就留了后手,不要担心。”孟子修安慰道。
时间缓缓流逝,当穗儿第三次望向帐篷之外的天空,判断时辰时,已经到了近午时分了。众人肚子都饿了,罗道长和白玉吟正打算去弄点吃的垫肚子,赵子央突然掀开了帐篷帘走了进来,并且言简意赅地道:
“营地西南五里处发现倭军小股骑兵袭来,立刻收拾东西准备撤离。”
众人当下不约而同弹身而起,拿行李的拿行李,拿武器的拿武器。穗儿迅速背上包袱,孟子修直接将小顺贞背起,白玉吟帮忙用绳子将孩子紧紧绑在他背后。一众人等冲出帐篷,罗道长已经在外面拉来了早就套好的马车,众人迅速钻入车内,罗道长开始赶车,随着撤离的大部队人群走。
赵子央没有上车,而是单独骑了一匹马,随车而行。
整个后勤营开始有序撤离,看上去乱哄哄的,实则并未出现惊慌失措的踩踏、挤撞。有传令兵在撤退的大部队侧面迅速跑过,并打出旗号传达消息。
穗儿和孟子修都趁着这段时间将军中旗号记忆在了脑海里,因而能迅速读懂旗号。旗号告诉大家,敌军正在迅速靠近,距离他们还有三里地。敌军骑兵人数五百左右,与己方的人数相当。但己方是后勤兵营,目前只有两百人的步兵作战部队,其余人全都是缺乏战斗能力的后勤兵,还携带着大批的辎重。经管帐篷等大件物品全都丢下没带上,速度也绝不可与骑兵相比。
如此对比军力,自然后勤兵营的形势极度不利。但孟家人却更关心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这队袭来的倭军骑兵之中,究竟有没有张允修的存在。以张允修的狡猾程度,即便有穗儿这个诱饵,有汪道明书信这个□□,也难保他不会起疑心。按照他的性格,他绝不会轻易以身犯险,一旦当真以身犯险,那就代表着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成事。也就是说,身后那队极易被发现的明目张胆的倭军骑兵之中,张允修很大可能并不在。不难推测这应当是他率先抛出来的疑兵,目的是要投石问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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