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修站得太偏,一时看不清白玉吟正面,于是急忙迈步,从台侧绕到了台前。
那女子的全容总算展现在孟子修眼前,远山黛眉下的杏眼含波,顾盼生辉,浅笑唇漾起淡淡的笑意,如平湖起涟漪。立在人前的她双手紧紧攥着帕子,显出些许惶然紧迫,却仍旧挺直了腰杆,撑起一股发自内心而出的傲骨嶙峋。逆境之中,她仍在笑,这年轻的女孩儿,带给孟子修一种无以名状的震撼,深深刻入他心扉。他久久凝望着她的面容,直到她似乎感应到他的视线,也向他望来。他们的眸光在半空交织在一起,这一眼带给孟子修一种灵魂拔高的错觉,身侧的嘈杂环境似乎都消失了,一片静谧之中,天地之间似乎就只剩下她与自己。
她看着孟子修,仿佛在用眼神询问他是否懂得自己此时的心境。孟子修用眸光告诉她,他懂,众生皆惑,痴傲遮目,只有他抽身在外,穿透满场荒淫看到了她的心。
他随即扭身离去,没有多做滞留。
十多日后,至万历十二年七月廿二,白玉吟挂售入幕之夜。那一日媚香楼都快被挤爆了,仿佛全南京城的男人都集中在了这里。这些日子白玉吟的《绣襦记》已是深入人心,名声传遍全城,乃至于不少外地人都不辞辛劳地远赴而来观赏。有好事者,已将白玉吟捧为秦淮绝艳,认为是千年秦淮都未有之绝色美人。媚香楼更是乐意这种传言广为流传,及至最后,白玉吟几乎短时间成了所有金陵男子的梦中情人。这入幕之夜的价格,也被炒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但是,好不容易捧起来的金招牌,可不能让个腰缠万贯却不学无术的纨绔或低贱商人糟蹋了,金陵城的土财主实在是多,但有才的人却依然是凤毛麟角。金招牌的入幕之宾,必须要是又有学问又有钱财,最好还有地位声誉,如此才能将这块招牌擦得更亮。
故而,这入幕之夜还设了道道关卡,旗楼赛诗、打茶围,折腾个七八天也见不到姑娘一面,直到将你耐心、钱财和肚里墨水都耗得差不多,姑娘才会最终决定她自己的入幕之宾。
白玉吟设下的第一道关卡,旗楼赛诗,主题给的是“莲”。那些希望成为她入幕之宾的人,要于当日入媚香楼的旗楼之中,白玉吟会坐于二楼之上的珠帘后,观看楼下才子俊杰于壁上题诗。他们所题之诗,会被一旁识字会写的龟公与丫鬟抄写下来,送至二楼让白玉吟亲自过目筛选,这一关,白玉吟会先选定十人。
第二关打茶围,被选中的十人入媚香楼彩厅,饮茶休闲。这可不是简单的吃吃喝喝,这一关考验你的茶道、文采与急智口才,是否了解所饮之茶的掌故与来龙去脉是谓茶道;是否能在姑娘的对对子和诗句接龙的考验中拔得头筹,考验的则是文采;而少不了十个人之间还要斗来斗去,这些人都是姑娘相中的才子,各个才思敏捷,考验的就是急智与口才。
这第二关过后,白玉吟会再从中选择五人,送出请帖,请他们再来打一回茶围。五人中又筛出两人,最后这两人要再入一次媚香楼的旗楼,当众再斗一回墨宝,白玉吟才会最终二选一,择出她的入幕之宾。
当然,实际上在不断地打茶围的过程中,还考验的是与会者的财力,因为上上下下的龟公丫鬟都要打点,每一回入场都所需不菲,也是捧姑娘的场。
本就引人瞩目的入幕之夜闯关,却因一个不速之客的出现而越发显出十足的趣味。这是个身材不高、有些瘦削的少年郎,大热的天脖间围着一条长围巾,一圈一圈,将下半面容遮挡,戴方巾,着交领青布直裰,瞧上去甚为古怪。
旗楼赛诗第一关,就因他壁上挥毫而引起惊叹,围观凑热闹的才子们纷纷折服于他那一手绝佳的草书,竟有唐时怀素之风,奔逸透清秀,狂放韵淳穆。龟公文化有限,还看不懂他所写,上前询问,他后口述了一遍他所作诗句,清音朗朗,分外悦耳。那龟公汗颜记下。这少年郎年纪不大,这一身风骨却着实超逸,举手投足潇洒至极,令人移不开目光。
不出意外,他随后就接到了请帖,闯入第二关打茶围。这打茶围并不对外公开,好事者们也不知当中发生了甚么,但据随后出来的其他人描述,那围巾少年郎着实是才华横溢,文思敏捷,更是口才一流,雄辩能言。他们一行人全都不是他的对手,一回下来便落了下风。哪怕是隔着珠帘,也能察觉到白姑娘的注意力完全被他牢牢吸引,看样子这入幕之宾,恐怕非这个少年郎莫属了。
于是全南京城的人都在打听那少年郎叫甚么名字,几乎是一日之内,孟子修之名传遍了全城。
几乎是毫无悬念的,五人茶围中他又被选中,进入最后的旗楼赛墨宝。白玉吟再出主题“磐石无转移”,二人要依据主题作画一幅并题一首伴诗。孟子修墨宝出来后,还未等墨干,他身边仅剩的竞争者,一位家财万贯的举人才子就提出高价要买下他的这幅画,这位竞争者竟然忘却了要入幕白玉吟之事,关注点全都转移到了孟子修身上。
至八月初一,全南京城都知道,这位来历不明、孑然一身的大才子孟子修要入幕秦淮绝艳了,如果可以,那些羡慕嫉妒恨的人们恨不能去听墙角。也不知当夜究竟发生了甚么,第二日,孟子修竟出人意料地向媚香楼鸨母提出了要为白玉吟赎身。这下,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第102章 【旧事·孟子修篇】路漫……
八月初一,入幕之夜,媚香楼白玉吟私院。
孟子修正负手立于牖窗旁,望着窗台之上插在青瓷净瓶中的紫薇花,沉默不语。远处的珠帘之中,白玉吟坐于琴台之后,隔着珠帘望着他的背影,亦沉默不言。
“孟公子,何不落座,妾且与您斟杯茶罢。”也不知过了多久,白玉吟终于开口道,她到底是主人,面对这位古怪的客人,她得做主。
