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慎行看在眼里,又有些手痒。
他好笑:“刚刚喝滚茶,你倒是不热?”
秦子游:“程仙师那主舱中,多半布了什么降暑的阵吧?师尊,热——”
他嗓音拖长一点,很信任、很期待地看楚慎行。
楚慎行被看到没办法。
他从袖中取出藤叶,吩咐:“你来。刚刚在茶杯上,画得不错。”
秦子游原本极是困倦,但说了会儿话,倒是能打起些精神。
楚慎行在床沿坐下,看少年在自己身边画符。
他指尖点在藤叶上,上面带了剑茧,并不柔嫩细腻。这会儿,灵气从指尖溢出,被少年书入叶中。
他屏息静气,一笔挥就。
屋子里的果然瞬时凉下。
秦子游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看楚慎行:“师尊,如何?”
楚慎行很吝惜言语,只说:“不错。”
秦子游:“只是‘不错’?”
楚慎行看他片刻,“子游,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算看出来了。
徒儿有心事啊。
这些漫无目的的话,说到底,是要掩盖秦子游真正想说的内容。
楚慎行一语戳破,秦子游轻轻“哎”了声。藤叶从他手上飞走,落在窗格上。
秦子游:“师尊,你先前说,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不必事事都求一个答案。”
楚慎行沉默片刻,没想到徒儿还在挂念这话。
他回答:“子游,你仍然可以问我。”
只是有些事,我们注定不能达成共识。
有些事,你不知其因,自然也无从得到果。
总有一部分问题,秦子游无法从楚慎行那里得到确切答案。所以楚慎行告诉他,不必强求。
可在这之外,楚慎行不吝啬于一点时间,去听徒儿困惑。
秦子游是真的累了。
但楚慎行这样说,他便凑近一点,盘着腿坐在床边,与身侧年长自己八百岁的仙师并肩而坐。
他说:“如若我被那船家杀了,师尊,你会如何?”
楚慎行:“他杀不了你。”
秦子游:“……”
秦子游改换说法:“如若我被旁人杀了,师尊,你会如何?”
楚慎行好笑。
他反问:“如若是我呢?旁人杀了我,子游会如何?”
师徒二人没有丝毫敬重,在江上船中,谈及“生死”。
秦子游甚至把不满表现在语气中,咬重字音,说:“师尊,是我在问你,你莫要避重就轻。”
楚慎行对少年的大胆刮目相看。
他终于还是思忖过,回答:“若能做到,便取对方性命,为你报仇。你不在,我要以人修精血修行,大约也没人阻拦。若他修为强于我,那便先记着。过上几百、几千年,总能等到时候。”
秦子游神色几经变化,最终定格在:“我亦如是。”
一顿,神色纠结,补充:“——但我不会取人修精血。”
话音落下,听楚慎行轻轻笑了声。
秦子游抬头看他。
第37章 抵达
楚慎行不因少年额外补充的话而生气。
他嗓音里带一点薄薄笑意, 说:“子游, 你这样想也很好。我希望你以后总能胸怀磊落。”
寂静夜里, 程家的船顺流南下。
随着师徒讲话,角落里, 明光阵中的灵石逐渐耗尽。舱内光线暗淡,唯有清亮月光从窗格照进, 在床边, 洒下一点白霜。
等到最后一点灵石化作细灰, 少年与男人的面孔皆被昏沉暗色吞没。
虽主动提出上船, 但楚慎行对程玉堂仍有戒心。他始终留意四周动静, 唯有面对秦子游时,全然放松。
秦子游不知这些。
他趁着舱内昏沉,又微微塌下肩膀,用手撑下巴。这是少年惯爱的姿势,楚慎行神识停顿在秦子游身上, 袖子里的青藤蠢蠢欲动, 仍然想要纠正他。
先前, 他与秦子游提起,“身如修竹, 如琢如磨”。可说到后面, 话题被子游绕开, 最后一路讲到宋安, 倒是忘了原先的话题。
他斟酌, 要如何开口。一定要让徒儿心服口服、再不多犯。
但秦子游先一步讲话, 感叹似的:“这话,还真不像是师尊说的。”
楚慎行轻飘飘答:“是你对我成见太深?”
“有吗?”秦子游笑了声。他嗓音清清亮亮,倒像是流水似的月光,“师尊,我与你相识至今,也有五十来天?”
