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宋凡生平最恨别人骂他野种,手里的利剑握的咯嘣作响,眯着那双桃花眼正在思忖到底要不要在这里把人血溅当场。
两厢僵持间突然从身后传了一声奶里奶气的声音。
“爹爹……”
两个人齐齐回头看过去,只见黄婉儿抱着儿子正站在城门口,与宋凡对视上脸色一白,低头训斥儿子,“琼儿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见谁都喊爹爹。”
小娃娃张着嘴要争辩,却又只能吱吱哇哇乱叫几声,两颗金豆子在眼里晃了几晃,又生生忍住了。
宋凡看见小娃娃眼前一亮,当即也不管什么太傅了,转头又要去捉弄自己儿子。
宁三通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跳上马车催鞭离去。
直到长安城的城门再也看不见了马车才又停了下来,天色刚盈盈亮,路上还没有多少行人。
“多谢了,”苏岑撩起车帘探头出来,手却还是紧紧拉着李释,“真的谢谢你。”
“行了,这些话等你回来再跟我说吧,”宁三通跳下马车冲苏岑挥了挥手,“你自己好生保重。”
苏岑点点头,目送宁三通的身影消失在薄薄晨暮里,这才放下车帘收了目光。
拉起那只手在唇边轻轻亲了亲,“自此天高海阔,你我便都是流亡人了。”
第226章 小镇
两个月后。
西北一个边陲小镇名唤桑木拓,位于天山脚下、北庭都护府与突厥搭界的地方,汉民藏民都有,甚至还随处可见一些金发碧眼的波斯大食国人。每逢初一十五是大集,届时万人空巷,人人齐聚在镇南一条主大街上,货币不通、语言不通,便采取最简单的以物易物,羊皮毯子、乳酪、肉干换盐换布换茶叶,物货两讫,倒也没起过什么争执。
大集东头最近新支了个摊子,跟这儿卖的有些许不同,这摊子上没有羊皮肉干,也没有盐和茶叶,摆着的都是一幅幅画。
有青山绿水,也有花鸟虫鱼,有簪花侍女,也有奇松怪石。这摊主不光卖画,还可以现场给你作画,只要你叫的出名号的,那一双巧手泼墨一挥,便能令世间百态跃然纸上。
今日摊位上就聚了不少的人,塞北的人没见过江南风光,瞧着那小桥流水煞是稀奇,那水上还有两只交颈而卧的鸳鸯,情意绵绵,颇具意境。
苏岑刚收笔,就听见有人啧了一声,“画是好画,就是……太素了点。”
苏岑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说话那人身披一件羊皮大氅,腰间鼓鼓的,像个关外来的买卖人。当即手不离笔,弃墨取朱,点了桃花三两支,又在树下画了两只锦鸡。
有人叹气离去,好好的一幅画,给毁了。
那着羊皮大氅的人却是一拍大腿,“这不就对了嘛,这画我买了!”
待墨色干了,苏岑给人把画卷起来,等人走了满意地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收摊子走人。
途径镇上唯一的客栈,又要了一壶马奶酒、半截烤羊腿。打包好了刚出店门,只见一路人马自东边而来,俱是官兵打扮,打马过市,带起了一路烟尘和一阵骂声。
苏岑躲在暗处渐渐凝眉,等人彻底没影了才慢慢探头出来。
当即不在镇上多做停留,拿上东西,向着与刚才那队人相反的方向而去。
镇子边缘有一处小茅屋,坐落在天山山脚下,茅沿低垂,孤立又僻静。
柴门吱呀一声轻响,苏岑推门进来,只见院子里那两块新辟的薄田刚刚浇过水,而浇水的那人正蹲在湿漉漉的土地前对着满地黄土看的出神。
苏岑也凑过去,顺着李释的视线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出声问道:“看什么呢?”
只见李释微蹙着眉头,一脸严肃,“它怎么还不发芽啊?”
苏岑:“……你昨天才刚种的啊。”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时间这么紧迫,这东西不该一天一个样吗?”李释伸出手去犹豫了片刻,“是我埋的太深了吗?”
“你就是把种子捧在手心里它这会儿也发不出芽来,”苏岑急忙拉住那只想作怪的手,又顺势把人拉了起来,“今日生意好,碰上了个冤大头,咱们今日开开荤,吃顿好的。”
李释由苏岑领着进了屋,替人把手里的东西接下来,“画什么了?”
