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儿眉头大蹙,吕景石的说法一下子颠覆了她此前的认知和推测。由于此前刘克难一直要抓她,在兵马司胡同守株待兔,而且还把孟旷和郭大友关入了地窖,与前来保护自己的詹宇等人起了冲突,实在是让她先入为主地将他们视为了敌人。可如今仔细一想,似乎这些都不能证明刘克难的立场是与自己敌对的。穗儿有些将信将疑,于是确认道:
“若当真如此,张诚又为何要保护我?”
她此问一出口,就想到了答案,而吕景石与韩佳儿也同时将答案说了出来:
“张诚是太后的人,他在奉太后之命行事。”
“不是他要护你,是太后要护你。”
穗儿眸光波动,不禁扶额,一时默然。半晌她才道:
“太后果然知道我们的出宫计划……”
“这本就是她默许的,我提拔入内官监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张诚和张书景都是奉命行事,背后一定有太后的授意,我们的计划,太后都在暗地里开了便门。”吕景石叹道。
“你出宫后,若不是太后护住了我和景石,我们哪里能活到今天出宫。如今张诚把我们送出来,也是为了不让我们落入陈炬手中,免得让陈炬抓住了把柄,胁迫于你,对你在外行事很是不利。太后太了解你了,知道你重情义,对朋友放不下。”韩佳儿伸手握住了穗儿的手,穗儿抿唇,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太后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与我们说明呢?”穗儿不禁道,“我知道她有苦衷,可是我实在不明白,她这样费尽心思暗中保护我,却又不愿明着与我坦白,反而要装着与我冷淡疏远的模样,到底是为什么?”
“太后心思深沉,尤其是在张太岳去世之后,她的心思越发的难以捉摸。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与你的身世有莫大的关系,也与张太岳隐藏的秘密有莫大的关系。她一定是在提防着什么,也许就是在提防着郑氏的窥探。这场围绕着你的斗争,注定要在宫外展开,在宫中,太后首先就不能让她自己成了靶子,如此才能暗中帮助你。郑贵妃表面上也得装着对你毫不在意,但实际上要暗中作部署。也许这场斗争,从当年陛下对你起意时,就已经开始了。”韩佳儿道,这是她这些日子来与吕景石讨论出的想法。
穗儿点头,只有这个解释比较合理。她道:“所以,恭妃实际上成了太后的屏障,是太后使的障眼法。”
“是的,恭妃知道我们的全盘计划,只有她才会透露给太后知晓。”吕景石道。
“恭妃近来过得好吗?”穗儿到底还是有些牵挂,毕竟恭妃也算是她在宫中的恩人之一,曾经有过长久的相处,虽然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但也互为依托。穗儿一直很同情恭妃的遭遇,她知道恭妃如今在宫中的日子恐怕更不会好过了。
韩佳儿叹息一声道:“还能如何,就是老样子,冷宫之中,毫无人气。她与皇长子也有很长时间没见面了,每日都期盼着能见一面自己的儿子。皇长子如今也是备受冷落,母子俩都受人欺辱。”
屋内一时沉默了下来,孟暧和白玉吟静静听着她们谈论宫中事,一时间也插不上话。只是他们的交谈内容,听在耳中,也让人又是惊悚又是难过,这宫中的尔虞我诈,真是远超她们的想象。
就在此时,外间响起了敲门声,穗儿起身去开门,就见是孟旷站在外面,于是立刻把她让了进来。孟旷进来后望向吕景石与白玉吟,一时间犹豫了一下,不知自己该不该开口说话。穗儿见状道:
“你说话罢,无碍的。”穗儿道。
孟旷点头,摘下面具,道:“今夜大家宿在船上,千万别放松警惕。夜里轮班值守,以防有追兵摸上船来。船夫明日晨间才会上船,今夜只有我们在船上,若是瞧见外人,一定要小心。”
眼前锦衣卫摘下凶恶面具,露出一张俊逸非凡的面庞,已然让韩佳儿吃惊,忽闻她突然发出女声,韩佳儿更是惊诧到反应不过来。而吕景石也再次确认了自己对孟旷身份的猜测。此前他与孟旷在宫中内官监打过照面,孟旷曾用气音与他说话,当时他就听出了女音,只是不敢完全确认。如今,他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
