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识下沉,落入水中。同时,船舱外传来秦子游的声音。
少年嗓音清亮,带着点惊诧,喊:“师尊,那是——”
楚慎行已经“看”到。
一条巨大的鱼,正从船下游过。那鱼身长足有百丈,身体宽阔,引得江水上涨。
日光落在水面上,照出巨鱼一身玄沉如墨的鳞片。灿灿光线下,鳞片上隐隐流转金光。
似乎是察觉到了来自人类修士的神识试探,鱼身忽而上浮,竟生生将船只托出水面一刻。而后巨鱼再度沉下,尾巴摇摆,带起一阵浪涛。
船身坠落,在水面上剧烈震荡。
方才还在与秦子游谈天说地的船家在此刻跪在船头,瑟瑟发抖,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他声音虽低,可还是被秦子游的神识捕捉。
“河神大人在上,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老驾临于此。如有冲撞,河神大人勿要计较。待小老儿做完这趟生意,定以猪羊沉江,叩谢河神大人饶命之恩……啊!”
他说到一半儿,船身复震。船家身体一歪,身体向旁侧滑去,眼见要落入水中。
船体颠簸,秦子游艰难稳住身形。又见船家要落水,他欲将人抓住,身体往前。这一下,失去重心,差点连带着跌进水里。
意识到这点时,秦子游心中“咯噔”一下。眼前是盈盈绿水,是水下巨鱼。他拼尽全力,捉住船家袖子——
而后,有什么东西勾住秦子游的腰,将他从水面上拖了回去。
秦子游没有回头,但他心中仍然一定,惊喜唤道:“师尊!”
短短时间内,数条青藤从楚慎行袖中涌出、盘于船上。
在青藤的支撑下,船身浮于水上三尺,船家晕头晕脑,起身四顾,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周遭青藤,又见日影剑出鞘、剑尖对准水下巨鱼。船家终于后知后觉,自己这单生意,是载了两位仙人。
仙人要杀河神?!
意识到这点后,船家猛然扑上去,拉住楚慎行的袖子。数日相处,他已经看出,师徒二人之间,完全是当师父的做主。
船家劝道:“仙师,万万不可!河神若被伤到,周遭府县都要遭殃啊!”
楚慎行:“……”
他垂眼,看着船家抓在自己袖口的手。
船家终日操劳,风吹日晒,皮肤黝黑,连手指上都带着皱纹,指甲里也藏了污垢。
认真说来,这似乎是楚慎行重回八百年前后,第一次有人离他这么近。就连秦子游,也只是被他揉了几把脑袋。
楚慎行淡淡道:“松手。”
船家身体一颤,往后退去,更加惶恐。河神得罪不起,可仙师似乎更加危险。爷爷流传下来的话里,说了仙师风姿湛然,也说到,在仙人眼中,他们这样的凡俗之人不过蝼蚁。
接连惹怒河神与仙师,船家心生绝望,只觉得自己恐怕要折在此趟。
这时候,秦子游正在船头看鱼。少年腰间,剑鞘空空,日影剑悬于水面之上。
遇到事儿了,日影剑就不归他管。秦子游已经习惯这点,并不意外。
他大方地“借”出爱剑,自己仔细打量水下,又试着用神识去探。这占据了秦子游绝大多数精力,以至于少年没有察觉到背后动静。
他用神识,已经比一个月前要娴熟很多,不再完全不受控制。
少年屏息,慢慢地,神识覆上巨鱼身体。鳞片冰凉而滑腻,这两样感觉混合在一处,涌入秦子游识海。他身体跟着发冷、颤抖。
思绪好像被剥夺。明明身在船上,却又像坠入水中。水涌入鼻腔,带来一阵闷塞的窒息感。秦子游恍然张嘴,想要呼吸。然而这样一来,水流连嘴巴都侵占——
“唔!”
少年猛然喘气。
楚慎行一时不察,秦子游就着道。他有点哭笑不得,收回刚刚在秦子游肩上拍了一把的手,不动声色地捋了捋袖口,说:“勿要再探了,这是个五阶妖兽。”
说着,一顿,侧头看船家,认认真真分辩:“真的不是河神。”
船家身体瑟缩,恐惧地看楚慎行。
楚慎行无奈,低声对秦子游道:“子游,我看你与船家关系不错。等解决完这鱼,你得帮我劝劝他,他像是被我吓到了。”
秦子游刚从窒息中醒来,这会儿还在调整呼吸。他低低喘着气,花了点时间明白楚慎行的话。而后眨眨眼睛,看楚慎行。
少年眼神清亮,里面写满了对楚慎行的依赖、信任,同时还有:师尊又做了什么,才把人家吓到?
