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岚大他八岁,自小就惯着他,小时候他闯了祸都是大哥替他兜着,他从小没个正形,上墙爬树顶撞夫子,替他背锅的却总是大哥,以至于后来但凡有人找上门来,老爷子抄起鞭子就找大哥。再后来看他有读书的天分,大哥便主动弃笔从商,打理家里的生意,当初他还同大哥争执过一番,被大哥一句“你这副性子早晚得给苏家败光了”顶了回去,适才收了心。
但要知道所谓的“万般皆下品”,从商更是下品中的下品,“从商者不得车辇出行,不得着紬纱绸缎”,即便如今这些商人们个个绫罗绸缎腰缠万贯,但在身份上就是低人一等,像崔皓家中只有一个瞎眼老母尚还选择读书入仕,若不是为了他,大哥又怎么会舍得放下手里的经义去做这下等人。
若说大哥给何骁和暗门牵桥搭线他自然不信,最大的可能就是大哥受人蒙蔽,识人不清被人利用。
可问题是查到最后,若是何骁真是暗门的人,那大哥便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必然会受到牵连,若何骁不是……那查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难怪那个封一鸣能那么轻易地就把扬州的情况都告诉他,这是早就算计好了,把事实都摆在你面前,却让你无从下手,最好就是灰溜溜滚回长安去,在李释心里落下一个办事不利的印象。
封一鸣不是萧远辰,一根直肠子,即便动起手来也是明目张胆,这人是会钝刀子割肉似的耗着你,到最后即便人没疼死也恶心死了。
但这个案子他得查,也必须由他来查。所谓真相,温情脉脉也好,鲜血淋漓也罢,作为已经发生了的既定现实,不会因他犹豫迟疑而发生任何改变。而且封一鸣这么些年苦心经营,一旦抓住了什么蛛丝马迹定然不会手下留情。既然如此还不如由他来做那个剖蚌取珠的人,至少能保证所发生过的一切不被恶意渲染。至于后果……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写了一封请罪书,信上他已言明,他会不遗余力地查,若大哥真有牵涉,只求能功过相抵,他辞官返乡,换大哥一条生路。
这一来一是表态,有祁林在这,大哥的事瞒不住,与其如此还不如他早认下,既让李释放宽心,他也不至于束手束脚。二来他就是想看看,若真到了那一步,李释会放他走吗?
直到傍晚苏岑才从房里出来,把请罪书交到祁林手上:“不管用什么法子,把这信送到王爷手里。”
祁林接过信点点头,“威远镖局是我们在扬州的暗哨,他们有自己的路子不必经过驿站。”
“既然有路子,那当初封一鸣一封折子为什么费尽周章才送到京中?”
祁林抿了抿唇:“这个暗哨,封大人不知道。”
“哦?”苏岑微微眯了眯眼,心情没由来大好,对着祁林恭恭敬敬道:“那便劳烦了。”
看着祁林出了院门,苏岑整了整衿领,对曲伶儿道:“换身衣裳,带你去个好地方。”
两人出门时刚刚月出,一轮细弯峨眉月悬在树梢,两人从小角门出来绕到大街上,一路繁华,又是另一番景象。
扬州不同于长安城夜里有宵禁,这里入夜后较白日里热闹更胜一筹,甚至衍生出了夜市一说,一条十里长街通宵达旦,篝灯交易别有趣味。
曲伶儿难得被允许换下罗裙恢复男儿身,一路走的步子轻快,东瞅瞅西看看,手里一会儿是十色汤团,一会儿是泡螺滴酥,边吃边念叨这苏哥哥今日怎的如此大方,是不是总算顾念起他的好来要犒劳他?
当看到苏岑此行的目的地时,曲伶儿越发对苏岑感激涕零。
难怪要支开祁林,难怪要他换上男子装扮。
眼前正是前几日那几条花船,此时正张灯结彩迎着上客,船舷上站着一溜儿花红柳绿的姑娘,各个媚态百生,缕缕琴韵自船上飘出,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曲伶儿搓着手跃跃欲试,他活这么大还真没尝过女儿香的滋味,早就听闻扬州的烟花风月闻名于世,原本觉得这一趟有祁林作陪定是无缘见识了,不曾想他苏哥哥想的这么周到。
果然还是男人,在别人身子底下再怎么吃味,到底不如自己亲身上阵来的快活。
眼前几艘大船都已经收了跳板准备开船了,唯有最前面一艘最大的船下还站了好些人,苏岑和曲伶儿过去时才看明白,这些人不是不想上,而是有人拦在前面上不去。
“怎么回事?”曲伶儿皱了皱眉。
只见一人身着湖蓝彩绸,腰间缀一块羊脂白玉,一副绮襦纨绔的模样大咧咧往跳板前一站:“小爷我说了,今日这船小爷包下了,都散了吧。”
底下立马就有人不乐意了。
“卿尘姑娘一月就出来这一次,凭什么你说包就包了。”
“你包场,人家卿尘姑娘还不见得乐意见你呢。”
“卿尘姑娘清丽脱俗,别拿你那点腌臜银子折辱人家!”
