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旷,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要说这件事。你是一个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上战场杀敌,保卫家园。锦衣卫的职责是维护天子的安危,也是维护江山社稷之安危。我们要你杀人,你不必有心理负担。这是岳庭茂的档案,我专程从锦衣卫秘档中调出来给你看的。”他指了指桌案之上的一叠机密文档说道。
孟旷翻开来仔细阅读,一边看,就听骆思恭一边与她说道:
“岳庭茂的父亲名唤岳凤,江西临川县人。他是个商人,但很不本分。他于勐卯麓川一带行商,与陇川宣抚司多士宁交往甚厚。万历元年,岳凤诱杀多士宁及其妻子,夺金牌印符,投靠缅甸宣慰司,伪受其命,代多士宁为宣抚。后勾结缅甸兵多次侵犯西南各司。十年、十一年,在西南多地掀起战火,劫掠各地。当地官军为了抵御他所组织的叛军,伤亡惨重。今年二月,朝廷为了一举剿灭岳凤势力,命刘綖为游击将军、邓子龙为参将,各提兵五千赴剿;又征调官军及地方武装数万,合力攻剿。战事总算得到了逆转,北镇抚司巡堪所也查找出了他为什么能够连连败退我军的原因,他早年间在江西留有一子,就是岳庭茂,此人有军中渠道,于前期围剿的指挥吴继勋、千户祁维垣的部队中安插了细作,将我军部署外泄传达给岳凤,致使我军惨败。这个岳庭茂不仅害死了我军那么多的士兵,害苦了那么多的家庭,他自己本身还在临川一带横行霸道,抢夺良民土地,霸占民女,他的妻妾当中有很多都是被强抢而来的,实在是罪大恶极。”
孟旷看完了秘档,确如骆思恭所说,分毫不差。她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若她手刃的是此等恶人,她也终究可以心安了。
“我让你做这个任务,就是为了告诉你,锦衣卫的刺杀任务都是师出有名,上了我们黑名单的人物,都对我大明安危造成了极大的威胁,你刺杀他们,就是保卫国土,保卫我们的家园。任务发布时,我们不会告诉你刺杀目标的来龙去脉,这是规程,目的是为了防止你不慎将消息泄漏,亦或因目标的所作所为,而对其产生某些不该有的想法,影响任务进行。规程制定的目的,就是确保我们派出去的锦衣卫特务能精确无误地完成任务。孟旷,你的第一次任务完成得很好,我现在要将你调入我北镇抚司管狱所,你就暂且归于百户萧长生手下,任小旗。”
孟旷离开骆思恭办公的衙署官堂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位上司到底对她有多么的看中。她恐怕是唯一一个执行完任务之后,上司会亲自找到她,排解她内心压抑之情的人了。他希望孟旷能热爱这份军职,热爱锦衣卫,能为锦衣卫至死效忠。
如果她的上司是这样一个人,如果在锦衣卫之中能通过刺杀、抓捕铲除蠹虫,护卫家园安宁清净,或许为锦衣卫效忠也并不是甚么坏事。只是前提是,她父兄之死与锦衣卫内部无关,否则任骆思恭如何有领袖魅力,也留不住孟旷。当时的她如是想道。
第二日她就去管狱所赴任了,这也是与她父兄之死最为密切相关的卫所。对于她的上司百户萧长生,她有听闻父亲和大哥提起过此人。此人师从新兵营教头褚仲权,是褚仲权目前为止唯一的亲传弟子。据说褚仲权的拿手绝活其实是审讯与侦查,洞彻人心才是他最恐怖的地方,被调来□□新兵当真是有些大材小用了,这也是他遭到了上司的猜忌才会如此。他与他兄长褚一道都是非常恐怖的人物,而萧长生眼下就跟着褚一道做事。褚一道在管狱所任副千户,萧长生是他手底下的百户。
褚一道是黎老三的亲传弟子,父亲当年与黎老三秘密将穗儿从诏狱中劫出来的事,他是唯一的知情者。孟旷对褚一道始终抱有极强的怀疑心,猜测应当是他将父兄带着穗儿离京的情报泄露出去的。她入锦衣卫目前最清晰的目标就是接近褚一道,弄清楚他在父兄之死的一系列事件之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这个目的眼瞧着就快要达成了。
