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子点点头,也不呵责,“再难这件事也不能搁置下,朕现在信得过的人只有你了,你能者多劳,多担待些吧。”
温修急忙拱手,“陛下言重了。”
“还有件事,”温修又道,“昨夜西北八百里加急送到我府上的,安西都护叶阑天上报吐蕃有大批兵力在我边境集结,只怕近期内会有大动作。”
小天子轻轻眯了眯眼,“有大动作的只怕是另有其人吧。突厥呢?他们有什么反应?”
“突厥倒是没什么动作,自从突厥叶户默棘身亡,莫禾掌权,他们好像有意休养生息,倒是好久没在边境动作了。”温修沉吟道,“只是当初平定西北靠的都是王……宁王,如今若是真有动荡,有将无帅,只怕会打的艰难。”
小天子却是摇了摇头,“只要朕还站在这里,就打不起来。”
温修看着眼前屹立在风中的身影,一股震颤突然涌上心头,半年之前这人还是个只会躲在皇叔背后偷偷抹眼泪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起突然长成了能让万民依赖的一朝天子?血脉这东西当真是很神奇的存在,不管是小天子,李晟,还是李释,身上都是一样的大成气度,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坚不可摧。
“臣有句大不敬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口不过心,话已出口。
“嗯?”小天子回过头来,“你说。”
“如果先帝当真是宁王害死的……”温修轻轻抿了抿唇,“陛下会怎么做?”
一边是生身父母,一边是国之砥柱,这个问题想必很早之前就有人揣度过,只是没人敢提,更没人敢在陛下跟前问。
小天子一时间也沉默了,不知想到了什么,那目光一瞬间柔和了下来,有点像当初那个没经过事的小孩子。
“朕相信皇叔不会。”最后,小天子笃定道。
温修拱手,“陛下圣明。”
小天子仰头看天,一望无际的天空湛蓝如洗,一队南归的燕子结成人字缓缓驶过,小天子幽幽叹了口气,“朕有点想皇叔了呢。”
一片羽毛从半空轻轻飘落,落在苏岑脚下一步之遥的地方。
眼看着信鸽越飞越远,最后隐没在天边才收了视线,回头冲李释笑了笑,“你还欠我四个月呢,日后可要记得还我。”
李释把刚刚收拾起来的行李放在地上,“那就不走了,任他们斗去吧。”
“胡闹,”苏岑嗔怪一句,把包袱捡起来自己背上,另一只手伸进李释宽厚温暖的掌心里,“出来够久了,咱们回去吧。”
第229章 火种
二月中,京城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又一届科考在即,万千仕子齐聚京师,街头巷尾处处可见青衫少年郎,新人新气象,总算稍稍冲散一些一直笼罩的阴霾。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候,京里却出了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先帝坐落在西郊的昭陵,被盗了。
更有意思的是,盗墓贼紧接着就被发现了,就在离着皇陵半里地的一块空地上,发现时人已经死了。
身上带着刚从昭陵带出来的金银珠宝,人却被烧的通体漆黑,可周遭并没有用来引火的可燃物,人也没有被束缚过的痕迹,竟像是无端自己烧起来的。
这个死法不由让人想起一桩旧案,经大理寺的仵作一番查验,这盗墓贼竟还真跟那个案子有些联系——两年前一桩祭天案牵扯出蜀中书画名家沈存一家三十二口的命案,当时的凶手共有三个人,其中有两人在祭天案里就已经伏法,还剩一个刘康经由当时的大理寺正苏岑缉拿定罪后扣押于刑部,等待秋后问斩。
不曾想那年秋后就出了双王乱政,政策朝令夕改,朝堂乱成一锅粥,本该喝过一轮孟婆汤的人竟一直好好活到了现在——或者说两天前。
没人关注刘康到底是怎么从天牢逃出来的,又是怎么进了有层层护卫值守的皇陵,只知道这人本来就是靠倒卖明器发的家,如今竟然贼心不死,盗墓盗到了先帝爷头上。
对此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有说是昭陵里藏有防盗的机关,墓里的东西见光就能自燃。也有说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这种人盗了那么多墓,早晚是要死在这上头的。更多的还是鬼神之说,要么是沈家冤魂找他索命来了,要么是先帝显灵,降下天火惩治恶人。
民间众说纷纭,还没统一出个说法来,朝堂上却又起了另一件大事。
楚太后国丧期满,开朝的第一天,豫王李晟没来上朝。
跟着李晟没来上朝的,还有半朝臣子。
昔日的唇枪舌剑、吵的热火朝天的含元殿上突然少了一半的人,显得莫名冷清,小天子看了一眼御下,像平常一样坐上龙椅敞手一挥,“众卿平身。”
皇叔教了他那么多年的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如今总算派上了用场。
“众卿有何事要奏?”