楚慎行:“然。”
秦子游先打呵欠,才慢慢说:“也对,不过五十天。”
怎么够认识一个人呢。
楚慎行想等他下一句话。可接下来,却觉得肩膀上一重。
困倦的少年靠上来,气息绵长平稳。
他枕在楚慎行肩头,就这样睡去了。
楚慎行微微怔忪,方才想到一半儿的话,被秦子游的动作打断。他看窗格,见窗外江天一色,月照花林。
天地广阔,星河耿耿。
而在这一隅客舱内,秦子游靠在楚慎行身上。
楚慎行低头,看到少年阖起的眼睛。秦子游是俊俏少年,连睫毛都纤长,鼻梁挺直,脸颊正贴在楚慎行肩头,因姿势缘故,有些许变形。
往后的年月里,他可能始终和楚慎行相敬如宾,也可能分道扬镳。他聪明、大胆而心细,原本该是自由自在的小鹿,偏偏引起了两个猎人注意。
楚慎行看了片刻,缓慢地想:得让子游躺下来睡。他这样子,明天又要叫脖子痛。
到那会儿,可能又像是方才一样,委屈又可怜,揉着脖子,拖长尾音,明明白白是撒娇,说:“师尊,痛啊——”
想到这里,楚慎行唇角挑起一点,倒是把自己逗笑。
青藤从楚慎行袖口涌出,攀上秦子游肩膀,将他扶向旁边床榻。
楚慎行原先说要打坐,要继续炼化金轮鱼精血。可他坐在床上,视线不自觉落上秦子游面孔。
他顶着这张脸八百年,对之再熟悉不过。往后,秦子游还会长开。从旁人客气的一句“秦少侠”,变成“秦真人”。
他口口声声说看不懂楚慎行,说自己的确和楚仙师相互利用。但他也确实信任地、依赖地把楚慎行叫做“师尊”。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想先告诉师尊。自己要被人害了,想到的都是“我死之后,师尊会如何”。
楚慎行看了许久。
最终,闭上眼睛。
程家的船,到底与楚慎行随意租来的渔船不同。除了明光、降暑这些常用阵法外,船底另刻了迅行阵,可以让船行进速度加快许多。
秦子游原先还担心,怕他们赶不上花会。可在十四天后,一行人恰好抵达云梦府。
云梦府是云梦郡下辖的城池,天地莲池正在其中。为吸引四方修士,儒风寺在拍卖天地莲本身外,还额外订了一条规矩:如若哪位修士想要亲自去莲池采摘,也未尝不可。一共一千个名额,可以拿儒风寺悬赏之物来换。如果没有换完,那也无妨。名额同样可以拍卖,价高者得。
楚慎行记挂的,就是这个采摘名额。
他态度明确:如果实在拿不到,再考虑退而求其次,去买儒风寺采好的天地莲。
与楚慎行师徒同行十余日,程玉堂也知道楚慎行的打算。他见楚慎行从容,便也不忧心这对师徒是否有拿下名额的底气。这样拖到下船前,码头遥遥在望,剑修少年站在船头,翘首等待下船。
程玉堂方象征性地问:“按照往年惯例,一个名额,约莫三十块中品灵石就稳了。只是不知,楚道友手上灵石充裕否?”
这是一句闲谈。
如果楚慎行说“充裕”,程玉堂便会笑着打趣,说自己就不凑这个热闹,只等后面拍卖。顺道,可以借着这个话题,聊聊天地莲的品相如何分辨。
若楚慎行说“否”,也无妨。此次南下云梦,虽只为散心,但程玉堂并非空手。过往十多天中,他试探、判断,愈发肯定,与楚慎行打好关系,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既然如此,自己掏点钱,买个人情,十分划算。
他也算交际广泛,四海皆友。便是归元宗的真人,也曾在一个秘境中,被程玉堂经营出“故交之情”。
但楚慎行说:“只剩几块下品灵石。”
程玉堂听了,还是惊讶。
在船上的日子,他眼看楚慎行指导秦子游修行。少年画符、布阵时,楚慎行皆不吝惜灵石,秦子游也自然大方地取用。那会儿程玉堂还觉得,这对师徒定然积蓄颇丰。此刻看,却另有一番滋味。
程玉堂思忖,很快觉得无妨。楚慎行有真材实料,一时困窘,不算什么。
他正欲提出赠予,可楚慎行转而说:“还要先看看,儒风寺的悬赏中,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东西。”
程玉堂明白了: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他先前就知道,楚慎行杀了一条金轮鱼。鱼鳞、鱼皮,这些都是好东西。如果运气足够好,那条鱼岁数再长些,其中价值,可不止是几个名额。
所以程玉堂把自己的话咽下去,笑一笑,展开手上折扇,预祝楚慎行得偿所愿。
不多时,船在码头停下。
秦子游许久没下实地。在船上时,尚不觉得什么。此刻脚踩上岸,方觉得腿上发软,像踩在云上。
这种感觉新奇又有趣。周边人来人往,同样四处都是修士,可又与在郢都时不同。到郢都的,多半是些刚刚引气入体的少年、青年,虽有一腔期许,却又对修行一事懵懵懂懂。
而今,云梦码头上,他见到的却都是些已经摸索出门道的年长修士。他们打扮各异,看得秦子游眼花缭乱。
也不乏一些吴国少年,前面刚去了姑苏,却在归元宗收徒时被刷下。既然难得出远门,干脆绕来云梦,增长见识、开阔眼界。
最后,就是负责维持秩序的儒风寺弟子了。
少年看着那一个个青灰色长袍的修士,记起温娘子和梅郎。他短暂地想:这些人中,兴许就有人是他们故交好友。唉,也不知他们如今如何。
有客栈的伙计在码头揽客。程玉堂看过一眼,问楚慎行:“楚道友是要先落脚,还是直接去找儒风寺看悬赏名录?”