说起这个萧长生,父亲曾告诉过她,管狱所内有几个狠角色,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褚氏兄弟算是其中翘楚,萧长生则比褚氏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黎老三虽号称“人间阎王”,不知多少人亡于他手,却好歹讲理,心存仁厚,一般也不会草菅人命。褚一道却天生狠毒,比他师父的手段恶劣十数倍。人送外号“鬼钩子”,使一双大弯钩,招式诡厉,专攻人琵琶骨与手腕脚踝的筋肉,中招者痛苦而不得速死,失去行动能力,在折磨中慢慢死亡,十分变态。
孟旷对于此人是即忌惮又猜疑,提起了万分的警惕入管狱所报道。管狱所虽然主要的职责任务是管理诏狱,但其中也有专门负责缉捕的队伍。百户萧长生手底下的百人队伍就是专门负责缉捕的队伍,但凡是管狱所出手缉拿的对象,都基本上被定了死罪。尚需要审讯的押解入诏狱,不需要审讯还敢于反抗的,必然殒命当场。生杀予夺全凭自己定夺,堪比人间阎罗。
而负责管理管狱所缉捕队的百户萧长生大概是得了他师伯褚一道的真传,有个“绝命子”的名号,因为只要是他现身的地方,必会出人命,见到他就等于见了鬼差,绝命当下。
孟旷入管狱所缉捕队服役的时间段占了她九年军旅生涯的大半时光,从万历十二年八月开始,一直到万历十七年十二月底,四年四个月的时间。孟旷认为这四年四个月可以说是一段暗不见天日的漫长时光,虽然军旅生活再也不如最开始新兵营那段时间苦于身体之痛,但精神上的折磨却无与伦比。孟旷觉得这四年她的生活就是反复地出任务,抓人,杀人,再抓人,再杀人。她抓过通敌的商人,叛国的封疆大员,意欲造反的边军军官,朝权争斗拜下阵来的阉人、结党营私的官员……她更是杀了数不清的人,见证了无数的人间地狱。印象最深刻的是镇压山东起义的尸山血海的战场,从战场之上将败军俘虏押解回京时,那炎夏中尸骨堆积如山,腐烂臭气熏天以至于鸟兽绝迹的惨烈地狱场景让她至今不愿回想。
最痛苦的时候,她真的厌烦极了,恨不能去求骆思恭,她不愿再于管狱所待下去。但她没有这么做,她知晓骆思恭是在磨练她的性子,要将她这块生铁反复锻打成精钢,此时若是放弃,她就失去了骆思恭的赏识,行百里者半九十,她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只能咬着牙熬下去。她不断地告诫和安慰自己,杀人是为了护卫家园,抓人是为了整序朝纲,她在做她应该做的事,这个王朝需要她这样的人。
她真的说服自己了,刀下亡魂越来越多,而她的心绪也越发的冷酷麻木,及至被调离管狱所时,她几乎已经成了锦衣卫中最骇人的特务杀手,“螣刀修罗”之名传遍全京,就连她的上司褚一道与萧长生都对她忌惮三分。
她不记得“螣刀修罗”这个名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名声大噪,但必然是先从军中传扬而起。如今仔细回想,可能是万历十七年年初时的事。十六年年末张鲸倒台,至十七年牵连出大批同党。她接到任务入京军抓捕与张鲸结党谋私的千户军官,当时因南衙尚存张鲸卧底,致使管狱所接到的情报有误,错估了敌人的规模。她带着五十人的抓捕队伍,遭遇了三百人的京军乱党。但结局并没有改变,她仍然完美完成了任务,在这次抓捕行动中她一个人就完成了百人斩的壮举,阿修罗面具如梦魇一般折磨着剩余被抓捕的叛军,此次任务震撼全军,而彼时的她尚且是个总旗军官。
这四年四个月她过得很累,她一直想要查清楚褚一道与当年父兄之事是否有关联,但她多次试探,或向当年褚一道身边的人旁敲侧击地打听,都没有任何结果,所有人给出的回答不是不知情就是莫名其妙。褚一道似乎从未将父兄从狱中劫走穗儿的事告诉过任何人,而她如今也根本不可能找到证据去查明当年褚一道究竟是否曾出卖过父亲,又出卖给了谁。除非当面去质问,但她又怎么能在尚未站稳脚跟时,就做出这种鲁莽又愚蠢的事?她也曾多次前往当年父兄出事的郊外查找线索,但天长日久,不论是野外痕迹还是目击者的记忆全都模糊不堪,她一无所获。她的调查就此陷入僵局,只能看二哥在外是否能查明其他线索了。
