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易到难,帘幕里先是迸出一个徵音,座下立马有人道:“美。”
虽然落俗,但也无可指摘。
苏岑最后答了一个“婉”,这轮就算过去了,无人落败。
接下来由两音上到三音,再到五音,渐渐就有人不支,认输离场。
苏岑算是看出来了,那位二公子就是个草包,三个音便已然对不上来,奈何就是脸皮厚,赖着不离去。
到七音时在场的只剩下苏岑、那位二公子和另外一桌。
七个音阶自帘幕里泠泠而出。
羽商宫徵羽宫商。
仄平平仄仄平平。
那位二公子自然不能指望,另一桌的人张了张口,又默默摇了摇头,最终叹了口气,默然离去。
苏岑成了最后一个留下来的人,不出所望赢了所有人的目光。
苏岑执杯冲台上之人轻轻一笑:“渭城朝雨浥轻尘,敬卿尘姑娘。”
帘幕里的人起身冲苏岑投以一笑,“恭喜公子拔得头筹,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苏岑微微一忖,道:“鄙姓李,单名一个煦字。”
“有劳李公子稍候片刻。”卿尘稍稍欠身,从帘后退了下去。
卿尘一走那位二公子立马就坐不住了,探身直瞅着卿尘上了楼才不情不愿坐下来,恶狠狠瞪着苏岑,一副谁都别想赶小爷走的样子。
自然没人赶他,不待片刻出来一个小厮,冲苏岑行了个礼:“卿尘姑娘请公子入暖阁。”
苏岑和曲伶儿由小厮领着上了楼,空余那位二公子跟两个把守楼梯的打手面面相觑。
苏岑方才过关斩将的时候还没觉得,如今一步步往楼上走反倒为难起来。他倒不是没去过青楼歌坊听过曲儿喝过茶,但是入人家姑娘闺阁倒真是头一遭。但如今他已经走到了门外,入了这门却什么都不干,会不会让人觉得他能力不行。但要真是顺水推舟了……苏岑不禁打了个寒战,让李释知道了能阉了他。
苏岑叹了口气,凭什么这人可以前边一个萧远辰后边一个封一鸣,他就得为他守身如玉?
事到如今总不好拔得头筹又不进去,苏岑只能硬着头皮推开门。
一股异香扑鼻而至,像是某种花香又混杂着甘露醇香,让人不由精神一振。
苏岑抬步进来,冲人微微施了个礼。
卿尘换了一身衣裳,掩面的纱巾也已去了,面色如玉,清丽脱俗,确有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
奈何啊奈何。
苏岑入座,不由叹道:“都说‘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不曾想这南方的佳人亦不逊色。”
卿尘微微一笑:“公子是北方人?”
“可不是,”苏岑字正腔圆地讲着官话,不带一点嚅喏口音,“我家里世代经商,不曾想到了我这一辈家道中落,我是过来投奔亲戚的。”
“哦?”卿尘挑了挑眉,“不知是哪门的亲戚?”
“扬州盐商贾家,”苏岑微微一顿,盯着卿尘:“姑娘可曾听说过?”
“贾家?”卿尘微微眯了眯眼,眼里的怀疑一闪而过。
苏岑假装没看见,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实不相瞒,贾家的老爷是我表姑母的亲娘舅,按辈分我该唤他一声表舅公,但是吧,我也是第一次到扬州来,敢问姑娘这贾家在扬州城的名声好不好?你看贾老爷能认我这个甥孙儿吗?”
卿尘:“……”
苏岑没理会别人还在绕他那些关系,继续道:“但听说我这表舅公家里还有一个小叔,跟我年纪相仿,也不知好不好相处。”
卿尘捋了半天才算捋明白,不答反问道:“那你觉得楼下那位二公子好相与吗?”
“楼下那位二公子……”苏岑一想,不由一惊:“你是说楼下那个就是我那位小叔?!”
转而又摇摇头,“不对啊,我表姑母明明跟我说贾家只有一个儿子的,你们怎么都称呼他二公子啊?”
卿尘摇了摇头:“本来是还有一位大公子的,才华样貌皆出众,只是几年前一场大病人就没了,如今贾家确实只剩了这一个儿子。”
苏岑作恍然大悟状:“难怪。”
有小厮敲门送茶进来,卿尘起身为苏岑斟下一杯送到面前,“公子如此好的才学为何不去参加科考啊?”
