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旷一揖,她也福身回礼,仿佛初见时的一切。孟旷打了个抱歉的手势,也不知道班如华能不能看得明白。她随即从腰包中取出了一封信,递给班如华。这封信是她昨日晚间提前写好的,她想说的话,想做的解释,都写在了其中。其中内容也无甚新意,简单介绍了一下她家里的情况,她告诉班如华,孟家有血海深仇,自己还在调查父兄之死,无意成家。还说她是个血煞孤星,与她成婚不会有任何好事,她盼望班如华能早日寻到如意郎君,不要执着于她。
班如华接过她的信,缓缓地一字一字读完。抬起头时,眼眶已红。她清了清嗓子,才说道:
“我爹要送我去杭州了,我想学刺绣,要去杭州拜师学艺。”
孟旷有些意外,她没想到班如华会告诉她这样一件事,这个女孩……也许并非她所想的那样,是个容易为情所困的姑娘。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追求,这让孟旷不禁松了一口气,也佩服起她的选择。
班如华垂首片刻,再抬头时面上显出坚定不移的神色:“孟旷,我今日必须告诉你,我确实中意于你。既然你无意成婚,我便等你,等你何时有意了再说。”
这……这可如何是好……孟旷不禁急到挠头,打着手势努力表达,让班如华不要钻这个牛角尖。可她却一下抓住孟旷的手,制止她继续打手势,随即又害羞地将手收回去,两相紧握,低声道:
“你不必急着说服我。我爹、郭二叔其实都和你一样,劝我不要执着于此事。但我就是控制不了我自己的心嘛。我去了杭州,会专心学刺绣,如果……如果以后你有了意中人,但不是我的话,没关系的,请你书信一封,夹一片梧桐叶与我,我便知晓。也许是我先不喜欢你了也说不定呢,你可别得意。”她抿着唇,笑道。
孟旷知道梧桐叶的含义,源自一首不知来处的诗句:梧桐树边梧桐树,不开花果不犯红。爱莫并非连理根,你我开花个不同。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无措地站在她身前,眉目间流露出怜惜与无奈。
班如华抬头,咬唇,说出了最后一个请求:“你能摘掉蒙面的布,让我再看看你吗?”
孟旷实在是没办法拒绝她,于是摘掉了白布。班如华仰首凝望着她的面容,突然笑着道:
“他们都说你是甚么凶煞的阿修罗,可我却觉得你一点也不凶,反倒像是个悲天悯人的菩萨。”
……
孟旷从不觉得自己是菩萨,菩萨济世渡人,而她手里满是血腥,不知送了多少人下地狱。若是杀戮亦可证道,那也许她还能修成个护法金刚。
班如华于万历十九年的八月离京下杭州,彼时孟旷正在南直隶救济水灾。对于她来说,班如华确实只是生命中的过客,她不会将她挂怀于心,而是在繁忙嘈杂的现世挣扎中将她完全淡忘。
一整个万历十九年,一整年的熙熙攘攘,满目是纷争与骚乱,孟旷已然隐约嗅到了暴风雨来临前的腥膻之气。转眼到了万历二十年开年,孟旷于大年初七正式升官成为百户,并晋封十三太保,行十三。十三位时隔多年终于再次补位,她也成了余汝南之后的第二代“十三爷”。骆思恭对孟旷的看重,已然是尽人皆知的事。而孟旷的名号,也已然在京中响彻。孟旷通过这一次十三太保晋封仪式,认识不少十三太保的成员,除却南镇抚司镇抚使汪道明与北司管档所的千户六爷冯承,她都混了个脸熟。