这一点狐疑。
楚慎行深感冤枉。他一本正经:“子游莫要这样看我,我什么都没做。”
秦子游撇撇嘴,显然不信。
楚慎行见他这样,略觉手痒。若不是有敌当前,定要把徒儿的头发揉到乱七八糟。
似乎是察觉到剑尖中蕴藏的威胁,巨鱼潜入江底泥沙。
楚慎行捏了捏手,指尖滑过掌心。他心不在焉,对秦子游介绍:“这鱼名唤‘金轮’,平日里,就是普普通通的小鱼儿,不过一尺长。可每百年,就要变作这样一次。若在这会儿捉住杀了,一身肉柴且硬,水腥气重,无从下口。但鱼鳞、鱼皮皆有妙用,鱼血也能拿来炼丹,可以遏制阳火。若有身中火毒之人,每日服用一两,接连七七四十九日,火毒便能拔除。”
秦子游一如既往地悉心听、仔细记。
日影剑沉入水中。
在水流里,日影剑似乎没有寻常那样锋利,不带剑风。楚慎行操控长剑,去江底寻鱼。
船家原先庆幸,觉得仙师和河神好歹没有生死冲突。河神避开仙师,如此甚好。
可接着,听楚慎行说完一番话,船家几乎晕倒。
他忐忑不安,不知要向谁祈求。那可是河神啊!千百年来,水上讨生活的人们之间口口相传,既见河神,便要下摆叩首。若河神心情好,便能讨得一条生路。可若河神发怒,便是千里缟素。
泥沙之于巨鱼,恰似掩耳之于盗铃人。
楚慎行神识随日影剑一起往下,与秦子游不同,他毕竟有过金丹修为,识海稳固,非寻常妖兽能侵入,并不惧于巨鱼的把戏。
然而——
巨鱼过于庞大。
与之相比,日影剑仿若牛毛细针。
第33章 染江
水面平静, 略有微波。
嘉陵江是由楚进吴、由北南下的交通要道。这一路往云梦去, 周遭皆有其他船只。因秦子游时常与船家在外闲聊——这只见过山海, 未有过坐船游江经历的少年, 极力想将江畔景色尽收眼底——少年俊俏,还曾被隔壁船上的妇人调笑几句, 又送他一碗自家下人在船上做的糖蒸酥酪。
这是秦子游先前未有过的境遇。
少年虽性格开朗,但面对从另一条船上递来的瓷碗,仍旧有些无措。对面的妇人见他耳尖发红, 又是一阵笑, 宽慰他:“小郎君莫怕。我见你,倒是与我家大郎一般岁数。可大郎初春就启程, 去了姑苏, 想拜进归元宗,也不知而今如何。”说着,脸上带一点愁色。
秦子游这才接了酥酪。妇人看他,眼神温柔慈爱,的确像是在看自家孩子。
酥酪鲜甜, 白如饧, 沃若雪。秦子游吃完一碗,认认真真道谢。妇人又问他一些话,秦子游捡能回答的说了:自己拜了师父, 正在外游历呢!
看着少年眉宇间的飒然, 妇人掩唇而笑。
而后, 两条船分开。那是个傍晚, 师尊总宅在船舱里,对外面的一切兴致缺缺,宁愿闭着眼睛打盹。而秦子游立在船头,看着辽阔江面上渐远去的船只。夕阳映在江上,晚霞浓若锦缎,落入水中。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这锦缎是从何处起,到何处终。
秦子游品着酥酪的回甘,心想,这便是吴国的滋味啊。
再到现在。
面对水面,秦子游自知修为低微,不能再探巨鱼状况。师尊正与那金轮鱼斗法,自己绝不可添乱、教师尊分心。
于是他抬头,重新看向江面。
方才巨鱼翻腾的一下,带翻了不少船。这会儿,船上人多在自救。他左右四顾,早已不见那日妇人的船只。兴许已经到岸,也可能进了其他支流……
秦子游想到什么,尽量将神识铺出。铺不满一个江面,但可以碰到最近的几处船。他默默运转《归元心法》,灵气涌动,将翻倒的船从水面推起,又将正在水中沉浮的人往船上托去。
这是个费劲功夫,少年咬牙专注。
奈何推到一半儿,水面再度剧烈震荡。这一回,却是血波翻涌。浓浓赤血,染红了半个江面。秦子游瞳孔一缩,侧头看楚慎行。
怎么回事?!
