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子一口桃胶呛在喉咙里,半天才想起来咳。
一旁的太监宫女立即围上去,拍的拍,顺的顺,场面一塌糊涂。
楚太后眉心一蹙,精致的脸上带出几分愠色:“大胆!陛下面前危言耸听,惊扰圣驾,来人!”
苏岑掏出怀里的墨玉扳指,挺直腰杆:“臣所言句句属实,有王爷信物为证。”
郑旸刚刚愣过神来:“你是说我小舅舅在叛军手里?!”
看见扳指楚太后脸上总算有了慌乱神色,这枚扳指人人皆知宁王带在身上片刻不离,如今出现在这里那定然是出了事。
楚太后修长纤细的指节搅在一起踌躇片刻,忽的站了起来,长袖一挥:“快!快召集禁军,入宫护驾,封锁城门!”
众人:“?!”
苏岑一跃而起:“那王爷呢?!”
“自然是陛下的安危重要!”楚太后杏眼一瞪,狠狠楔了苏岑一眼。紧接着又来回踱步,饶是她在朝堂上跟李释斗得再激烈,毕竟也只是一个女流之辈,有生以来就在这长安城里高情逸态,何曾面对过这样的情形。
片刻之后对着门口的传唤太监吩咐:“即刻召禁军统领觐见……柳相,还有柳相,把柳珵给我叫过来!”
“王爷的安危不能不顾!”苏岑上前一步,“王爷是大周命脉,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大周就完了!”
“放肆!”楚太后怒喝一声,尖锐的嗓音划破大殿,“陛下才是大周命脉!来人,把这乱臣贼子给我拿下!”
苏岑再也顾不上什么规矩礼法,一边挥开两个上来压他的太监,一边驳斥:“王爷要是出了什么事,各地藩王谁来牵制?边关异动谁去镇压?宫里宫外暗潮汹涌谁来洞悉?谁来护着你们孤儿寡母?!陛下!”
小皇帝一口桃胶总算咳了出来,挥挥手让两个太监退下,小心翼翼看着楚太后:“母后,朕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郑旸急急跪下:“望太后三思,小舅舅是国之脊柱,万不能出事!”
楚太后脸上神色总算动了动,咬着唇犹豫再三,“他想要什么?哀家可以派人去谈判。”
妇人之仁!
苏岑冷声道:“若他想要的是整个陇右道呢?”
楚太后立即呆立原地,动弹不得。饶是她一个妇人也明白陇右道的重要性,丢了陇右就等同于丢了护卫京师的最后一道屏障,日后突厥吐蕃入关便能长驱直入,再无阻拦。
楚太后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哀家……哀家要与柳相商议,等柳相过来……柳珵呢!怎么还不来?!”
“来不及了,”苏岑看着小天子,“请陛下即刻下旨,出兵增援宁王。”
“这……”小天子又看看楚太后:“母后,怎么办?”
楚太后打量了一眼堂下,苏岑满目猩红,郑旸长跪不起,还有一人……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楚太后眼里忽的有了点亮色,指着崔皓:“你,你是那个……”
崔皓即刻回礼:“下官崔皓。”
“哀家记得你,你是柳相的人,你说,该怎么办?”
崔皓静静看了眼在场的所有人,目光最后停在郑旸身上,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
郑旸心里一凉,众所周知崔皓跟他不和,他要这时候打击报复,后果不堪设想。急道:“崔皓,你……”
没等人说完,崔皓收了目光,直视楚太后:“臣以为当以大局为重,应出兵营救宁王。”
楚太后断了最后一点念想,徒然挣扎道:“要是陛下出了什么事……”
苏岑跪地:“臣万死护卫陛下安危,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绝不让叛军入城!”