“当官有什么好的?”苏岑端起茶杯漫不经心绕杯沿画着圈儿,“那么多规矩,这不许那不许,见了谁都得行礼。我不想做官,听说表舅公在扬州生意做的很大,我就想问他要间铺子当个甩手掌柜,以后该吃吃该喝喝,该逛花楼还能逛花楼。”
话刚说完苏岑便从卿尘眼里看出那么点鄙夷。估计现在在她看来自己就是个不务正业荒废度日的纨绔子弟。苏岑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拉过姑娘的纤纤细手,凑到鼻下闻了闻,笑道:“卿尘姑娘你好香啊,等我以后有了钱就把你赎出来,你就给我做个妾氏吧,也不用再这样抛头露面了。”
卿尘耗尽平生素养没把人推出去,只用力把手抽了回来,冷冷一笑道:“都道‘女儿香里销筋骨’,我这香可是夺命香,公子不怕在我这里削筋断骨吗?”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苏岑又待去拉人,奈何被卿尘抢先一步站了起来。
卿尘起身摘了墙上琵琶,福一福身道:“公子请用茶,卿尘愿为公子弹奏一曲助兴,不知公子想听什么?”
苏岑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末了也只能摆摆手,“《咏蝶令》会吗?那请姑娘弹一曲《咏蝶令》吧。”
“《咏蝶令》?”卿尘微微一愣,转而低头上弦取音,装作不经意问道:“公子怎么想起来听这首曲子了?”
“我也是听载我的船家说的,表面咏蝶实则抒情,据说也是烟花女子与书生的故事,卿尘姑娘不觉得这曲子与你我此情此景极为相似吗?”
“那公子可就错了,”卿尘轻轻一笑,“曲子里的书生可是高中了进士,两人蝶钗定情,却终是余生错付。”
那话里意思很明显,人家最起码是个进士,你却只是个花天酒地的登徒浪子。
苏岑浑然不觉,调笑道:“你跟了我我总不会错付了美人的。”
卿尘懒得再与这人纠缠,按弦取调,一曲缠绵哀婉之音自弦上跃然而出。
苏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伴着琴音轻扣桌面。
不消一会儿功夫,只听一声钝响,苏岑已趴在桌上人事不知。
曲伶儿立即上前一步:“你对他做了什么?!”
琵琶声戛然而止,“只是睡着了而已,”卿尘冲曲伶儿一笑,“伶儿,你果然还活着。”
第70章 度势
“小红……”曲伶儿皱了皱眉,还没等再开口,一截水袖已逼至眼前,腰身后折,曲伶儿慌乱躲开,怒喝:“你干嘛?!”
卿尘杏目一瞪:“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叫我小红!”
“不叫你小红我叫你什么?”曲伶儿委屈,“难道跟他们一样喊你卿尘姑娘?”
“叫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叫小红!”
“小红多好听,”曲伶儿小声嘟囔一句,自己拖了张凳子坐下来,“你怎么到扬州来了?”
卿尘一甩袖子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你走了后暗门出了好多事,北方局势紧张,好多人都撤回来了。这些日子你不在暗门不知道,前阵子埋伏在突厥军里的人暴露了,死门的人近乎全军覆没,连带着长安城里好几个暗哨都被捣毁了。北边不太平,师父就让我转移到这里来了。”
曲伶儿低头揉了揉鼻子,没好意思说当初那事他也有掺和,只道:“那你们还好吗?你,韩书还有师父都好吗?”
“你还知道记挂我们?”卿尘不轻不重瞪了曲伶儿一眼,“你当初一走了之,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你看看我这双眼,都快为你哭瞎了,韩书一连几个月日日去那个悬崖边坐着喝酒,每每都喝的烂醉如泥,要不是师父把他支出来如今大概还泡在酒坛子里呢。你倒好,活着也不知道回来打声招呼,让我们白白伤心这么久。”
曲伶儿咬了咬唇,他、韩书还有小红都是师父带大的,自小感情深厚,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也绝不会叛出暗门,舍他们而去。
“师父也想你,虽然他不说,但我好几次看见他大半夜在外面踱步,不停地叹气。”
“师父他……”曲伶儿暗自低下了头,师父该是第一个发现他没死的人,当初在长安城时就借那个黑衣人之口给他传递消息,但小红和韩书都不知道他的事,师父应该没再把他活着的消息透露给其他人。
师父叹气是在叹些什么呢?叹他闯下的滔天罪祸?还是叹他们所有人前途未卜?
“哎,”卿尘拿了个桌上的蜜饯扔他,“你当初是怎么活下来的,那么多人都看见你从崖上跳下去了,千丈悬崖,摔下去骨头渣都不剩了,难道你会飞不成?”
曲伶儿挑眉一笑:“暗门追杀我,我逃到天涯海角他们也能找上我,我只能让他们以为我死了才有可能逃出生天。我早就在崖壁上楔了两根长木,等人都走了才从崖壁上爬上去的。”
师父应该就是看见了那两截长木才断定他没死。
卿尘蹙眉:“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啊?”