众说纷纭,苏岑看热闹也算看明白了个大概,这位众人口中的卿尘姑娘应该是这船上的花魁,奈何一月只露一次面,这些人就是过来一睹美人风采的。
不一会儿船里出来一个鸨儿模样的人,讨好地挥着帕子冲那位纨绔道:“二公子还望见谅啊,咱们卿尘姑娘说了,今日是以文会友,请下面这些公子哥儿们都上去。”
苏岑笑了笑,这位二公子只怕是襄王有意,奈何神女无心。
“小爷再加一百两,”那彩衣纨绔不耐烦道,“把这些人都赶走。”
看样子这位二公子在这扬州城里地位不浅,那老鸨不敢直言拒绝,只能小心拉着那人袖子赔着笑:“可这是卿尘姑娘的意思啊。”
那纨绔皱着眉一甩袖子,老鸨一下失了力,脚下不稳眼看着就要跌下水去。忽觉一阵异香袭来,一段白绸出岫,正勾住老鸨腰间,将人一把拉上船去。
老鸨抚着胸口大道好险,人群中瞬间炸开了锅:“卿尘姑娘!”
只见一人立在船舷之上,白衣出尘,身段袅娜,一截白纱掩面,但那双眼睛却像是含着熠熠光辉,一见倾神。
难怪这么些人非要见这位卿尘姑娘,确实有让人痴迷的资本。
容貌还是其次,苏岑更惊的是这人的功夫。
那么一截柔软的白绸却被使得宛有万钧之力,化柔为刚,足以用出神入化形容。
他倒是知道扬州城里有养瘦马的风气,扬州城里秦楼楚馆里的姑娘多是瘦马出身,牙婆买些贫苦人家样貌姣好的姑娘回去好生调教,养大了卖到青楼或给某些富贵人家当小妾。传言道这些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些还会识文断字,才华甚至不输自幼苦读诗书的仕子。
但这会功夫的倒是不曾听说。
一般牙婆也不会教姑娘们功夫,万一到时候有了本事想追也追不回来。
那这位卿尘姑娘功夫了得,莫非不是瘦马出身?
可是好好的姑娘为什么要干这行?
不待苏岑细想那位卿尘姑娘便开了口:“来者皆是客,卿尘在此谢过诸位客官赏脸前来,既然来了,那便都上来吧。”
说罢欠了欠身便回了船楼。
那个彩衣纨绔竟像变了个人似的不见一丝嚣张气,腆着笑跟在卿尘身后也上了船。
众人这才一拥而上,唯恐上晚了抢不到位子。
等众人都上去了苏岑始才动身,一回头便见曲伶儿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立在原地:“苏哥哥,我能不去了吗?”
第69章 游戏
“怎么了?”苏岑微微一愣,转头笑道:“放心,你祁哥哥找不到这里来。”
“不是。”曲伶儿皱了皱眉。
“那是觉得这花魁不合你的胃口?”
“也不是,”曲伶儿摇摇头,“苏哥哥,船上可能有危险,我们还是回去吧。”
“危险?”苏岑皱眉,过了会儿问:“是我有危险……还是你有危险?”
“我就是觉得这船不简单,苏哥哥你听我一句,咱们回去吧。”
苏岑凝眉想了一会儿,“这船上是不是有你认识的人?”
看着曲伶儿不再说话,苏岑心里了然,轻轻在曲伶儿肩上拍了拍,“你先回客栈等着我吧,有个人我得跟上去看看,你放心,他们不认识我,我不会有事的。”
“非去不可?”
苏岑点头:“非去不可。”
苏岑赶在跳板撤离之际上了船,花船吱呀呀地离了岸,朝着河中心而去。曲伶儿咬咬牙一跺脚,终是在水面借力一点飞身跟上了船,对苏岑叹了口气,“苏哥哥我跟着你。”
苏岑皱了皱眉,“不怕有人认出你?”