“把一副还值几个小钱的画画的一文不值。”苏岑回过头来,冲李释晃了晃手里的酒囊,“镇上没有好酒,我给你打了一点当地的马奶酒,不知道你喝不喝的惯。”
“你不用操心我,我都习惯,就怕你不习惯。”
苏岑这才想起来,李释是在漠北待过的,自然比他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
李释伸手以一双温暖的大手将他那只手裹住,捏着他冻红的指尖,轻轻搓揉着。
这里不比内陆,比长安城里又冷了几分,尽管已经入春多日,横穿漠北的风却还是跟刀子似的,威力不减。
手指在李释的掌心里慢慢回温,带出一点点刺痛来。他在大集上站了半天,又握了半晌笔,这会儿才慢慢回过味来。在李释的动作之下,手指连带着身子都热络起来,趁着李释低头不察,凑上前去蜻蜓点水似的在人唇边亲了亲。
李释抬头看过去时,只见当事人已经恢复了一本正经,只是耳朵尖上那一点殷红,活像那画里的点点桃花。
李释不动声色地继续给人搓揉着,却使了一点暗劲引着人慢慢后退,直至退无可退抵在墙上。
苏岑对视上李释的眼睛,清楚明白地看清了里面未言明的深意,几分慌乱地移开视线,“干……干嘛?”
李释轻轻笑了笑,低沉醇厚的声音紧贴着苏岑耳边,“娘子赚钱养家辛苦了,为夫的喂你吃点好的。”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到了午后阳光还明媚着,却无端飘起小雪来。这雪像从天上来的,又像是从山上来的,穿庭过院,很快在地面上敷了一层白。
李释在炕上支了张桌,桌上小火煨着汩汩冒泡的酒,苏岑索性衣裳也懒得穿了,抱着床被不撒手,窝在墙角任由热气缭绕的马奶酒轻轻濡湿了睫羽。
难得浮生半日闲,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一时静下来了就只剩咕嘟嘟的冒泡声。
“我今日在镇上看见了一队官兵,”苏岑突然出声道,“看穿着打扮像是驿使。”
李释抿着唇沉默了片刻,最后道:“那这里也待不得了。”
苏岑捧着酒低着头,也沉默了。
当初他们确实是一路奔着关外去的。李晟雷厉风行,他们一路走,沿途便看见了四处张贴着的缉拿他们的告示。苏岑手里握着沈于归给他仿的那道手谕,确实去到关外才是最保险的办法。他们一直走到这里,距离关外只有一步之遥,却又停下了步子。
可能是边陲小镇,李晟的指令一时还下发不到这里,也可能是对这份故土还有感情,他们存着一丝侥幸,最后还是在这里停了下来。
一间茅屋,两块薄田,只是个暂时落脚的地方,不及兴庆宫的万分之一,却承载了一份“家”的寓意。在这里李释不是亲王,他也不是什么大人,两个人难得放下森严的等级和众人成见,过些寻常百姓的日子,不曾想这么快就又要奔波了。
他忽然明白李释为什么那么着急要看种子发芽了,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能多安稳一天都是上天的施舍。
“要不……”苏岑试探道,话说了一半却又住了声,他们冒了天大的风险走到今天这一步了,不能因为最后一点心软而功亏一篑。
“明日去镇上看看吧,”李释道,“我跟你一起去,先不要自己吓自己,也不见得就是抓我们的海捕文书。”
苏岑抱着杯子点点头,也只好这样了。
次日一早,两个人简单收拾了一番一起出了门,苏岑怀里揣着那份仿的通关文书,镇子上张贴的若真是批捕他们的告示,两个人即刻出关,也就不用再折回来了。
两个人本就没有多少东西,苏岑带上心爱的几支湖笔、一方砚台、几件随身衣物,想了想又把一套白釉青花瓷茶具带上。临走看着还是没发芽的薄田,突然后悔当时一时冲动拿一块玉佩换了这些种子。
有了盼头就有了念想,就会舍不得。
回头看着李释就站在几步之外等着他,一双眼睛深沉且平静,这才锁了门,快走了几步追上去。
镇子上依旧热闹非常,他经常光顾的几家客栈、茶铺照常开着,
镇上的告示都是贴在县衙的外墙上,两个人挤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凑上前去,适才看清告示上的内容。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忧虑的神色。
那里贴着的不是海捕文书,而是讣告天下的丧报——
楚太后,薨了。
第227章 契机
长安城,宣平坊。
日头还未完全升起,晨雾蔼蔼中闪过一个倩影,一席罗裙拂地,轻纱掩面,身形袅娜。手里提着一个与身形不符的大食盒,步履既轻且快,裙摆很快消失在幽深的巷子尽头。
在错综复杂的里坊间左拐右绕了好半天,再三确认没人跟踪后,那身形竟灵活一跃,在高耸的墙头上一撑,稳稳落到一处废弃的宅院里。
这宅子里杂草丛生,残垣断壁随处都是,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看就是已经荒废很多年了。
那身影落地也没引起什么动静,食盒里的东西纹丝不动,半晌后轻咳两声,“行了,出来吧,没人跟踪。”
正对着的两扇破门吱呀呀地开了,慢慢探出一个脑袋来,紧接着是两个、三个,见没有危险后房子里的人一股脑涌了出来,小小一间房里竟挤下了二三十号人。
远看着这些人皆是身形高大、膀大腰圆,再细细看来,这些人的眼色发色也都与汉人有异,一把弯刀横在腰间,是突厥人。
“伶儿,好看!”打头的兀赤哈对着面前的人打量了一圈,束腰一裹,罗裙一穿,远远打量倒真像是个豆蔻初开的姑娘家。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看起弱不禁风的“姑娘”,背地里却养着几十号朝廷通缉的重犯要犯。
曲伶儿的脸色目之所及地往下一沉,奈何兀赤哈已经无暇顾及了,一把接过曲伶儿手里那只大食盒,迫不及待地揭开盖子。
一大盆面条热气腾腾,兀赤哈脸色瞬间垮了下去。
“又是,面条……”
一是为了防止大批买进食材引人怀疑,二则是完全为了省事,曲伶儿一天三顿给他们下素面,起初还能吃得下去,一连吃了两个月之后,如今一看到长条状的东西就想吐。
“爱吃不吃,”曲伶儿回了个白眼,再难吃能有牢饭难吃?