崔皓跪地,与郑旸齐声道:“臣等万死护卫陛下安危。”
楚太后撑着额角打量座下,今年新录的一甲三人齐齐跪地,自登科以来第一次众口一词,所谓的国之栋梁,竟都向着那个意欲篡权的宁王。
摆摆手,对小天子道:“你是皇上,你皇叔教导你凡是要有主见,你自己拿主意吧。”
小天子点点头,正襟危坐,正色道:“即令禁军统领谢舂整顿禁军,协同大理寺正苏岑清剿判军,增援宁王。”
第52章 残阳
城郊密林,萧炎营帐。
残败日光透过撩起的帐门颓然散了一地,残阳如血,像极了当年漠北壮阔的长河落日。
两人已经僵默了一下午,萧炎偷摸看了眼李释,只见人靠着座椅闭目养神,不知是懒得搭理他还是根本不屑搭理他。
有些人就是生来尊贵,偏偏上天还就是不公平的,给了他高贵的出身也就罢了,还要再给他让人望尘莫及的能力。
萧炎犹记得当年这人初涉漠北之时,说到底他心里是有几分不屑的。
皇城里养尊处优的小皇子,皮娇肉嫩的非要跑到漠北吃沙子,据说这人还不是犯了错被发配来的,而是主动请缨。想来也是,边关好吃好喝混两年,回去便有了建功立业的资历,不管是争宠还是夺嫡都是极好的资本。说到底为难的是他们,人家是皇子,你得锦衣玉食伺候好了,立了功都是人家的,犯了错却得你来背。
所以当时他有心给李释一个下马威,迎驾当日,旌旗铺展,黄沙漫天,北凉军整肃军容,手里握的都是真刀实枪,远远望去,明晃晃一片,所谓甲光向日金鳞开。
宁王仪仗正午方至,不同于往日那些官员香车华盖,一人迎头骑一匹赤骥宝马,着一身蛟鳞黑甲,青发高冠,云霆披风迎风猎猎。临到近前那人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萧炎愣了片刻方才上去迎驾,只见那人眉宇间气度非凡,身形样貌皆是萧萧肃肃,一双纯黑眸子平静看着他,带着洞察一切的从容淡定。
萧炎心道一声坏了。
还没来得及阻拦,列队的兵士皆按照预先演练的大喝一声,声势撼日,紧接着手里长枪平刺,突进几步,待停下来时近李释身侧仅方寸之距。
换做常人第一次见这种场景,估计都得瘫坐在地,裤子都该吓尿了。但见那人不动如山,连面色都没变,只眯眼打量了众人一眼,转头看着萧炎,眼里甚至有几分笑意,“你们这是在操练?”
没把李释吓着倒是把自己吓了一跳,萧炎强撑着笑意迎上去,“可不是嘛,训练不精,惊扰了王爷,让王爷见笑了。”
李释轻轻一笑,“确实不精。”
于是当日在场的所有人皆罚了一月饷银,以后每天早起半个时辰加强操练。
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京城里来的王爷竟每日都随他们一起作息,严寒酷暑,无一日懈怠。
半月后,李释要组建自己的亲兵,萧炎起先并未当回事,过来待两年就走了的人要什么亲兵?留着打兔子猎鹰,日后回长安城里作威作福吗?心里不待见却也不敢阻拦,只道北凉军内八骑十二卫随便选。
只见人笑笑,“你放心,你的人,我不抢。”
两日后带回了一队突厥奴隶。
病弱伤残,瘦的跟骷髅架子似的,有的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跟他的八骑十二卫比?
但偏偏就是这么一群弱不禁风的少年,成了震慑大周全境,令突厥闻风丧胆的图朵三卫。
永隆二十年秋,北凉军与突厥主部于鹓鹈泉相遇,鏖战一天一夜,宁王李释带其亲兵一马当先,深入突厥内部割乱敌军部署,大败突厥于受降城外。也正是此战大挫突厥锐气,突厥自此走向了衰败。
犹记得那日的夕阳就像今天一样,余晖照晚霞,在鹓鹈泉上铺了一层融金,那人浑身浴血,迎着光走来,周身熠熠,宛若神兵天降,令人惶惶不可直视。
所谓天之骄子,应该就是这幅样子吧。
“我带了凉州的酒,你要不要尝尝?”
说完又自嘲地笑了,“我忘了,你不喝冷酒。”
李释睁眼,伸了个懒腰,“无妨,陪老朋友可以喝一些。”
命人取来了酒给李释满上,李释执杯与他对视了一眼,一饮而尽。
喝完不禁笑了,“凉州的酒,还是这么烈。”
酒烈依旧,人却被风沙磨平了棱角。
萧炎第一杯酒却径自倒在了地上:“当年辰儿还小,最喜欢缠着你,他的骑马和射箭都是你教的,我要教他,他还嫌我的技术不如你好。”
李释笑了笑,“你比我好。”
萧炎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边喝边道:“那是自然,我生在凉州长在凉州,八岁就能拉开我爹的玄铁弓,十几岁就能猎鹰,也就这点我自信能胜你了。”
笑一笑,接着道:“那个小兔崽子其实就是想跟着你,什么骑马,什么射箭,你走了后他就再没练过,你当年要回京,他哭了三天三夜,三天里粒米未尽。后来他入京,在家书里写到你,都是难掩兴奋之情。他说他在京中受尽白眼,就你还对他像以前一样好,什么都由着他。他说他给你买了玉带糕,你吃了笑着夸了他,自此他就长安城里到处找好吃的讨你欢心。我是不想他与你接触太深的,你的心思太重,他根本招架不住,奈何他就是一心一意向着你,谁劝也不听。”
“你说起那个姓苏的小子是你的人,我突然就想明白辰儿为什么那么讨厌他了,那小子倒是机灵,也知道怎么动摇我,辰儿要是有他一半心思,就不会被人害死了。”
“他还那么小啊,尚不及弱冠……我还没给他取字呢……”
李释静默了片刻,也倒了一杯酒洒于地上,郑重道:“会给他一个交代的。”
萧炎仰头按了按眼眶,“他十七岁就被迫提前袭爵,入京为质,在凉州没人敢惹他,养了一副娇纵的性子,在这勾心斗角的长安城里怎么过的下去?”