曲伶儿回了个白眼:“你也想被追杀吗?”
卿尘悻悻地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又抬脚踢了踢苏岑,问道:“那他呢?你怎么跟他勾搭在一起的?”
曲伶儿看了看昏睡的苏岑,轻声道:“他救过我。”
卿尘撩起苏岑掩面的一缕鬓发仔细打量一番,道:“脸长的倒是不错,就是嘴里没一句实话,竟然还想着从我这里套话。”
曲伶儿怕他苏哥哥被人一怒之下打个包扔河里,解释道:“他确实是从北方来的,家里也确实是经商的。”
卿尘拿手指在苏岑脸上轻轻划了一道,“难怪生的细皮嫩肉的,不该下迷药的,应该下春|药。”
“别,”曲伶儿抽了抽嘴角,对着苏岑一指:“他……他不举。”
卿尘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的?”
两个人费了一番功夫把苏岑抬到隔壁房间里适才回来继续叙旧,这一叙就叙了大半夜。
天快亮时曲伶儿才打着哈欠去隔壁想着把苏岑叫起来下船,推开房门往床上一看,脑中轰的一声就炸了。
苏岑不见了!
小红是用毒的好手,要人睡到五更起,绝没有三更醒过来的道理,若苏岑不在房里,定是被人动过了。
房里一扇窗户开着,正对着外面漆黑一片的水面,万一有人趁苏岑昏睡之际把人从这里扔下去……
他说过要保护他的,结果竟然在眼皮子底下出了事端!
曲伶儿强行定了定神,方才没听见有东西落水的声音,船也一直没有靠岸,那人应该还在船上。曲伶儿从窗弦一跃而出,飞身上了桅杆,只要人还在船上,他占据最高点总能看见的。
刚上去曲伶儿就愣住了,船头一袭白衣身影迎风而立,不是他苏哥哥又是谁。
曲伶儿默默从桅杆上下去,看清船头上的人不由松了一口气,在人肩上拍了拍:“苏哥哥。”
“嗯?”苏岑偏了偏头冲曲伶儿一笑,“聊完了?”
曲伶儿一惊:“你怎么知道……你没睡着?!”
夜风徐来,苏岑撩起几缕鬓发眯眼看着曲伶儿:“不是你告诉我船上的东西不要碰的吗?”
“我明明看见你喝了那茶!”
苏岑:“我又吐出来了。”
曲伶儿:“那……那,那你都知道了?我们说的那些你都听见了?”
苏岑点点头,“我不举什么的。”
曲伶儿:“……”
“不是,苏哥哥你听我解释,”曲伶儿手脚并用地边比划边道:“我不是有意的,我也是为了你好,你不知道小红那人她……苏哥哥我错了,你别不要我了。”
苏岑被人逗笑了,“我为何会不要你?”
曲伶儿皱着眉道:“因为我跟暗门的人有来往啊。”
苏岑笑道:“你本就是暗门出身,遇见故人打个招呼也不奇怪。你若是见了却刻意不认,我反倒要怀疑你接近我的动机了。”
曲伶儿挠挠头不好意思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小红是暗门的人了?”
“也没有,”苏岑摇头道,“我也是在上船之后才知道的。她设置的三轮比试看起来随意,实则考究的很,第一轮击鼓传花,鼓在她手里,她借击鼓之便就能先将一部分人剔除了去,第二轮实则考验的是功夫,到第三轮才是真正的学识。我没猜错的话她留我到最后是因为我是这群人里唯一的生面孔,她想探探我的底。”
“小红确实是暗门留在这里用来打探扬州城情况的,”曲伶儿又想起什么,“那你上船之前说有个人你感兴趣,难道不是小红?”
“不是,我感兴趣的是那个二公子,”苏岑轻轻敲着栏杆,“他虽一身华服,但行为举止间却有些粗俗无赖,应该不是官家子弟。这扬州城里还能让众人称得上公子的便只剩下盐商汪家和贾家、茶商苏家、布商岳家,苏家人我不可能不认识,岳家与我家是姻亲,家里也没有这么一位二公子,剩下的汪家没有男丁,那这个二公子就只能是贾家人。我就想看看这贾家公子是不是真像传闻的那样不学无术。”
“结果呢?”曲伶儿接着问。
苏岑摇了摇头,只要不是那位二公子隐藏太深,确实是个草包无疑。
汪家没有男丁,一应家业落到何骁这个便宜姑爷手上,贾家大少爷英年早逝,老爷年事已高,只剩一个胸无点墨的浪荡子流连于秦楼楚馆,所以这扬州城的盐实际上就攥在何骁一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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