好景不长,一封来自西北的秘密情报,为宁夏之乱拉开了第一弓响箭。郭大友与孟旷这个年都没过好,上元节还没到,就整顿急匆匆出发,赶赴宁夏巡堪斥候。
这是孟旷自临洮之后第二回 踏上大漠边境,一望无际的草原与戈壁,让她想起了昔年大汉时的大将卫青与霍去病。那时的泱泱大汉,国力之强,封狼居胥,匈奴千里逃遁,四境莫敢来犯。而如今,这一千五百后的大明王朝,却饱受四邻侵扰,虎狼环伺,连年疲于应对边防,更是到了天子守国门的无奈地步。
孟旷从未梦想去做甚么大将军,但压在她肩头的任务,她也都会一丝不苟地完成。至少她也要为这个王朝守一守国门,因为国门之后的土地,是她的家园。尽管她的家千疮百孔,生死离散,也不能任由外人欺辱。这是她身为一个大明锦衣卫最本源的信念。
一个月后她与郭大友完成了初期的勘察任务,赶着兵变发生前夕的空档一路疾驰反京,通报军情。命运捉弄于她,竟让她在京郊的雪夜寒庙之中,与穗儿再度相逢。
那一刻她当真相信了宿命。
第99章 【旧事·孟子修篇】路漫漫……
孟子修自发蒙识字以来,未尝有一日辍而不读。手不释卷,已成他刻入骨髓的习惯。八岁学史,他最先通晓的就是三国史,最爱的人物,莫过于荀彧荀令君。十岁那年,他将荀彧立为自己的人生榜样,希望成为令君那样的人。
立朝廷,为匡弼,为举人,为建计,为密谋。夫其为德也,则主忠履信,孝友温惠,高亮以固其中,柔嘉以宣其外,廉慎以为己任,仁恕以察人物,践行则无辙迹,出言则无辞费,纳规无敬辱之心,机情有密静之性。
此为才德兼备、智计无双之真君子,实乃令人神往。
然而他自出生以来,就备受病痛折磨,时时品尝有心无力之感。十二岁那年,启蒙先生梁季语的离去也给了他很大的打击。因梁先生离别云游前,赠他一句话:“为今之朝局,不得救亡之灵药,回天乏术。鲲鹏于此世,亦难展翅。”
梁先生如此打击他的志向,起初孟子修是不理解的。在他眼中,朝局哪有先生所说的这般不堪。但他此后琢磨了很久,渐渐明白梁先生所言之意,是为尽早打消他不切实际的大志向,避免往后他遭遇更大的挫折,一蹶不振。
梁先生乃是国子监教谕,但仕途受阻,已绝意于官场。他深受李卓吾之影响,认为朝局之腐败实难改弦更张。尤为痛恨于将程朱理学奉为圭臬的道学家,还有朝中不计其数的贪官污吏。认为他们“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yu二声,意为凿穿墙壁,引申指代窃贼)”,虚伪至极。
但是,他又不及李卓吾那般激进,实际心中对孔孟之道仍然留有信仰。他赞同李卓吾否认儒家的正统地位,否定孔孟学说是“道冠古今”的“万世至论”,认为不能将其当做教条而随便套用。但李卓吾将《六经》、《论语》、《孟子》评价为“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却又太过,他对此有所保留。
在他的心目中,认为孔孟乃是正身明智之法,可立身但不可入世,否则极易化为伪道学,败坏朝局。他教孟子修孔孟之学,让他掌握科举考法,是因为他很现实,明白这个王朝大多数的读书人读书都是为了能入朝为官,辉耀门第。别人请他来教书,也是为了能让家中子弟出人头地。他不能折了主家人的根,带坏了人家家中子弟的思想。故该怎么教,他还是怎么教,子弟随着他读书,科考不会耽搁。他水平很高,再遇上有天赋的子弟,门下也能出优秀的学生。