曲伶儿勉强扯了个笑出来,“是故人,但不是敌人。”
花船高三层,房瓴边角处点着一盏盏大红灯笼,映的船上恍如白日,与水面粼粼波光交相辉映,灯烛十里,水岸摇红。难怪扬州人要把青楼建在船上,这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情态大概在只有这花船上能实现。
一层进去是个敞厅,以备那些姑娘们表演琴棋书画之用。再往上便是一间间的香女闺阁,用途自然不言而喻。
苏岑和曲伶儿进去时众人早已在厅中落座。
座次围绕厅中主台呈扇形外延,苏岑一眼就看见先前那位纨绔公子耷拉着一张脸坐在最靠近台子正中的位子,看来是想要一亲姑娘芳泽却又没得逞。
苏岑他们最晚进来,自然是没什么好位子了。所幸苏岑本来也不是冲着花魁来的,找了个靠近廊柱的边角位子,有轻纱一遮,也方便曲伶儿隐藏。
苏岑刚落座立马有小厮上前伺候茶水,看茶汤色泽还是不错的茶,苏岑刚端起杯子,一只手及时伸过来按下,苏岑偏头一看,只见曲伶儿轻轻摇头:“苏哥哥,这船上的东西你最好什么都不要碰。”
苏岑一愣,点点头,放下杯子再也不动了。
那鸨儿又登上台来,跟着厅里几位恩客打趣一番,才在台上站好道:“咱们卿尘姑娘说了,今儿是以文会友,而且还给诸位哥儿们准备了一份大礼――”鸨儿拖长调子故意卖着关子,等到台下起哄才继续道:“卿尘姑娘说今日胜出的那位哥儿,姑娘请他做入幕之宾,今夜就只伺候他一个人。”
台下瞬间一片哗然。
要知道这卿尘姑娘向来是卖艺不卖身,从来不曾听说过引谁入过她的闺阁。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立马引的台下客人血气上涌,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恰在此时台上降下一席轻纱,厅中霎时寂静,再见一窈窕身段款款而出,在台上欠了欠身,柔声道:“今日的比试共分三轮,分别是击鼓传花,雅歌投壶,寻曲作赋,请落败的恩客们自行离场,楼上楼下还有众多姐妹们款待诸位。”
苏岑听罢不由轻轻一笑,逛个青楼也不容易,还得一试二试三试,较之他们的科考也有过之无不及,所谓才子佳人,这才子竟是一层层选出来的。
不消一会儿功夫便有人将一面一人高的大鼓抬上台去。
击鼓传花,原意是将绣花球随鼓点传递,鼓停则花落,落到谁手里谁便饮酒。不过这里又加几分难度,拿到花的人须得吟上一句诗赞叹卿尘姑娘的芙蓉色,吟不出的便只能黯然离场了。
只见卿尘背身而站,帘幕中水袖一展,鼓声乍响,一只彩绸绣球便从前头往后传去。苏岑坐的远,一时半会儿还传不到他那里,便借机打量帘幕里的人。
这一看不由一惊,这位卿尘姑娘敲鼓竟不用鼓槌,一副水袖去时快,收的却缓,竟是单靠一副水袖便将这一面大鼓打的咚咚作响。
他当初所猜不错,这人的功夫确实不俗。
几轮下来便下去了七八个人,倒不是他们吟不出那一词半句,而是鼓声停的急促,一时慌乱反倒忘了自己准备的是什么了。
下一轮又起,鼓声由急变缓,将停之时绣球还在另外半壁江山上。苏岑刚待松下一口气,突然绣球从半空而降,竟是谁一时慌乱将绣球隔空抛出,正落到苏岑怀里。
鼓声已停,苏岑刚待起身,只听一声鼓音又起,苏岑随手一抛,绣球便落到了下一人手中。
那人一脸呆滞地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发生什么,但鼓声已停为时已晚,幽怨瞪了苏岑一眼,起身离席。
苏岑偏头问曲伶儿:“她方才是不是回头看我们了?”
“嗯?”曲伶儿挠了挠头,“有吗?我没看到啊。”
苏岑摇了摇头,“那是我看岔了罢。”
第一轮击鼓传花便算是完了,留下的暗自窃喜,走了的黯然神伤。苏岑抬眼一看坐在正中的那位纨绔公子也尚在席中,他俩都不曾被点到。
第二轮雅歌投壶,一个小厮拿来一只细颈圆腹的釉青瓷壶放在台上,余下的人一人发下五只无镞长箭,划出一条线,由线外向壶中投掷,五箭里中一箭者便算合格。
苏岑看着手里的箭连连叹了几声气,礼乐射御书数,当日他在长安城把马骑成那样,但其实他的御还不算最差的……
想当初他的射……能把箭留在靶子上就算谢天谢地了。
以文会友搞什么投壶嘛?
“苏哥哥怎么了?”曲伶儿随手拿起桌上的箭把玩,边同苏岑搭话边随手一掷,箭矢越过众人头顶,正中壶心!
而那大肚子圆壶竟纹丝不动!
众人齐齐往后看过来,苏岑这位子是厅中最角落的地方,距离那小口圆壶一丈有余,换作旁人估计连壶口在哪儿都看不清。
曲伶儿又是随手一掷,笑道:“这没什么难度嘛,依我看就该蒙眼投掷,那才有意思嘛。”
苏岑急忙上手捂住曲伶儿的嘴,冲众人歉意笑了笑,转头瞪了曲伶儿一眼,差不多就得了,出风头还出上瘾来了。
但好在是把这关过了,如此一来又有大批人被刷了下去,其中就包括那位二公子。
但这人也有本事,具体表现为脸皮奇厚无比,明明五箭都投偏了却还是赖在座位上就不离场,小厮一脸无奈地守在一旁,赶不得动不起,都快哭了。
卿尘姑娘在帘幕里轻轻一笑:“二公子是贵客,留下来也无妨。”
小厮这才松了一口气,躬身退下。
两轮下去所留下的不过七八个人,台上的大鼓撤了下去,改换古琴,进行最后一轮,寻曲作赋。
声乐里的五音――宫商角徵羽,分别对应平仄四声,宫商为平声,徵为上声,羽为去声,角为入声,所谓寻曲作赋,便是由卿尘在古琴上弹出五音,座下的人吟出与音相配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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