庭下静默,死一般的寂静。
朝堂上少了一半的人,当朝天子竟然问也不问,还有什么是比这件事更大的事?到底是怕了李晟,还是已经自乱了阵脚?是不是来日李晟逼到殿外、大周亡了,这小天子才知道问一句:“朕的人呢?”
其实在复朝的前一日,所有官员家里都收到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就四个字:崇德中兴。
意思也很简单,没了楚太后这最后一道障碍,李晟早已不把年仅十二岁的小天子放在眼里,这是要明目张胆地分庭抗礼,要复兴崇德太子未竟的大业。
今日来上朝的只有一半人,这一半人里面还有一半人是持观望的态度,随着沉寂在含元殿上蔓延,那最后一点坚持也开始动摇了。
足足静了半炷香的功夫,小天子轻轻叹了口气,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慢慢走到群臣跟前,“你们没有话跟朕说,那朕同你们说说吧。”
小天子席地而坐,群臣直呼不可,只见小天子摆了摆手,轻声道:“朕的母妃死了。”
庭上一时间又静了下来。
小天子随手指了一个头发已经半花的老臣,“尊慈还在世吗?”
那臣子急忙躬身,“臣不敢,臣家里尚有八十老母。”
小天子点点头,“你好福气啊。”
又一指众人,“你们福气都比朕好。朕六岁登基,也就是说朕的父皇在朕六岁的时候就去了,虽然你们经常先帝长先帝短的,可朕这里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朕其实对他并没有什么印象。”
“父皇体弱,管朕的时候不多,朕本来过的无忧无虑的,突然有一天,有一队跑到御花园里跪在朕面前管朕叫‘皇上’。”
小天子又随手指了个人,“你六岁时知道什么是皇上吗?知道怎么做皇上吗?”
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长拜不起,“臣不敢!”
“起来,朕让你起来!”小天子又说了一遍那人才敢颤颤巍巍站起来,接着道:“你不知道,朕也不知道。朕只知道朕没有父皇了,在御花园里捉蜻蜓捉蚂蚱的好日子到头了,母妃也不像之前那样什么都可着我了。后来还从边关来了个皇叔,动不动就凶朕,说不怨是假的,有人天天在你跟前耳提面命,怎么可能不怨呢?”
“母后,皇叔,从此朕就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那段日子你们想必比我更清楚,宁王党,太后党,我不知道你们当初算哪个党,可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为朕好。可事到如今,母妃走了,皇叔下落不明,他们都不在了。”
“所以朕说你们有福,你们下了朝回到家,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其乐融融,而朕守着这么大一个宫殿,却不知道能到哪里去。”
底下渐渐有了啜泣之声,众人见惯了小天子坐在御案之后受人摆布的样子,却是第一次这么近地了解这个傀儡皇帝的心声,这是一朝天子,也是一个孩子,甚至比自家孩子还要小,却在这个年纪承受了不该承受之重。
“说到底,朕不是一个好皇帝,”一声叹息轻轻滑开在大殿上,“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说这些不是让你们可怜朕,可你们得可怜一下大周的万千百姓、黎民苍生,那里面也有你们的父母妻儿,他们信任你们,把身家性命交到你们手上,你们身为他们的父母官,天塌下来了,你们得替他们顶着!”
小天子猛的起身,“朕是天子,朕来做第一个,还有谁愿与朕一道?”
温修带头道:“臣愿追随陛下,万死不辞。”
郑旸、张君接着道:“臣愿追随陛下,万死不辞。”
群臣看着一时间仿佛突然长大了的小天子,愣了一愣,齐呼:“臣等愿追随陛下,万死不辞!”
小天子回到龙椅坐下,“这把椅子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舒服,可是朕还是想争一争,母后和皇叔留给朕的位子,朕不能拱手让人,若让皇叔知道了,他回来得骂死朕。”
群臣哄堂一笑,小天子也跟着笑了笑,等着安静下来才继续道:“好了,话咱们说开了,朕现在再问一句,众卿可有本要奏?”
