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岸!醒醒!快醒醒!”
姚岸的脸被人连拍了几下。
“去你妈的!”姚岸一脚扫过去,正中臀心。
“哎哟!”康子捂着屁股,憋屈道,“你奶奶喊你回去。”
“干吗!”姚岸还有点起床气。
“你爸爸他们回来了。”
“……”
姚岸呸呸几下吐出树叶,扶起自行车,边跑边喊:“怀恩我先走了啊!”
康子捡起他落在地上的作文本,拍了拍,瘸着半边屁股跟了过去。
午后的路面被炙得冒烟,橡胶轮胎与水泥摩擦时还有隐隐约约的焦灼气味,姚岸一口气冲上半个坡,终于体力透支,在轮胎往后滑之前牢牢摁住了刹车。
一辆陌生的小轿车停在屋门口,镶着他不认识的标志,黑漆油油发亮,车牌还没来得及装。
姚岸一步一步走上去,玻璃的反光纸上照见了他横陈的汗水。
胡乱抹了一下额头,有几滴流进了眼里,十分酸疼,他一边揉着眼角,一边绕开车往大厅走去。
迈进门的那刻,姚岸的脚步停住了。
右眼球经历了一番按揉挤压,正一片模糊,等待聚焦的过程中,眼前那团小小的影子逐渐变得明晰。
木秋千上坐着一个孩子。
细嫩的手攥着两根粗粝麻绳,还不足以将它完全包裹,脚尖垂在地面上缘,随羸瘦的身躯轻微晃荡。
察觉到门口的阳光被阻挠,他将低着的头抬起,露出一双瞳色偏浅的眼睛,和幼拙却苍白的面孔,五官像点心一样摆放其上。
姚岸站在原地,怀揣着一种陌生的心境接触了那道视线。
也仅仅是一瞬。
那双眼睛很快就被乌黑细碎的额发遮盖,没有丝毫留眷。
姚岸觉得,他看自己时,与看一件物没有分别。
第2章 曳起的白色衣角
颈窝间的汗液淌了下来,流过肚皮的时候,有些酥麻的痒意。
他浑身都汗透了,恨不得伸舌头哈气,而对面的人却仿佛身处冬天一样。
姚岸撇开头,把单车拎到角落,不急不慢地抚了两下,把车掩在了门后。
“怎么不喊哥哥?”
姚岸一惊,回过头去。
一个身材有些高挑的女人穿着黑色连衣裙,脚上的红色细高跟和她那张过于秾艳美丽的脸一样,与周遭格格不入。
她的话明显是对秋千上的人说的,但迟迟得不到回音。
女人却丝毫不介意,抱在胸前的手落下来,施施然走到姚岸面前,低头对他说:“你就是姚岸吧,我叫于绾。”
姚岸轻轻皱了皱眉,后退了一步。
他不喜欢这种似有若无的刺鼻香水味和压迫感,不论有意无意。
于绾自顾自笑了笑,红唇一张一翕,指向另一头:“喏,他叫见颀。”
姚岸不想表现出任何兴趣,视线也没有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动了动脚趾。
“是姚见颀。”
姚辛平从后走来,与于绾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笑着。
姚岸看见了,也不说话,捏紧拳从他们身边跑过,姚辛平将他兜了回来:“一点礼貌都没有。”
姚岸闷着脑袋,不情不愿地喊了句爸。
“还有呢?”姚辛平沉声问。
“……”
姚岸使劲挣了挣,姚辛平的手却牢牢捏着他的肩骨,怎么也挣不开。
他发狠地看向姚辛平。
姚辛平一怔,用力地将他掰过来,姚岸在原地踉跄了一下,被于绾扶住了。
姚岸瞥见她的红色指甲,几乎立刻掸开了那只手。
姚辛平快步上前,手臂上冒起了青筋。
要打就打,赶紧的。
姚岸咬着牙想,躲也懒得躲了。
姚辛平却没打下来。
不对,他是想打来着,但没来得及。
身后“咚”的一声闷响打断了他。
秋千上的人摔了下来。
空空荡荡的秋千还在颤晃,姚辛平和于绾蹲跪在地上,急声呼喊着。
姚岸立在角落里,发愣地看着那只垂在地面上,微微痉挛的手。
从刚刚那声响听来,应该是撞到了头。