关于孟旷孟十三,吕景石与韩佳儿的了解很有限,除却此前宫中偶有传闻他是新晋十三太保之外,就是这次他们出宫时罗洵对郭大友和孟旷做的简单的介绍。他们知晓孟十三和穗儿有渊源,很多年前就已相识,也知晓二人产生了感情,已然决定相守一生。只是……如今察觉到她们竟然是女子相爱,这实在是让吕景石和韩佳儿一时间受到了震撼。
诚然,宫中并不缺乏宫女对食的情况,但那更像是姐妹情谊,彼此扶持终老,真正会产生男女爱情的很少,至少他二人目前尚未见到过。而穗儿既然已经出宫,若她想要嫁给男子其实并无困难,她却仍然选择了要与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相守,这恐怕是动了真感情,下了大决心。而孟十三,能在穗儿微末之间不顾自己的前程,一心一意帮扶保护她,乃至于如今为了她举家离开了生活多年的京城,出外漂泊,又何尝不是真心付出。
于是震撼之后,二人不禁动容,这样真挚的感情,乃是人间罕事。
孟旷见屋子里的人都在望着她,一时间突然有些赧然,她重新戴上面具,道:
“你们肚子可饿了?这船上有灶,也有米粮菜蔬,我煮点东西给你们吃。”
“饿了饿了,姐你去下面条吧,多煮点,大家一人一碗。小穗姐,你去帮帮姐姐。”孟暧突然发话道。
“不用了,我自己……”孟旷摆了摆手,她本意是不想麻烦穗儿去做事,却不曾想直接被穗儿打断了:
“嗯,走吧,我去帮你。”说话间,她那美眸凝望着孟旷,琥珀瞳中情波流转。孟旷不禁吞了口唾沫,顿时醒过来,妹妹这是在给她俩创造独处机会呢。她俩自从确定了关系之后,就一直没有太多的相处机会,不是在逃命,就是碍于家中长辈不愿太过亲密。如今上了船,这一路上相处的机会也十分有限。
如此一想,孟旷心中酸楚,也不顾在场那么多人了,牵住了穗儿的手,拉着她在众人善意的笑容里出了屋子。吕景石随即起身,准备去隔壁男人们住的房间里整顿一下床铺行李,韩佳儿陪他去了。屋内一时只有孟暧和白玉吟留下,白玉吟望了一眼身侧的孟暧,抬手握住了她的手,道:
“詹指挥是个有情人,一言九鼎,我猜你们很快会再见面。”
孟暧顿时有些慌了神,道:“白姐姐你说甚么,我与詹指挥并没有……”说到此却说不下去了。
“没有?”白玉吟挑眉反问,“今日马车里我可看到你偷偷抹泪了,你当真没有动感情?”
孟暧默然,随后叹息道:“要说没有动感情,那是假的。但要说像姐姐和小穗姐那般情深,也是不及。我只是觉得他这个人有些傻得可爱,直来直去的,不知道拐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认准的事,就一根筋地去做。只是没有想到……本以为可以静悄悄地离开京城,临到头却撞上他,他跟在马车后头喊我,想起我们可能当真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我当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白玉吟没有说话,只是笑着轻抚她的手背以作安慰。
……
孟旷正用瓢子将厨房水缸中储的水送入铁锅中。这船上厨房里的锅是架在火盆之上的,并非土灶,火候有些不大好控制。穗儿拿着蒲扇小心生着火,眼神却透过烟气落在孟旷身上。孟旷穿了一身黑边白棉麻交领窄袖武服,腕上绑着铁护腕,腰间扎着皮革武装带,携着她寸步不离的螣刀。她背对着她,修罗面具只能瞧见脑后绑缚的部分,高挑美好的身段呈现在她眼前,让她心口砰砰跳得急切。这些日子疲于奔命,彼此克制,她发现好久都没有被她揽在怀中拥抱了,顿时好想她抱抱自己,想她亲吻自己。这念头一起顿时压不下去,她心头像是着了火,望着孟旷的眼神越发灼炙。
“穗儿,你去瞧瞧有没有面条,我来烧火罢。暧儿也真是的,非要吃甚么面条,这船上哪里是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孟旷见穗儿被烟气熏得有些迷眼,忙放下了瓢子来帮忙。
哪晓得她刚一靠近穗儿,穗儿突然就勾住她腰背,钻进了她怀里。孟旷呼吸一窒,爱恋之意登时在心头如暖泉一般溢出。她回抱住她,轻声笑问道:
“怎么了?”