众人也只能怏怏地从曲伶儿那儿分了面条,等一大盆面条都见了底,兀赤哈这才发现食盒下层自始至终都没打开过。
刚刚掀开一个角,却被曲伶儿一把按了回去。
“肉……”兀赤哈指着食盒当即急了眼。
随着兀赤哈这一嗓子,这群突厥人的目光全都幽幽投了过来——像群饿了半个月的狼。
曲伶儿立时把食盒藏在身后,“这些不是给你们的。”
于是一群人的目光齐齐向后,落到站在门旁的高大身影上。
祁林倚门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是给我的。”
曲伶儿抬头与人对视了一眼,又慌忙移开了视线,拎起食盒往后院跑了。
这宅子之前的主人也是个大户人家,如今虽然是荒废了,但犹可见当年的风光场景。富商巨贾也好,王侯将相也罢,一朝败落,繁华褪却,也只剩下剥落了红漆的亭台楼阁,露出里面腐烂了的木头来。
曲伶儿一边轻车熟路地在杂草丛间穿梭,一边慢慢回忆祁林刚刚那个笑,他总觉得那笑里还掺了点别的东西,奈何没有他苏哥哥那一双好眼力,看不透也捉摸不透,只能在这儿有的没的自己瞎想。
自打他从天牢里把人劫出来,先是躲避官兵的搜捕,又是安顿这么一大伙人,躲躲藏藏两个月就过去了。期间两个人就没单独在一起待上过半个时辰,又加之祁林身上有伤,两个人一直发乎情,止乎礼,连小手都没拉过。近几日看着祁林身上的伤总算好的差不多了,昨天夜里他趁着夜深人静跑过来与人一度春光,结果他祁哥哥来了一出柳下惠,就让他穿着那身罗裙,合衣抱了他一夜。
临到天亮他才想明白,祁林为什么不动他,又什么不脱他衣裳?因为祁林喜欢这身衣裳,更喜欢本该穿着这身衣裳的人。
他根本就是喜欢女的!
一直以来就是他处于被动,别人招招手他就跟在后面走,就没想着问问祁林到底是看上他哪一点了,万一人家只是一时兴起,到最后还是要找个女人娶妻生子的。想明白了这一出,总算也硬气了一回,不喜欢就不喜欢,他才不娘们唧唧地哭着求,大不了过了这一关,以后各自欢喜就是了。
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还是不是滋味,越想越憋屈,真就想找个空房间先去发泄一场。
直到看见眼前的偏院才收了心思,一改之前在前院里毛毛躁躁的样子,在房门前规规矩矩站好,细听了一下里头的动静,这才轻轻敲了敲门,“师父,吃饭了。”
过了一会儿门才从里面打开,开门的是韩书,看了曲伶儿一眼,抬手把曲伶儿手里的食盒接了过去。
“师父呢?”曲伶儿往里张望,除了看见一张黑黢黢的烂桌子其余一无所获。
曲伶儿有些失望地垂下头,“师父他还是不愿意见我。”
韩书在人肩上拍了拍,“行了,不关你的事。”
曲伶儿勉强笑了笑,强打精神道:“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还有师父爱吃的白灼菜心,你们缺什么就告诉我,有什么想吃的也告诉我,我要是不会做就去东市买。”
“什么都不缺,你别瞎操心了,别总往外跑,万一被人看见了怎么办,”韩书掂了掂食盒,“你吃了吗?”
“我……”曲伶儿回味了下早上吃的素面,确实有些不好下咽,又抬头冲人笑笑,“我当然吃过了,就着红烧肉吃了两大碗米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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