孟子修就是这样一个天赋极高的学生,以至于梁季语惜才到不愿他未来入官场,受到污泥沾染。他宁愿尽早打击孟子修的志向,让他看清现实,如此尚且能保留他一颗赤子之心。但他又希望看到他持身端正,入朝局已改现状风气。他内心是十分矛盾的,以至于在教授孟子修六年之后,终于选择了离去,孟子修未来的路要交给他自己去走,是秉持正道还是堕入邪道,都看他自己的修行。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该教他的、能教他的都教了,是好是歹,此后都与他梁季语无关了。
孟子修此前已过县试与府试,随后自读三年,十五岁时过童试最后一关院试,成为廪生。廪生是生员(即俗称的秀才)之中拿朝廷食禄的优秀之辈,三个等第中的第一等。成了生员便是已有功名在身,入士大夫阶层,有免除差徭,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特权。
原本大好的前途,却因家中变故而彻底断送。父兄突然暴毙,母亲大受打击随即发病离世,一日之间他没了父母兄长。然而他却根本没有时间悲伤,因为眼下的他已然成了家中的主心骨。两个妹妹如今都是六神无主,他作为哥哥,必须要挑起家中重担,为她们撑起一片天。
可恨!他身子骨太弱,家中变故后他完全不敢生病,可身体却又由不得他,他又病倒了。连日高烧,混混沌沌之中,只记得三妹阿晴一直在照顾自己。在他心目中,阿晴一直非常坚强,但父母兄长过世后,她的表现却让孟子修感到不妙。她几乎没有怎么流过泪,但那不是冷漠,而是一种尚未从巨大打击之中反应过来的懵怔感,她好像还尚未能接受现实,父母兄长的离世,还没能真正作为一个沉重的事实彻底沉入她心中。
烧了两天两夜,他身子总算好转,睡得多了,夜里睡不着,他干脆披衣而起,坐在案前一点一点思索他们兄妹三人的未来。父兄死得不明不白,他们是不是就这样咽下这口气了?这个问题他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就得出了答案,他们家的人都是一根筋,人活一世求的就是一个较真,家中遭逢这么大的变故,孟家人是决计不可能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的,无论如何,他都要查明父兄之死的原因。
既然要查,那么到底该怎么查才是他们面临的最主要的问题。眼下父母兄长去世,他处在守孝丧期,三年之内无法参与科考。这三年他定然是不可能荒废掉的,父兄之死的证据转瞬即逝,他必须立刻展开调查。委托他人,他也不放心,父兄都是锦衣卫,他们的死是否与锦衣卫内部有关,尚且无法肯定,从前父亲在锦衣卫内部的老相识他都不能信任。这件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他们兄妹来查。
眼下还面临着一个问题,就是家中的军籍空缺了出来,作为军户,家中男丁必须要出一人袭军籍,无男丁也得寻找其他的补替。自己身子如此羸弱,入了军营基本就是等死,那些高强度的训练他一个也撑不下来,军中军医极其稀少,也没有人能看他的病。他每日还要服大量的药,必须要人照看,这些在军中都无法实现。似他这种体弱之人,其实本该在一开始就被淘汰掉的。可他眼下到哪里去寻愿意替他们家军籍的人?