她期间写过好几封信寄给二哥,说明了自己查褚一道陷入僵局之事,但二哥却始终避而不谈,只是很隐晦地指出若是查不出便不必再强求,以立足锦衣卫为重,其余一切都交给他。可他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告知她们到底查出了什么,且屡次与家中断了联系,让她万分揪心。她每每写信,字里行间都希望二哥能早日归来,但不起任何作用。
万历十六年年末,随着东厂中官张鲸的倒台,朝局重整,锦衣卫也迎来了大清洗。其中受到冲击最为严重的就是南镇抚司,七成的南镇抚司锦衣卫不是丢官丢职,就是被捕下狱。最终由曾经的南镇抚司稽查所千户汪道明升任南镇抚司镇抚使。而北镇抚司镇抚使、锦衣卫副指挥使骆思恭不出意外地升为正职,执掌锦衣卫。这标志着锦衣卫从此脱离开东厂的掌控,厂卫权力制衡再次出现变化。
至万历十七年年末,锦衣卫内部清洗基本结束,各级要职人员都固定了下来。新一届十三太保排名出炉:骆思恭坐第一把交椅,汪道明坐第二把交椅,南衙治军所千户吴刚行三,北衙稽查所千户张东威行四,北衙巡堪所千户罗洵行五,北衙管档所千户冯承行六,北衙掌刑所千户邱建兴行七,北衙巡堪所副千户郭大友行八,南衙稽查所千户刘克难行九,北衙管狱所褚一道行十,北衙管狱所副千户萧长生行十一,南衙治军所副千户方铭行十二,十三位暂时空缺。
十三位空缺是老规矩,用以鼓励下面的人为填补此位而奋斗。这也是个很特殊的排行,因为嘉靖年间,第一任行十三的太保余汝南就是破格提拔起来的,原本他只是个浙江淳安县的农民,但是非常英勇,在抗倭战场之上表现突出而被胡宗宪提拔入锦衣卫。余汝南离开锦衣卫后,十三这个排行一直空缺,不曾有人补位,也带有一种纪念意义。
从整体情况来看,北衙的实力全面压倒了南衙,而宫中的锦衣卫大汉将军则被全面排除出十三太保行列,这意味着锦衣卫特务机关的实力空前壮大起来。
万历十八年初,身为北衙管狱所总旗的孟旷,终于再次得到升迁。她被调离管狱所,军衔升为试百户,调入北衙巡堪所,在副千户郭大友麾下任职。她的到来是为了给郭大友麾下即将退伍的一位老百户补位,入巡堪所后她暂不带兵,只随郭大友出特种任务。
孟旷比较孤僻,不善交际,此前并没有听说过郭大友的名号。接到调令后,她找人稍微打听了一下,众人都说郭大友是个人精,表面看上去非常和气,很好相处,实际上一肚子算计,其作风与她的前任上司褚一道、萧长生截然不同,褚萧二人都是狠毒之人,御下刚愎,不得半点反驳,也不会与下属亲近。但郭大友与他的属下关系都非常和睦,人望极高。他在朝中人脉极广,是个深不可测之人。
令人奇怪的是,往巡堪所报道的前一日,孟旷接到了巡堪所派来的人送信,郭大友约她在京郊西南的慈悲庵湖畔见面,还专门叮嘱她要穿便装,不要惹人注目。这奇怪的要求令孟旷不明所以,但她还是按照来信要求,于报道当日换上了一身便装,只用白布蒙面,将阿修罗面具挂在腰间,骑马赶赴慈悲庵赴约。
第97章 【旧事·孟旷篇】阿爷已故……
孟旷抵达慈悲庵湖畔时,正值午前巳正时分。季入初春,前些日子下了一场绵密的雪,湖畔还残留着一片薄薄的残雪未化。孟旷牵着马立在湖畔,一时之间不知该去何处寻郭大友。她此前从未见过郭大友,只听人描述过他的外貌,说是个大高个,满面虬髯。郭大友只说午前在湖畔相会,也没定具体的时辰,她四下里张望了片刻,也没见到类似描述的人,于是独自等待。
望着初春料峭寒风中泛起涟漪的湖面,湖畔红梅正娇毅绽放,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出来踏青游玩了。眼前的风景如此怡人,她心想若是再迟个一两月,待春花竞相绽放再来游赏,那又该是怎样一片美景?或许到时候她能带着暧儿来玩一玩。如此想着,心绪不由畅然许多,冷凝的眉目间也起了笑意,显出温和俊美的模样。