肯定很疼。
姚见颀被扶在于绾怀里,身体轻蜷,紧闭的双眼上睫毛颤动。
“见颀,痛不痛?”姚辛平担忧地问。
姚见颀一声不吭,不知道有没有意识。
姚辛平一下着了慌,高喊了几声,正要把孩子从于绾怀里抱过来,一个人却岔进了他们中间。
姚岸托起地上那只手,往虎口处狠捏了一把。
“你……”姚辛平不知他在做什么。
姚岸无心解释,正了正拇指,使劲用指甲凿了进去。
那只小手终于在他掌心跳了跳。
姚见颀抬起眼皮,循着痛感望向姚岸。
他神色麻木,但这一回,他确确实实在看着自己。
姚岸松开了他印记斑斑的手。
于绾和姚辛平同时放下心来,于绾把姚见颀往怀里搂了搂,不忘对姚岸投去感激的目光。
姚见颀偏开头,避开于绾的怀抱,撑着坐直身子。
他缓缓呼吸几口,沉默着站了起来,不带蹒跚地后退,转身拉开门,关上。
姚辛平还要上前,于绾却拉住了他,摇了摇头。
姚辛平叹了口气,回头去寻姚岸,却也不见了踪影。
小小的四方餐桌上摆了个直径不小的圆木板子,化身成了一个圆桌。
十个白瓷高沿碗里是清一色的荤菜,肉类未经细切,蛮劲实在,浸在快漫出来的汤汁里。
不时有筷子碰到碗壁的轻响,砸吧嘴的声音,竹椅发出陈年的咯吱,还有桌脚赖着的野猫黏腻的唤唤。
姚岸夹起面前的一块排骨,在桌下晃了晃,扔到了门口。
野猫“喵呜——”一声,凭着三条腿蹭到了门口享赖美食。
那猫的腿是被捕兽夹给啃了去的,拖着伤到了他们屋前,姚奶奶把它留了。
手背冷不防被重重敲了一下。
“怎么还这么拿筷子。”姚辛平道。
姚岸不作声,依旧操着握笔的捏筷姿势,把整张脸都埋在碗里,饭粒飞溅。
“……”姚辛平不好发作,咳了两声,冲父母说,“爸,妈,你们平常管他太松了。”
姚爷爷充耳未闻地品汤拈菜,哈哈两声算作回应。
“懂得张嘴吃饭就行。”姚奶奶发言了,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旁边的于绾和姚见颀。
于绾坐在餐桌旁依旧格格不入,虽然很给面子地陪吃,但吃的全是肉夹缝里那点佐料都不算的菜根。
姚见颀也在吃,但一口菜都没夹,吃的全是白饭,好像没有味觉。
于绾闻言也不觉尴尬,稍微扫视了一下餐桌,夹了一块瘦肉给姚见颀,又往自己碗里拈了一大块肥肉,从容地咬了一口。
还不如猫呢。
姚岸在心里替这母子俩摇头,大咧咧舀了一勺肉汤,美滋滋地嘬起来。
“没要你吃得像抽水机。”
姚岸头上挨了奶奶一掌,汤汁差点从鼻子里喷出去。
澄黄的光柱嵌在了门板和窗子上,云层和山峦后边,夕阳像蜡一样燃烧融化。
小客厅里,长辈们窸窸窣窣交谈着,姚岸什么都听不到,耳边都是“唰唰”的水声,他正拿着竹篾刷一口大锅——逃了早上的,晚上的自然躲不过。
烧开的水灌在锅里,热气腾腾跟蒸桑拿似的,姚岸干脆把背心脱了,擦了擦汗,哼哧哼哧地甩起水来。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把最后一瓢清水从锅中舀出,确认没有漂浮的油星后,屋外传来了汽车引擎的震动。
他撂下东西,磨蹭了一会儿才踱到门边,姚辛平摇下驾驶座的车窗,冲他招了招手。
姚岸“啧”了一声,还是跑了过去。
“爸爸的新车还可以吧?”姚辛平下了车。
“嗯。”姚岸敷衍地应了句,手却忍不住摸向引擎盖,果不其然被烫了一下。
姚辛平大笑了几声,说:“以后给你和弟弟开,好不好?”
姚岸没说话,任他爸揉了把自己的脑袋,托起自己胸前吊着的玉坠。
“爸知道你念旧。”姚辛平开口,难得的耐心温和,“但我们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对不对?”