她从珠帘后掀帘而出,走到茶桌旁,动作优雅地开始沏茶。一面沏茶,她一面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孟子修,恰好对上窗畔围巾蒙面的少年郎回首望她的视线,尽管他很快移开了视线,却仍然撩拨了一下白玉吟的心弦,她不禁微红了面颊,心道这少年郎的眉眼可真是好看。
此前闯关时,她就被这位孟公子牢牢吸引了,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才华,更是因为他身上有股极其特殊的气质,思来想去,似乎只有纯真赤子一词可以形容。白玉吟落难至烟花之地已有两年多,其间见识了太多的男人,自以为是者、贪财好色者、沽名钓誉者……熙熙攘攘,污人双目。她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男子,自有一股清风明月般的浩然正气,并不迫人,但却淡泊高绝,俗尘难染。隐约之间,似是看到了她去世父亲的影子。
沏好茶,白玉吟端了茶盏,走近他身旁,道了一句:“孟公子请用。”
孟子修抬手接过茶盏,轻声道了句:“多谢白姑娘,公子一称实在高抬,白姑娘唤我名子修便好。”
“敢问孟公子贵字?”
“我尚未及冠,因而尚未起字。”
白玉吟吃了一惊,她确然看出孟子修年纪很轻,但没想到他竟然尚未及冠。
“冒昧问一下,公子……子修贵庚?”
“已过志学之年,今年十六。”
“可是隆庆二年生人?”
“正是。”
“我也是隆庆二年生,子修是几月?”
“四月,四月十二。”
“呀,妾还长你半个月呢,妾是三月末生,三月廿五。”白玉吟笑了。
孟子修一时有些赧然,不知该如何应答。白玉吟能看出他的窘然,不禁对他又添一分好感,只觉他十分可爱。
“子修饮茶,茶要凉了。”白玉吟想看他全貌,故劝道。
孟子修望了一眼手里的茶盏,拉下蒙住下半张面庞的围巾,端起茶盏饮下。一眼望见白玉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他不自觉地侧过身躯,放下了茶盏,又拉起了围巾。
“子修从哪儿来?”白玉吟得知孟子修比她年纪还小,当真也不再客气了,话语中轻松了许多。
孟子修闻言,终于从窘迫中解脱出来,想起自己今日来寻白玉吟要做的事。他想了想,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白玉吟是否会信任他呢?会不会太过唐突,如若惹恼了她可如何是好。其实他自己对白玉吟也没办法做到完全的信任,听她问起自己的身世背景,他一时间犹豫了,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白玉吟见他半晌不答,一时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难道他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吗?正当她有些惶惑的时候,孟子修开口了:
“白姑娘,我前来寻你是有原因的。我知晓十年时白家的遭遇,我费了很大的功夫才终于找到你。”
白玉吟的面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来,她后退了半步,面上显出警惕,凝眉望着孟子修,不说话了。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恶人,也没有歹意。”孟子修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帮你。”
孟子修的话锋变了,看到白玉吟这般反应,他立即明白这件事在白玉吟心中是禁忌之地,不可轻易触碰。询问当年的事可以延后,眼下得稳住白玉吟的情绪。
白玉吟移开视线,咬唇不语,孟子修也没有再说话,等待她的回应。片刻后,白玉吟道:
“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说罢回身,掀开珠帘,坐回了琴案旁。
“你是说,我根本无法与潞王作对吗?”孟子修轻声询问道。
“你究竟知道多少事?”听他提起潞王,白玉吟的声线听上去有些颤抖。十六岁的女孩今日当真受到了冲击,自两年前家中剧变后,她就再也不愿回忆曾经的那段痛苦时光。如今突然有个少年郎找到她,说他知晓她的过去,想要帮她。她当真无措,亦不知该不该信他。
孟子修缓缓步到珠帘前,望着珠帘后侧身对着他的白玉吟,道:
“可否请你抚一曲,我且说与你听。”
白玉吟转首望他,就见他掀开珠帘走入了内屋,提起长袍前裾,坐于琴案前的墩子上,若青松迎风定然。白玉吟似是被他所影响,起伏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她定了定神,双手附上琴弦,开始弹奏。
她弹的是《落雁平沙》,为的是静心。而孟子修的话语夹杂在琴音之中,莫名地契合,话语简洁,三言两语讲明来龙去脉,却乱了白玉吟的琴音:
“我自京中来,家中不幸卷入朝局争斗,我父兄被不明凶徒杀害,母亲随后发病而亡。我立誓查明真相,在舅舅资助下孤身下南京,只因从父兄之案的关联者身上查到了你的父亲白先石。在你父亲案发前,曾与这个关联者有过近一年的书信往来。那关联者名唤黎许鸣,不知你可有印象?”