这些年在管狱所,出任务的时候多半在夜里,平日里也大多待在室内,训练的程度也大幅度缩减,大多时候都是她的自训。如此带来唯一的好处就是她的皮肤又重新白了回去。孟家人全都遗传了白皮肤,这并非是先祖哈尼族的典型特征。因家中崇尚自主择偶成婚,据说自三代祖先开始,连续四五代人都偏爱皮肤极其白皙的美貌女子,而改变了家中的遗传容貌。也不知这是个甚么奇特的审美,居然还会迭代遗传的。母亲也是皮肤白皙的美人,看来哪怕是到了父亲这一代,也没逃过这个家族遗传的审美。孟旷反省了一下自己,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去喜欢皮肤白皙的人。
想到此处,脑海里就不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个人,那个棕发琥珀眸子的女孩儿,皮肤是那样的白皙,容貌是那样令人惊艳。以至于七年了,她在自己脑海中的印象丝毫没有淡去,反而因时时回想,时时惦念而深深刻入了骨髓之中。她不禁蹙眉,暗自心惊。怪奇于自己怎么会在这个时刻想起她来?她是女子啊,自己也是女子,真是莫名其妙。
那么,她未来该如何是好呢?是否在报得大仇后,恢复女儿身,寻个男子成婚?这种事在她看来真的是太过遥远了,而且她内心深处对这样的未来一点也不期待。她的未来太过模糊了,根本没有办法规划与估判。越是去想象,不知为何那双琥珀眸子就越发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仿佛站在时光的远端遥遥凝望着她。孟旷不知不觉升起一种冥冥之中的感受,她就站在自己的未来之中,只要自己沿着既定的道路脚踏实地地往前迈步,未来就必然会与她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她不知道这感受到底从何而起,可此时此刻她胸怀之中隐秘浮蔓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思绪,丝线般延展,团团地包裹缠绕着她的心。暖柔微痒若柳絮,清苦回甘若花蜜,逐而不得,怅然若失。
可这不该,她甚至无法将此情诉诸于口,连最亲的妹妹也不曾提及。她害怕这种感觉,难道那女子不是间接害苦自家的祸首吗?难道自己不该怪罪乃至于仇恨她吗?为何还会有这样的感觉,这不该,这太不应该了。她当然不敢让妹妹知晓,她甚至都不敢多去回味这种情绪,这让她感觉到罪恶,她自责不已,觉得自己对不起逝去的父母兄长。
她是不是在锦衣卫之中待得时间太久,终日里与一群杀人如麻、粗鲁好色的男子混在一起,以至于心态有些不正常了呢?
穗儿,你到底在哪里?七年了……你还活着吗?若还活着,活得好吗?若还活着,为何不归,人海茫茫,杳无音讯,令人惶然心颓。是否当真是你害死了父兄而心虚不敢归来,又或者你根本就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也不在乎你曾在这样一个家庭滞留过三个月的时光,我们于你只是人生过客,匆匆相遇,离别后便不再挂念?你是否已经嫁人了,或许连孩子都有了罢……
她不敢再往下想,七年了,每当她有闲心独处,她总会起如今这样的思绪,一厢情愿地念着她们相处的短短三个月。
冷不防左肩被人拍了一下,她惊了一跳,右手立时按在了腰后的螣刀之上。面露警惕戒备的神色,眸光凌厉地投向拍她的人。那人登时被她吓到,骇然地缩回了手,面色微白。孟旷定睛一瞧,才发现这是个年轻的姑娘,年岁与自家妹妹相仿,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已及笄但尚未出嫁,还是少女的发饰。她有一双温柔的眉眼,皮肤白皙,五官标致,手中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放了些野花野草。
77/185 首页 上一页 75 76 77 78 79 8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