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姚见颀上一次这么病已经是数年前了,那时他们还在美国。她从梦之街回来,下出租的时候花光了自己最后一分钱。
开门后,一台倒在地上的三脚架撞到了她的鱼嘴高跟鞋尖,地上有一些打印出又很快被废弃的照片,她踩在散落和褪色的才华上面,发泄自己的疼痛和怒气,以及消费也满足不了的失意的欲望,一边松开发髻一边踢掉鞋子,往下陷的软沙发上坐,又惊呼着站起来。
“怎么没声音!”她差点坐在姚见颀腿上。
姚见颀裹着一床毯子,是她和蔺书忱前年在马德里旅行时淘回来的,上面是一些西班牙风的冶艳图案,现在簇拥着姚见颀瘦而蒸红的脸。
“抱歉,”姚见颀闷声说,“我不舒服,妈咪。”
于绾那时也给他敷了毛巾,不过是冷的,片刻后她上网查了如何治疗发烧,竟然是错误做法,赶紧把毛巾摘了下来。
她翻遍了家里的抽屉和柜子终于找到一盒压瘪了的Motrin,辨认保质期以后给姚见颀吃了下去。她点了外卖,但是要很久,她想带儿子去医院,但是又难又贵而她正好没钱。
每次她感觉无望,就会在心底咒骂蔺书忱,咒骂当时色迷心窍跟他来了美国的自己。
于绾把姚见颀抱起来,模拟摇篮的摆动,喊他的名字:“见颀见颀”,姚见颀那时候没有姓氏,这是她和蔺书忱心血来潮的作品,就像他本人一样,她给他唱那首他还在襁褓时蔺书忱每晚唱给他听的歌。
“为什么,他们叫你宝贝……”
姚见颀突然确信落进自己耳中的是一枚针了。
于绾抱他的姿势宛如昨日重现,但总有些变化,他躺在于绾肩窝上,听了一会儿,忽然无比清晰地说:“别唱了。”
歌声戛然而止。
“好些了吗?”于绾松了口气。
“我那天看到他了。”姚见颀答非所问。
“什么?”问号抛入静谧中的那刻,于绾又陡然领会了。
姚见颀感觉到她的身体骤然僵直,和自己那天一样。
“应该……看错了吧。”于绾声音微颤。
“怎么可能呢。”姚见颀闭上眼睛,讽刺地笑了笑,“那可是我爸爸。”
第54章 幼荑
教室外头是纷纷如霭的暮色,教室里是嘈嘈如切的人声。
姚岸趿拉着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火烧屁股似的,书包没拿就往外冲。
“喂,你等会儿。”向井轩在门边拽住了他。
“怎么?”姚岸有些急,在原地小跑。
“又要逃课?”向井轩问。
“对。”
“这个月四次了。”向井轩颇为无奈地翻了翻手里的登记册,“游泳队早就结束训练了,Upon那我怎么给你打马虎眼儿呢。”
Upon是他们的班主任,身材圆润丰硕,私底下都喊他“阿胖”,考虑其教的是英语,故称Upon。
姚岸不以为忤:“那就别打,直接说我跑了。”
向井轩本着拯救问题少年的责任感,劝他:“你别逃了吧,下下周就要考试了。”
“不行!”姚岸当即说,“我今天都不该来的。”
他盯得半空发紧,说不清是悔还是气。
姚见颀做了个梦。
他着火了,浑身的皮肤像烤漆一样驳落,掉进泥泞中明明灭灭,他一片片捡起自己,拼在透明了的地方,顾不上它们原来在哪儿,蓝色的血管在他胁间突透,丑兮兮的。直到一场大雨脉冲似的降下,梦原来是一个塞风壶的形状,注满了,就让他在湖心荡漾。
睁开眼的时候,最后一粒扣子已被系上。
姚岸给他裹上一条驼色绒毯,从氤氲的浴室里抱出来,踩着水汽一步步下楼。
姚见颀枕在姚岸的肩膀上,照旧只是睫毛动了动,便被察觉了。
“醒了?”拐角处,姚岸关掉了楼梯的吊灯开关。
姚见颀回应他的是一次轻微的眨眼。
“给你洗了个澡,待会儿再喝杯水。”姚岸用背推开卧室门,“今晚睡我床上。”
姚见颀没有像往常那样说不肯,也许是没有力气,他很安分地卷进被窝里,被窝是温的。
客厅亮着一盏仿古枝形吊灯,开了一半,橘黄色,姚辛平坐在沙发上,于绾蹲在茶几旁,正拿着烟灰缸往垃圾桶里倒。
“餐桌上有烧好的水。”听到脚步声,她说。