楚慎行看他,见程玉堂态度寻常,便也微微笑了下,说:“明日就是花会了,”按照惯例,前面几天,拍卖的都是些小物件,往往是由来花会的散修寄拍,要等往后,才轮到儒风寺压轴登场,“落脚倒是不急,我看子游精神不错,不急着休息。如此,还是先去寻儒风寺弟子,问问采摘名额还剩多少吧。”
程玉堂适时表露出一点遗憾。
他给楚慎行几张自己的信符,叮嘱:“那我便先去客栈了。等楚道友换到儒风寺的信物,再做打算。”不要求过多,但也展露善意。他是要“交朋友”,而非死缠烂打。
程玉堂注意拿捏分寸。
楚慎行礼尚往来,也拿自己的信符给对方。并非用藤叶,而是普通符纸书成。同时,他记起秦子游已经快用光的符纸库存,这还是在他们大多时候都直接省时省力用藤叶的前提下。
难得来修士汇集之地,要买的东西,还有很多。
两边分开,程玉堂带着小厮,消失在熙攘人群之中。
秦子游念念叨叨:“师尊,我们能换到采摘名额吗?若是不能,你打算卖什么东西?对了,既然都到这里,得给你也找把剑……”虽然已经习惯楚慎行不提前通知,便直接抽出日影,可秦子游还是觉得,师尊该有一把自己的剑。
这不是他小气——当然,说实话,秦子游的确抱着一点隐隐醋意,觉得这样下去,日影会不会只认师尊,不认自己?
而是的确从现实考虑:遇到外敌,楚慎行用上日影,秦子游就只能两手空空,在旁边干看。
秦子游这提议,倒是和楚慎行决定南下时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既然秦子游说了,楚慎行就有意问:“子游,你不喜欢我用日影?”
秦子游眨巴两下眼睛,警惕:师尊这话,好像有什么深意?
他嘻嘻笑了下,坚决不落入圈套:“既要知道悬赏名录,还是该直接问儒风弟子。哎,那边那位郎君——”
第38章 凌波步
有儒风寺弟子寻声看来,秦子游往前, 向对方问起。那弟子腰间挂着和梅如故腰间一样的玉牌, 和善地为秦子游指路。秦子游听着,“嗯嗯”记下,很快又回楚慎行身边。
楚慎行背手看他。
他这样子, 带着年长者的沉着气度, 面容沉静, 略有严肃, 薄唇抿起。
秦子游绷住笑脸,道:“那郎君说,儒风寺在云梦泽边建了座凌霄楼。拿到采莲名额的人, 便直接在凌霄楼内住下。倘若今日兑完采莲名额,那明日晨起,就是莲池开启之时。但若名额尚未兑完,便要先去拍卖,得等些时候。”
说完,少年停顿一下,微微抬头,看向师尊。
楚慎行不答话,依然像是刚刚那样看他。
秦子游:“……”不是吧!还在等我答刚刚的问题呢?
少年心中哀嚎:我刚刚为什么要多嘴啊!
他面不改色, 继续说:“这么说来,是不是要给程仙师讲一声, 我们得日后再与他会合?”
这是明确问句。秦子游讲完, 便开始在心中默数:一、二——
在“三”之前, 楚慎行言简意赅:“可。”
秦子游笑意更盛。
少年眉眼生辉,阳光灿烂,轻快道:“既如此,这就去凌霄楼吧?”
说着,他又短暂一停,叫:“师尊?”最后一声,比先前稍轻、稍软,算是不太明显的求饶。
楚慎行一面觉得,这样逗小孩儿很好玩。一面又想,要是逗过头,似乎也不好。
所以这次,他回答快一些,还是简简单单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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