温修上前一步道:“臣有本要奏。”
小天子点头,温修道:“豫王李晟狼子野心,大奸大恶,所犯下的是谋大逆的死罪,臣请求将其捉拿归案,明正典刑,以清吏治,以正朝纲!今日无故缺席不来上朝的,皆可按蔑视皇权处理,应该小惩大诫,以示皇威。”
朝堂上静了一瞬,这些被压服了许久的朝臣们总算被逼出最后一点血性来,庭上响起一片复议之声。
张君却是摇了摇头,“李晟就在前面的太极宫里,谁去?谁能把他抓出来?他之所以敢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这么有恃无恐,是因为他知道咱们现在根本就动不了他。”
小天子道:“温相,你给大家说说现在是什么情况。”
温修抿了抿唇,“这半朝臣子先不说了,单就兵权方面,禁军分作两拨,大明宫这边的禁军我都调换过了,都是咱们的人,太极宫是他们的人。十二卫府的兵当初王爷留给了我,东宫六率却还在李晟手上。京畿附近的折冲府基本上也是一半一半,再远一些的一是一时之间赶不过来,还有就是……刚收到消息,边关近日有异动,所以驻守边防的兵全都动不了了。”
听罢温修说的,众人心里也是一紧,也就是说现在双方实力已经是参半,可李晟手上却还有一支游离于大周礼法之外、杀人于无形的利剑——暗门。
又静默了良久,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要是王爷在就好了。”
一颗沉寂了许久的火种,随着这句话突然在群臣心中一闪一闪地跳了起来。
张君舔了舔唇,腆着肚子站了出来,“臣倒是有一个大不敬的想法。”
小天子点头,“张大人请讲。”
张君冲御案上拱了拱手,“为王爷洗冤的时候到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上顿时哗然一片。
当初宁王李释获罪,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太监陈英曝出宁王是杀害先帝的凶手,如今昭陵被盗,风水已经是被破坏了,另觅吉壤、再迁皇陵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先帝的圣体总归是要动了,那为何不一并看一看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小天子眉头轻皱了下,还没等发话,一个花甲老臣轰然跪地,“这是天意啊!我就说那个刘康是怎么从戒备森严的天牢里逃出去的,又是怎么死成那副样子。这是先帝爷显灵啊,先帝爷不忍看我大周亡国,降下神谕佑我大周啊!”
被李晟压抑了许久的臣子们像是瞅见了最后一丝希望,含元殿上跪了一地,这群读罢圣贤书的国之栋梁们哭着嚷着先帝爷显灵,比当初先帝爷驾崩时哭的还要卖力。
小天子啼笑皆非,半晌也只能挥挥手,“准奏了。”
第二天午时,小天子就只带了一个掌灯的太监和宁三通进的昭陵,回来之后一句话也没说,在寝宫前的台阶上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昭告天下,先帝之死与宁王并无干系,举国上下,恭迎宁王回宫。
第230章 归途
陇西境内有座天水城,位于陇右道与关内道边界上,是从边境入关内的必经之地。
天光微曦,城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队,贩夫走卒们提着筐挑着担,赶着清早进城里兜售些新鲜瓜菜,换几个养家糊口的小钱。
伸手尚不可见五指,却也没人舍得花那二钱香油钱,一群人在黑暗中默默等着,任由晨露渐渐打湿了发丝衣角。
黑暗中依稀可辨城墙上贴的告示,天高皇帝远的小城,外城墙也懒得派人打理,告示贴的东一张西一张,风吹日晒雨淋,皱皱巴巴,随风瑟瑟,像城墙上脱落下来的旧墙皮。最显眼的位置还张贴着半个月前从京城签发到全国各州县的告示,一件皇陵被盗案还原了当年先帝驾崩的真相,小天子亲自下诏证宁王清白,举朝迎宁王回宫。一晃眼半个月过去了,当初举世震惊的消息在街头巷尾变淡了,新告示盖了旧的去,却连宁王半个影子都没找到。
有传言说宁王是对这个朝廷死了心,这会儿已经隐居关外过逍遥日子去了;也有的说其实当初宁王根本就没走,而是被人藏起来了,这张榜寻人的告示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更有甚者,说宁王离京不久就染了恶疾,这会儿早已经客死异乡,所以才过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黑暗之中,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头首相抵着窃窃私语。
“过了天水城就是关内了,当初费了好大功夫才出来的,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回去了。”苏岑把头轻轻靠在李释肩上,望着天边一颗残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当初我可是把你装在棺材里才运出去的,你还记得吗?”
李释轻轻垂了下眸:“你说呢?”
刚从长安逃出来的那段时间他几乎就没清醒过,苏岑在马车上足足备了两麻袋的迷药,一见人有点清醒的意思立马就又给灌下去一碗。迷药加上苏岑在他耳边不停叨念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迷魂汤,李释那段时间像是把这几年欠下的睡眠一口气给补齐了。
他就想不明白了,这小兔崽子有胆子炸兴庆宫,怎么就没胆子看着他的眼睛把这件事情好好跟他谈一谈。
苏岑当然不敢谈,您老都抱着一死赴社稷的心思准备自戕了,那么大的一盘棋,封一鸣死了、陈英死了,临了最后关头被他一把火药窜上了天。他怕,怕李释醒过来将他一通好骂,更怕李释一意孤行,还要回去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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