“嗯。”姚岸踱向餐桌,往姚见颀常用的陶瓷杯里倒了一半,尝了浅浅半口,水温正好。
“怎么样了?”姚辛平放下一只还没点的烟。
“退了些。”姚岸说。
“辛苦你了。”于绾放下凉意的烟灰缸,笑容有种歉然和放心。
姚岸还想问她什么,但这短短的时间不够。他们好像只能达成某种默契的交换,介质则是姚见颀这一个人。
那晚姚岸没有睡,他每隔半小时他就用体温枪替姚见颀测一次温度,看它们一个小数点一个小数点地减少,记它们的间隔。
将近凌晨3点的时候,姚见颀的体温突然升到了39,姚岸换体温计测了一次,39.4。
他连忙推开半扇窗户让屋内通风,用湿毛巾给姚见颀擦身子,喂他吃了两粒退烧药。
一个小时后,体温仍然没有变化,煎熬地等了半个小时,结果依旧,姚见颀浑身烫得像是经过一场雪。
姚岸感到一阵恐惧。
“见见?”他在姚见颀耳边喊。
回答他的是姚见颀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他跑到一楼,从酒柜上取了一瓶白葡萄酒,用棉签沾了涂到姚见颀的手脚心。
之后他才知道这种方法是错的,就像烫伤涂抹牙膏也是错的,但那时他只记得这一个方法,小时候发烧时奶奶也是这么照料他的,落后的科学往往有种愚昧的温柔。
做完这些后姚岸躺进被子里,面对面抱着姚见颀,紧挨着他的额头,感受到他烙热的呼吸拂在自己的鼻子与嘴唇间,小小的存在。
头一次,姚岸突然想哭。
清晨,姚见颀醒来,首先看到的是姚岸的眼睛。
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看过这双眼了,里面有化了的雪和一整晚的守候。
“你吓死我了。”姚岸的嗓音变得和他一样哑。
“为什么。”姚见颀喑声说。
姚岸使劲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好像把什么情绪一并咽了下去,此刻他们躺在一张枕巾上,他搂紧姚见颀,满心都是劫后余生。
“你怕我死吗?”姚见颀没有放过他任何一丝流窜的情绪。
“别说!”他一个常把“死”字挂嘴边的人,现在却连听都不能。
姚见颀笑了笑,这好像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笑。
“我会好的。”他微抬下巴,亲了亲姚岸的鼻子,“我答应你。”
姚见颀请了近一周的假,在家里养病。
期间低烧断断续续,但都不再似那晚严重,胃口渐渐回转,也精神了许多,偶尔画画速写。
有一次他披着蓉黄色的毛衣开衫,两只脚踝交叉,袜沿上露出的一圈宛如幼荑,他持笔坐在院中的摇椅上,疏影扶风。
姚岸放了学,见到这场景,二话不说地把人提溜回自己卧室,拿鸭绒被团团裹住。
“你病还没好呢知不知道。”姚岸伸出一根手指,警告他,“再乱跑试试看。”
姚见颀从被窝里掏出手,抖落了一下速写本,半埋怨地说:“画差点被你折了。”
“画有人重要吗?”姚岸脱了外套,去揪毛衣领子,路上每一步他都是用跑的,大冷天出了一身热汗。
姚见颀靠在床头的软枕上,见他折腾半天,还被衣服上的扣子卡住了头发,于是招手:“你过来。”
姚岸一屁股坐下,头顶上是团团糟,他低下头的时候很像本质温驯的大型犬类,姚见颀凑上前,帮他细细理分出掐着纽扣的头发。
“今天给蒋老师打电话请假了,她说你比赛作品还没画?”
“画了。”
“啊,什么时候?”
“昨天。”他顺利地解开了缠绕,一举帮姚岸把毛衣脱了下来。
“又不好好休息。”姚岸摸了摸头发,“画的什么?”
“还不能告诉你。”姚见颀说。
“嗬!”姚岸使劲将毛衣一抖,起身从柜子里随意扒拉了两件衣服,“我才不想知道呢。”
姚见颀点点头:“那好。”
结果他洗了个澡回来,带着一身湃湿的热气躺回被里时,又不依不饶地说:“再给你一次机会。”
“睡觉。”姚见颀阖上眼,转身背对着他。
“......”