令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是,袭军籍的事,是阿晴主动向他提出来的。这天白日,见他身子好转,前来照顾他洗漱的阿晴主动说了。说实在的这个提议孟子修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最开始就被他否决了,因为他实在太过抗拒让妹妹女扮男装进入军营去。这或许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好的办法,可要牺牲的却是阿晴此后的人生。她失去了一个正常女子的生活,从此必须转换性别,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这实在太痛苦了。
“哥,船到桥头自然直,军营生活也不是一辈子,我总要退伍的。眼下咱们得解燃眉之急,何况,入了锦衣卫,我也许能更方便地接触到锦衣卫上层,去查清楚父兄之死。”
阿晴与他说这话时,神色平实而坚毅,这显然已是她长久考虑过后做出的决定,她已然下定了决心。孟子修沉默了很久,最终决定接受妹妹的提议,确实这是目前最为可行的方案,未来可期。但所有的细节,他都要替妹妹考虑好,一步都不能出差错,他必须保护好妹妹,绝不能让她的身份暴露。
他连夜对整个计划做了极其详细的部署,努力考虑到每一个细节,包括如何才能让妹妹女扮男装不露任何破绽,如何骗过最开始的体检,进入军营之后妹妹应当朝着什么目标努力,有哪些事项需要在军中倍加小心。他考虑了一整夜,将这些全部罗列在了纸上。
第二日他与妹妹详细讨论了一个时辰,完善了更多的细节,同时开始着手给妹妹设计女扮男装的装备。因为不能发声,他们编造了不能发声的理由,这个理由还是个双环扣,解了外面一环还有里面一环,如此起到双重的欺骗,可以让某些多疑之人信以为真。除却发声的问题,妹妹的面容也是疑点,毕竟是女子,面庞与男性存在本质的区别,尤其是胡须的问题,所以她的下半张面孔必须要遮住,要一直遮盖到喉结的位置。短时间摘下可能问题不大,但绝不能朝夕相处地让人观看,不然谁都会起疑。孟子修希望能设计出一个面具,能起到骇敌的作用,就像兰陵王面具一般。因为他的妹妹面貌实在太过俊美,缺乏震慑力。最后便是体型问题,他还得设计出一个内甲,可以起到支撑轮廓并遮盖身体曲线的作用,当然防御的作用也要有,保护好妹妹不受伤害。
他冥思苦想许久,画出了图稿,然后带着图稿出去了一整天。他寻了父亲相熟的铁匠铺,让铁匠铺打造这样一个面具,又找了裁缝去做内甲。
忙忙碌碌,寻找材料、反复修改,从正月里到三月初,面具与内甲终于制作了出来,完全契合妹妹的身躯,让她穿上身后的负担感降到最低。而期间,他跑了无数次舅舅家,费尽唇舌,终于说服了舅舅和舅娘同意这个计划,其间表兄赵子央也帮了不少忙。他还抽空,携着礼物拜访了父亲昔年在锦衣卫之中的老友刘教头,他故意穿上内甲,蒙了面扮作不能说话的模样,请求刘教头开后门让他加入锦衣卫。最后好心的刘教头同情他们家的遭遇,应承了下来。
三月十七日登记参军的那日,孟子修假模假样地走了个过场,名字是填上了新兵花名册,但体检并没有查验,就直接勾了优良一档。
但自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是孟旷了,孟旷这个身份,自此以后让给了妹妹阿晴。孟旷的功名也自动放弃,妹妹替了这个身份,就代表着孟旷这个“秀才”投笔从戎,自此以后不会再考功名。而他已经为自己想好了新的身份,取“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之意,就叫孟子修。他曾听父亲提过家中好像还有一个旁支在南方,几代单传后断了根,最后一代算辈分应当是自己远房的堂叔。他就利用这个不知名又早逝的堂叔,作为自己未来的身份罢。
翌日,他就离家了。因为害怕别离时的场景,害怕看见妹妹们哭泣,他天未亮就离了家。背着包袱,戴着斗笠,杵着手杖,一路行至朝阳门时,已是戚然泪沾襟。传奇话本《宝剑记》中有一句话近几十年来颇为流传: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此时此刻便当真是伤心欲绝,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自己的两个妹妹。但这条路他既然已经选择踏上,便再也没有了回头路,他必须咬紧牙关,勇敢又坚定地走下去。
在朝阳门,他寻到了等在此处的赵氏粮行的几个伙计,这几个伙计都是舅舅安排过来,送自己去南京的。他们此行原本的任务是至通惠河码头,押运一船北方的莜麦自运河南下南京,恰好可以捎带上孟子修。
城门开后,他们在晨钟声里出了城,一路去了通惠河码头上船。自出生至今十五载,孟子修头一次离京,挥别在这个生长之地太多五味杂陈的情感与记忆。此一去归期难定,但归来时他必要带回佳音。他站在船尾远眺京城轮廓,目光幽远凝肃。
第100章 【旧事·孟子修篇】路漫漫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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