白玉吟一面抚琴,一面摇头,说道:“我父亲确然案发前曾与京中维持着联系,但我不知对方是谁,他从未与我提过。”
孟子修起身,立于白玉吟身侧,手轻轻按在了琴头之上,制止了白玉吟继续抚琴。他躬身望了一眼白玉吟,白玉吟会意起身,坐于他方才落座的墩子上,于是换孟子修落座琴案后开始抚奏。这一起手,便知是《酒狂》。悠远畅然的琴音,恣意飒然的指法,顿时令白玉吟心头一快,郁积的悲痛愤然与惶惑恐惧之情,仿佛一瞬就被弹指挥开。在这琴音之中,白玉吟当真若饮了酒般,眼前这个人的容颜让她心跳加速,面上微醺。
《酒狂》至尾声,孟子修终于问道:“你确然完全不知吗?若不知黎许鸣,你可还知道其他甚么事?我需要继续调查下去的线索,还请白姑娘相助于我。”说这话时,他眸光落在琴弦之上,并未抬头看白玉吟。
白玉吟咬唇,她不知该不该开口,因为她所知晓的事完全是她如今能够活命下来的仰仗,她不能轻易将那些事告诉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否则她保命的依仗就没有了。她还不能完全相信孟子修,因为孟子修也并未明确告诉她他自己的来历。
孟子修可能猜中了她的心思,于是道:
“眼下你不说,我也没有办法,只是我以后也难寻到机会再来见你了。我身上的钱财实在有限,出风头闯关进来见你已然是引人瞩目,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实际上我现在可能已经被人盯上了,过不多久我得离开此地避避风头。”
“你要走吗?”白玉吟不知为何有些惶然。
孟子修苦笑了一下,道:“你也许有办法节制潞王,潞王留你一命有他的想法。可我若是离你太近,可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他这话说得直白,也直接明示了他与潞王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反倒忌惮于潞王的存在。白玉吟心中很不好受,原来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可以利用的工具吗?而且这工具还带着刺,他忌惮于会刺伤自己。
“磐石无转移,都是假的吗?”白玉吟语调中蕴着失望,她话语中意指闯关的最后一关,她所出的题目。当时孟子修画了一幅江畔苍石图,题诗:“风卷拍岸石,堪护身下翠。”着实给了白玉吟一番动了心的念想。可如今他却……唉,世人多不过如此罢了。自身都难保,又何谈救护于她?
孟子修奏完了《酒狂》,听她有此一问,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
“我若要赎你出来,需要多少银钱?”
白玉吟顿时吃惊地望向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孟子修却突然笑了,道:
“办法都是想出来的,既然我没办法再进来,那你出来不就好了?”
“可是……鸨母她不会答应的。”白玉吟急道。
“她会答应的。”孟子修定定然说道,随即长叹一声。白玉吟以为他是在叹息这件事太难办,但孟子修其实是在叹息他将要对不起舅舅了。舅舅临走前给了他一大笔钱财,让他能在外谋生立足,后来又让南京这边的赵氏粮行分号专门拨了一笔款项,用于给孟子修看病买药。这些钱林林总总算起来能有四百多两银子,他要尽量在这笔钱的范围之内把赎身价谈下来。
孟子修望了一眼外面的夜色,道:“不早了,你早些睡。我看会儿书,明日去寻鸨母相谈。”
白玉吟美眸中起了泪光,一时语塞,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你真的要这么做吗?为什么……”她喉头微哽。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不救你谁来救?我知你厌恶这烟花之地,恨不能早日赎身,这事儿当然得尽快做。”孟子修道。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让白玉吟落下泪来。落难至此两年,她真不知当世还有人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一夜白玉吟难以入眠,和衣侧卧于床榻,却凝神聆听着外间的动静。昏黄的微光从外面透进来,她能听见孟子修夜读翻书的声音。莫名的,一股温暖的安全感遍及全身。这个瘦弱的少年似乎一阵风就能被刮跑,可却带给她如松如山般的扎实感。他沉稳至极,似乎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出来的。可他性子里却还带着一股出尘撒逸之气,一静一动结合得完美极了,分外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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