姚岸陪姚见颀躺了一小会儿,也许不止一小会,又重新披了毯子起来,给他侧了侧体温,然后坐回桌前,把台灯调到最低亮度,曲着一条腿,手肘搁在膝盖上头,开始做他的半吊子作业。
写完最后一门的时候,他听到姚见颀翻了个身,以及他低柔的鼻息。
第55章 暗号
一切都在变好。
至少姚岸是这么觉得的。
除了第一次50米自由泳测试时他游了37秒被教练一顿臭骂之外。
反正,他是把每一次游泳都当作逃课来认真对待的,哪怕代价是游7000米。
他的肩膀时不时地会痛,但熬过去了也还好,姚见颀给他买的药很管用,偶尔他就让姚见颀帮忙贴几张。
姚见颀的发烧也完全好了,一场病似乎带走了他体内的某类沉疴,当他笑起来时,确有轻盈的存在。
唯一的后遗症,似乎是他又更瘦了一些。
这样显得他更高了。
对此姚见颀的解释很简单,两个字:“抽条。”
好吧好吧,姚岸想,就当他的见见在长大。
总而言之就像他一开始说的,一切都在变好,像一个酒桶,人沉浸在这样的微醺的氛围中是很容易变马虎的。
所以姚见颀第一次晚归的时候,姚岸并没有特别在意。
“去画室了。”姚见颀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这个回答很万能,尤其是在一段恰好的时间间隔里偶尔使用它的时候。
偶尔,意味着一周至少不超过两次。
姚见颀这周已经说了四次。
他是对不同的人说的,第一次是姚岸,第二次是姚辛平,鉴于姚岸这周开始自习后常常很晚到家,所以第三次和第四次是于绾。
“见颀。”他靠着门框换下鞋带被踩脏的球鞋时,于绾来到面前,“这么说不管用。”
那一刻姚见颀久违地觉得,他们之间存在着为别人不知的某串暗号。
“不要做冲动的事。”于绾目色深深地看着他,握着他的肩膀,“一切交给妈妈,好吗?”
姚见颀与她对视,想不起上一次这么郑重地看彼此时什么时候。
或许是他第一次发出开头“m”的音节,或许是某场高烧,或许是他决定再也不这么看她的时候。
“我曾经,”姚见颀平静地说,像叙述一件无关的事,“把自己交给过你。”
于绾怔住了,几度开不了口。
姚见颀掸开她放在肩上的手,像掸去一层灰。
姚岸他把手伸进铁栏间隔中打开了大门,骂骂咧咧地往里走。
回来的公交车上,有个人啃了一路的蒜。在密闭的空间里,这种体会叫他求死不得。
到了院内,发现门是开着的,于绾背对着他站在门内。
“阿姨?”姚岸上前喊了句。
于绾身影一顿,似乎在脸上飞快地抹了抹,回过头:“小岸回来了啊。”
她的笑脸没有破绽,姚岸看到了地毯上的一双鞋。
“见颀在楼上,你爸还没回来。”于绾又说。
二楼没看到人,姚岸撂了书包爬上阁楼,从卧室门缝里瞥了眼,空飒飒的,于是转而推开了书房门。
在他刚好进来的那刻,姚见颀关掉了一个网页。
“内容一定很劲爆。”姚岸摸摸下巴,露出调笑的表情。
姚见颀不慌不忙地关机:“你以为我是你。”
“喂喂。”姚岸上前用手臂轻轻勒住他脖子,“你再说一遍。”
姚见颀毫不不反抗,拈起姚岸的袖子闻了闻,问:“你吃了蒜?”
“没有!”一提起这个姚岸就苦大仇深了,他把事情原原本本交待了一遍,期间还被姚见颀的笑声打断了两次。
“我的妈,就那种环境,”姚岸痛苦地描述,“人又多、还开了热空调,简直要当场发酵,你懂吧?”
“不想懂。”姚见颀闷笑着。
“改明儿哥带你体会体会。”
“不要。”
俩人闹了一会儿,一直到姚辛平回了家,于绾喊他们下楼吃饭时姚岸才想起他最开始要问的事。
“你是不是和阿姨吵架了?”
出乎他意料地,姚见颀没有否认,而是说:“算是吧。”
“为什么?”姚岸停在二三楼的拐角的一幅装饰画下,图案仿的是罗夏墨迹测验的其中一张,他说这像两只从火山朝雪峰爬攀而去的粉色蜥蜴,姚见颀则说像鱼的肺部。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你说的更对了。”姚见颀站在高一级的楼梯上,与他平齐。
“什么?”姚岸没反应过来。
姚见颀安静注视着他:“你有没有被一些东西打败过?”
甚至差点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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