背后,俨然绝望的船家坐在舱前。他只知无力回天,想再说什么,仙人却不会听从。原先暗暗祈求河神得胜、勿要牵连这些在江面上讨生活的人。可眼见江面染血,船家心头一梗,几乎晕厥。
楚慎行留意到少年目光。
他也有点发愁:唉,最后一下没收好,阵仗弄太大了。
在秦子游看江、看船的时候,青藤涌入水中,拨开水流,一路深入。
最后,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缠上巨鱼身体。
巨鱼身宽且阔,楚慎行判断过,觉得日影剑确实不便对付。
所以与巨鱼对峙的剑,只是一个幌子。
青藤在水下繁茂滋长,藤蔓层层交缠,像是一棵倒长的树。
树冠由鱼身做支架,青藤拨开巨鱼的鳞片,刺入血肉。
金轮鱼百年修为,按说不会惧怕区区青藤。五阶妖兽,足以与金丹修士比肩。如若年岁长些,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媲美元婴真人。
奈何巨鱼身在水下,青藤缠身。它可以制造旋涡、可以让江水将那不知好歹的修士吞噬,却不能阻挡青藤撬开鳞片,找到最脆弱的地方,刺透自己血肉。
面对缠上来的青藤,巨鱼的翻滚、挣扎尽被压制,无法逃脱。
精血被吸入藤身,血气涌入楚慎行丹田。这比那郢都荒郊客栈的修士更加滋补,楚慎行愉快地阖上眼睛,细细体味。灵气在经脉中奔腾,又汇聚于丹田,凝气成液,液满成丹……
唔,离这一步还远。
饶是如此,楚慎行依然身心舒畅。
秦子游视线转来时,楚慎行回神。他眼皮颤动,秦子游莫名觉得,此刻的师尊,与宋宅时撩开自己盖头、笑盈盈看来的师尊有些相似。
他听师尊温和道:“子游,莫忧心。”
楚慎行知道秦子游在想什么。
水面之下,青藤在迅速生长。
占据了整处江水,将鱼血纳入叶脉。
水色昏昏,那些忙于自救的人没有留意这些。倒是秦子游,他清晰觉得,一股柔和力量覆上自己的神识。秦子游瞬间知道,这是师尊。仍旧和每一次教导自己时一样,坚定、从容,带着他,渐渐远去,将所有船一一扶正。
这之后,秦子游才有功夫,分辨水下情况。
既然师尊有空,当然是已经打完了!
秦子游向下探去。他惊讶、错愕地发现,短短时间内,青藤竟然遍布辽辽江水。如此壮阔的景象,被掩在平静水面之中。他不可思议地低声唤:“师尊,这是如何……?”
青藤滋长,需要灵气支撑。在山野之中还好,毕竟有土地作为依凭,又有天然的草木灵气来补充。但这是水上。
楚慎行在有些事上隐瞒弟子,但对于自己的状况,倒是如实告知:有足够灵气,他就是金丹真人。然而若是灵气不足,楚仙师勉强只算筑基。
楚慎行回答:“以战养战。”
以鱼血鱼肉,来滋养青藤。
秦子游听了,倒是明白。他低低“嗯”一声,没有说什么。可楚慎行见少年这般,反倒略拧眉尖。
一片藤叶无声落下,明明没有被任何物件触碰,可上面自如地勾出阵法。
隔音符成,船家听不到楚慎行与徒儿对话。
楚慎行问:“子游,你不讲话,是觉得我杀意太重否?”
他这么直白问,秦子游倒是一怔。
但既然楚慎行摆出态度,少年考虑片刻,回答:“先前在山里,我未见青藤有这般作用。”
楚慎行回答:“因山中妖兽皆实力低微,子游一个人,就能应付。”
秦子游一哂,想:也是。
这一路往南,秦子游知道,师尊的青藤是个极好用的小玩意儿。可以托人行路,也可以变成各种东西。青藤里细嫩的软枝,偶尔会在他掌心里写字。嫩芽勾上掌心,带着点细密酥麻的痒。
当然,在面对妖兽时,青藤也有妙用。一路走来,楚慎行慢慢传授他剑法,正好拿撞上来的妖兽练手。只是为“锻炼”他,青藤最多帮忙掠阵。大多时候,连这点小忙都欠奉。
这是秦子游第一次知道,原来青藤也可以有这般杀气。
相处时间愈长,少年愈发不惧楚慎行。他进一步问:“从前,我听闻魔修之事。说书人都说,魔修之所以有别于正派修士,就是因为他们要以修士血肉补足自身。”
楚慎行眨了下眼睛。
他明明比秦子游高半头,秦子游看他,还要抬头。可他这样表情,倒像是天然的无辜。看秦子游的眼神,却略带一点伤心、谴责,像是在说:子游怎么能这样想我。
秦子游:“……”
少年坚定、不为所动。
他微微无奈,想:师尊又这样了。
这点无奈,倒是把先前的凝重冲散一些。秦子游补充:“当然,我知道,师尊用的只是妖修之血。”
楚慎行看着他,戳破少年的平静,说:“人血,我也用过。”
秦子游瞳孔一缩。
楚慎行补充:“宋安先杀了那人,我看尸体倒在地上,放着也是浪费,就干脆拖来用。”
秦子游眉尖拧起,看起来十足困惑,甚至有些不知如何阐明问题。
少年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为何?”
那可是人啊!
和师尊一样,和自己一样的人修。
少年受到极大震撼。
心情无以言说。
偏偏,他身在水上,脚下已经不是故国。他是真的信任楚慎行,仍然愿意听楚慎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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