李释皱了皱眉:“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勾结突厥,他本可以在凉州安逸地度过一世,他有今天也是你一路逼他过来的。”
“那都是因为你!”萧炎拍桌而起,“若不是你要推行什么屯田令,我怎么会去和突厥勾结?你在凉州待过,知道那里什么样子,屯田?凉州拿什么屯田?凉州百姓都没得吃,要靠入伍吃那点饷粮才能活下去,你一下子断了饷,我拿什么养凉州百姓!”
李释眉心微蹙,“我是要屯田,可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凉州屯田?”
“什,什么?!”萧炎猛地一怔。
“正是因为我在凉州待过,我知道那里黄沙肆虐,所以我要天宝军、平戎军、昆明军、宁远军、南江军等南方边镇、西北边镇屯田,为的就是把朝廷饷粮留给凉州。”
萧炎猛地看向那个所谓的黑袍军师,只见人执杯静静注视着两人,末了提唇一笑:“反都反了,说这些还有用吗?”
萧炎紧握的拳又颓然松开,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目光看着李释,“晚了,在我动身入京的时候,默棘已经从凉州入关进攻甘州肃州,如今……应该已经攻下了。”
李释眼里的森寒一闪而过,“我本想着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留你一条命的,如今看来,是保不了你了。”
“什么?”萧炎一愣。
李释指节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下,“祁林,动手。”
电光走石间祁林利刃出鞘,在人尚不及反应时已将剑架在了萧炎脖子上。
几乎同时,帐外响起一声惊叫,兵戈声乍起,帐门外可见大批禁军涌现,杀声四起,尘土飞扬。
黑袍人猛地站起,瞬息之间情势已变!
他看向堂上安坐着的那人,难怪他要坐那个位置,就是为了援兵来时能第一时间看见!
不过,他还没输!
祁林去牵制萧炎,反倒让李释一个人落了空,只要他擒了李释,就还有回寰的余地!
刚待上前,只听背后一声嬉笑,“刀剑无眼,我劝你还是不要乱动了。”
什么人?什么时候来的?!
黑袍人猛地回头,曲伶儿正好一把匕首横在他颈侧,挑眉看着祁林,“这次我不算捣乱吧?”
第53章 水落
金鳞撼日,杀声震天。
苏岑带着一队人马冲进帐内,看着那人完好地端坐在案上,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禁军统领谢舂随即赶到,单膝跪地:“臣谢舂护驾来迟,望王爷恕罪。”
李释从案上下来,挥袖让人平身,“干的不错。”
随即走到苏岑身前,将人跑乱了的一缕鬓发别到耳后,也道:“干的不错。”
都是干的不错,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语气。
“你……你果然……”萧炎指着苏岑,胡子颤抖,眼里的情绪说不出是愤怒还是伤绝。
“王爷,”苏岑还是按照礼法对人行了拜礼,“我食言了,我是去搬救兵去了。”
没等人说话又道:“但我说过会把杀害世子的凶手带回来,如今人已经在这儿了。”
萧炎一愣:“谁?”
苏岑冲李释点点头,慢慢走到黑袍人面前,“阁下到底是为何要杀害世子,事到如今,还不打算告诉我们?”
“是你?!”萧炎怒目圆瞪,冲上前一步又被祁林一剑挡了回来。
“哦?”黑袍人对着苏岑挑唇一笑,“你这是从何说起?我埋伏在大理寺大牢里的人半夜过来告诉我世子自缢于牢中,我也不过就是把事情转告给王爷,怎么就成凶手了?”
苏岑微微蹙眉,心道这人果然不好对付,知道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嫌疑定在他身上定然是通过封锁消息限定了凶手范围,所以先下手为强,他若真是在大理寺大牢里埋伏了探子,那消息确实可能在他封锁之前就已经泄露了出来。
看着人脸上自信满满的笑意,苏岑轻轻摇了摇头,“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太自以为是。”
“嗯?”黑袍人冷冷看了苏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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