姚岸把玉坠夺回来,想塞进衣服里,却光着身子,他紧了紧颈后的吊绳,那绳子由于佩戴多年,棕色都渐渐脱落,有些泛白。
“来,试坐一下。”姚辛平这回倒不数落儿子了,他拉开后车门,口袋里却冒出一串铃声。
姚岸基本只在电视里看到过那东西,一个三指宽的屏幕,姚辛平推着向前一滑,现出小而扁平的按键。
姚辛平把屏幕贴在耳边,和那头讲了几句正事,挂了往后一划拉,低头,发现儿子正一眨不眨地瞅着自己手里那玩意。
“玩吗?”他递到姚岸面前,“里头有游戏,贪吃蛇。”
姚岸撇开目光,颇有骨气道:“不玩。”
姚辛平不跟他计较,只说:“下次给你买一个。”
姚岸到底是个孩子,眼里精光一闪,还不等他欲盖弥彰地掩饰,姚辛平又说了:“但这阵子你得好好照顾弟弟。”
于绾侧着身子,乍一看像是在对着门自言自语。
“不跟我说再见?”她最后问。
门后的人正对着她,目光却落在灰蒙蒙的门窗上,里头伏着一只枯僵的昆虫死尸,与木屑无异。
姚见颀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于绾笑了笑,她已经很满意了。
姚奶奶一人提着两袋新摘的菜,往后呵了几声,姚爷爷抱着一大桶埋在沙子里的土鸡蛋,哼哧哧地跑上前:“老太婆就知道催催催,车还没走呢!”
“妈,我们是去工作,吃不了那么多。”姚辛平赶忙帮着接过来,“你们留着自己吃。”
姚奶奶懒得废话,指挥儿子和老伴把菜放在后备箱里:“别压坏了”“这个三天内就要吃完,不然会长虫”……
末了,她拍拍手掌,放心道:“现在可以了,走吧。”
车前盖倒映出残阳过后烫金色的天空,在车轮的倒退和旋转中,天色流走变幻。
姚辛平摇下窗子,把姚岸喊了过来。
“听爷爷奶奶的话。”他说。
姚岸点了点头,别扭道:“注意安全。”
“知道。”姚辛平继续说,“要记得照看弟……”
“你别啰嗦啦。”于绾打断了他,笑眼看向姚岸,“孩子心里都明白。”
姚辛平听了,果然没再多讲,只捏了捏姚岸的肩头,跟父母又道了再见,最后伸长脑袋喊:“见颀,叔叔和妈妈先走了!”
姚见颀站在门框中,瞳孔迎着日光,有些涣散,他距离众人有些远,也许望着他们,也许没有。
轿车蜿蜒而下,卷走一地烟尘,小小的村落登时静了下来,像从前任何一次黄昏,又迥异于任何一次黄昏。
一个人头从坡上冒出来,接着是荧光红的T恤,大裤衩,旧凉鞋。
“叔就走啦?”康子跑到了姚岸身边。
“是啊。”姚岸面朝大路,踢了块小石子。
康子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在姚岸耳边道:“你后妈还挺好看。”
“……”姚岸话不多说,一记飞毛腿扫过去,被早有准备的康子给躲了。
“对了,人呢人呢?”康子搭着姚岸,四处兜头看望,目光忽然一顿,半晌,愣愣道,“你爸是给你带了弟弟还是妹妹啊?”
姚岸呛了一下,飞快地望向门边,只见到一片曳起的白色衣角。
第3章 奥特曼拖鞋
床上多了几捆年月不详的衣物,都是孩童式样,缀着四时花鸟画的木衣柜门大敞着,叮叮咚咚不停。
“咦?”姚奶奶阖上半边柜门,不死心地在衣服里翻翻找找,念叨着,“我明明记得在这啊。”
姚岸瞅了瞅自己床上的一片狼藉,把康子刚捎来的作文本放在席子下,暗自咋舌。
“奶奶,找什么呢?”
“你小时候穿的拖鞋啊,不都和衣服放在一起吗,难不成扔了?”姚奶奶用手帕擦了擦汗,塞进裤兜里,又要开始新一轮的挖掘。
“哎哎,你别找了,我来。”姚岸把她拉到一边,自己跪在地上,撅着屁股在床底下摸摸索索,还真给他找着了。
“你看,这不在这嘛。”姚奶奶喜道。
蓝色的小拖鞋面上画着个奥特曼人头,有些灰扑扑的,姚岸跑到外头用水管冲了冲,湿哒哒地拎了回来。
“鞋找着了,人呢?”姚岸四处望了望。
另一扇柜门“吱哑——”阖上,姚见颀怀里捧着个黑色的包,静静地站在柜旁。
姚奶奶揽着他的肩,把他带向外头:“把包放下,咱们去洗澡啊。”
姚见颀被她带着往前动了两脚,忽然从他手下跑开,紧贴着床根。
姚奶奶不明所以,又要去牵他,姚见颀立刻别开头,往床和墙的夹角里躲,白色上衣蹭到墙上,转瞬沾满了红泥。
“哎,这孩子!”姚奶奶插着腰叹道,这要是姚岸,她早提着耳朵扔澡盆里去了。
“我带他去吧。”姚岸赶紧走上前,冲奶奶使了个眼色。
姚奶奶不放心地瞧了他一眼,又瞧了瞧另一个,到底没辙,一拍手,干脆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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