穗儿没有答话,孟旷也没再问,她用了点劲儿将她扣在怀中,用下颚摩挲她的发顶。
“你的面具好硌人,摘掉罢。”穗儿突然抬起眸子,不满地望着她说道。
孟旷笑了,却不愿松开抱她的手臂,于是穗儿抬手到她脑后,解开了她脑后的面具扣。刚摘下她的面具,孟旷就低头吻了过来。穗儿仰首迎接她的吻,唇瓣相接那一瞬,穗儿心中的骚动终于得到了极大的慰藉,她已经离不开她了,哪怕她就在身边,她也在渴望着每时每刻的亲昵。这可真是磨人,但她却甘之如饴。
厨房门外,郭大友捂着嘴蹑手蹑脚地离去,心道:孟十三这“螣刀修罗”的外号应该改了,改成“螣刀情圣”算了。臭小子,让他带着女人一起出任务,简直是给自己找不爽。
第78章 帝王州(三)
孟旷和穗儿磨磨蹭蹭总算做了晚食出来,众人用过之后,围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去洗漱入睡。孟旷与郭大友负责轮流值夜,以防追兵或居心叵测之人摸上船来。郭大友负责值守前半夜,孟旷则接他守后半夜。第二日晨间孟旷将会回房独自休息,郭大友、吕景石将负责与上船的纲首(即纲运商首,一般有官方背景,专门接官方的活计,此处专指船长。)与船夫接头,下令。
孟旷在屋中迷迷糊糊躺到半夜醒来,不知时辰,郭大友尚未来唤她,估计是还未到交班时间。身侧的吕景石睡梦正酣,发出轻浅的鼾声。孟旷掀开被子坐起身来,顿觉有些寒气逼人。她们在临水的运河船上,湿气大,不知穗儿和妹妹被子有没有盖好,别受寒了。她想去看看隔壁女子屋内的情况,于是轻手轻脚起身,出了男子屋。推了推女子屋的门,门从内部闩住了,孟旷才记起来是自己嘱咐穗儿和妹妹她们,夜里睡觉时要把门闩好,提高警惕。
她于是回了自己屋内,寻了一件厚披风披上,戴上面具,携上螣刀,出了船舱。
甲板之上,郭大友正拖了一张条凳,坐在舱门外檐之下,头顶挂着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他裹着衣服打瞌睡,孟旷上来时的脚步声吵醒了他。
“哦,到时候了啊。”郭大友声音有些沙哑。
孟旷点了点头。
郭大友沉默地盯着孟旷,盯得孟旷有些发毛,他突然没好气道:“你小子夜里站在我面前真跟鬼似的,要不是老子胆子大,要被你吓死。”
孟旷笑了。
“你这面具亲女人很不方便罢。”郭大友调侃道。
孟旷顿时血气上脸,多亏暗夜遮掩,否则她这会儿真是要羞死了。郭大友这家伙该不会瞧见她和穗儿在厨房里的事了吧。她顿时有些后怕,暗道自己太不谨慎了,往后还是要提防着点,不必要的话尽量不要开口和穗儿她们说话了。
“得嘞,你好好守着,我回去睡了,困死了。”郭大友这会儿也没心思逗这冰块玩儿,起身钻回了舱中。
孟旷摇头笑了笑,坐在了郭大友方才坐的位置上,开始守夜。寂静的夜,运河之上寒风习习,卷着腥湿的水汽扑在面上。孟旷有些出神地望着一片黢黑的运河河面,只能借着月色天光隐约瞧见码头之上林立的桅杆。这夜浓似墨汁,独自静坐,她逐渐放空了心神,进入到一种奇特的状态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看到运河河面之上有火光在闪烁。起初孟旷以为是哪个船家半夜三更睡不着驾着舢板出来夜钓,但随后发现那火光的闪烁十分有规律。三短,两长,三短,如此往复。盯着这个火光时间久了,孟旷只觉得如梦似幻般不真实,无法判断自己是在梦中还是清醒着。
等她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当真是不知何时睡着了,一睁眼就已天亮了。她打了个呵欠,疲倦地捏了捏僵硬的后脖颈,困惑于自己昨夜瞧见的火光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
……
郭大友出来接班后,孟旷便回屋补眠。彼时女子屋内还没有动静,估计都尚未起身,孟旷只觉得头脑混沌,入了屋便和衣而眠,很快便睡了过去。
她是被穗儿唤醒的,已是四月十六日近午时分,他们乘坐的马船早已出了通惠河港口,在往天津卫驶去。
“困吗,先起来吃些东西罢,吃了再睡会儿。”穗儿心疼她熬夜,见她眼底都发青了。
孟旷摇了摇头,坐在床上,望着穗儿提着铜壶给她倒热水准备洗漱用具。她下了床,走到门口望了一眼门外廊道,见无人在,便掩上门,凑到穗儿身边,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穗儿笑了,把热帕子丢给她,道:“作甚么?快洗脸。”
“我以后得小心点,不能随便开口和你说话了。”孟旷抱着她,面颊抵在她额上,悄声说道。
“怎么?”穗儿心中一凛,问。
“昨儿咱俩在厨房里亲热,被老郭看到了,丢死个人了。”孟旷道,“幸亏他没听见我和你说话。”
穗儿面颊也烧了起来,把热帕子直接拍在了孟旷面上,道:
“快洗脸。”
“哦。”孟旷乖乖听她的话,洗脸擦牙漱口,整理完毕后,她再次戴好面具。穗儿打算端着盆出去倒水,走到门口她突然转身,对正在整理头上网巾的孟旷道:
“你可能得找白嫂子亲热一下才行。”
孟旷满面困惑,就听穗儿调皮笑道:“咱们在宫里时,都说陛下得雨露均沾。眼下你娥皇女英,可不能独宠我啊,不然郭大友不得起疑?”
孟旷一个白眼翻上天,心道穗儿果然还在介怀那天在添香馆里的事,这时不时地和她翻旧账,她哪里受得了。忙上前揽住她的腰,凑在她耳畔悄声道:
“陛下我现在吃斋念佛,不近女色了。你们娥皇女英俩个我都不宠了。”
“噗。”穗儿被她逗得笑出声。
“但是你若是在只有我俩的情况下被我逮住,可别怪陛下我忍不住要亲亲抱抱你。”孟旷补充道。
“大胆狂徒,你这是要造反吗?竟敢以皇帝自居?”
“我这莫名其妙被人扣上个娥皇女英的帽子,都成了舜帝还不能以皇帝自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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