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之旅接近尾声的时候,康复间已经罕有人至了。集成的彩色显示屏很少再亮起,激光参数也不再轻易调试,只有半边灯光,荧亮着墙壁上的膝关节解剖与创伤挂图一角。
三周左右的疗程,呼吸疼痛、肩部劳损、腿部肌肉拉伤……再怎样的伤病都能得到治疗和恢复,身体就是这样一件能修补的东西。
林峤又一次俯卧在检查床上,双足伸出床末端,和上回的治疗环境一模一样,只是这次那手不过在他的腓肠肌上稍为挤压,出现跖屈运动后,便松了开去。
“挺好的,回吧。”康复师打了个呵欠,扔开毛巾,坐往滑轮凳上,一蹬,到了电视墙跟前。
“你确定吗?”林峤起身,揉着小腿的三头肌,说,“你要不再看看,我老觉得有些疼。”
“再看?”姚岸在电视机底下摸索开关,“再看就得望你跟腱里头扎针,看那针头转不转,往哪儿转——靠。”
半天没寻着,姚岸在机身上拍了一巴掌。
“那还是算了……”林峤又怂了,够着另一张床上的遥控器,下床穿好拖鞋步过去,挑了个红键,一摁。
旋亮的画面刺了刺姚岸的眼睛,他回身,不满道:“也没说这玩意儿是遥控的啊。”
“齐哥不是说了吗。”林峤小声逼逼,“那回你也瞎摁,他还特地演示给你看了。”
姚岸并未多大反应,道了句“是吗”,便又是一蹬,力度刚好地停在另张床边,搁着肘看电视。
一部蓝色的线条动画,就是说着他们都听不懂的法文,在林峤眼中,姚岸却是不偏不倚地观看着,仿佛没什么语言障碍似的。
“岸哥,你……”
“你说法语难学吗?”
林峤本来是就是卯着劲才开的口,被他一问,楞得很:“啥、啥?”
姚岸双眼盯着屏幕上被白胡子牢牢缠在深海底部的男孩,动了动下颌:“可以毫不费劲地看这种电影,用不出错的语法跟当地人交谈,还能把每条街走得熟门熟路……”他暂停着,再次说话时声音低了几度,“肯定很辛苦吧。”
“应该吧。”林峤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又凭着某种说不太清的直觉,联想到了几天前在街头遇见的那扇背影。
眼前人的肩胛骨似乎收束了一下,姚岸埋下头,抹了抹脸,微侧时指缝间露出一线失怔的表情。
林峤呆了一呆,几乎更加确信。
“刚才喊我干什么?”姚岸拿下手,又是常见的漫不经心,方才稠质的表情像是误差。
林峤按压着床沿,开始没吭声。他本来想说你之前不是说要帮我做渐进放松练习的吗,但这会儿,可能包括以后,都不合时宜了。
于是他换了一个问题。
“你手机里那张照片,是那天在街上碰见的人吗?”
笪翎开门进来时,沙发上没有人,卧室也没有,他揉揉被雨后浴光蜇红的脖子,弯腰掀起地毯,把一个半露在外头的防滑橡胶垫刁钻地踢了进去。
哗然一声,阳台门拉开,滚轴的响动惊跑了丛丛黑影,白边翅膀,眼睛酲黄。
三只斑尾林鸽。
笪翎一脚跨进阳光的漏斗里,蹲下来,拇指食指拈起一根在小花砖上犯懒的流苏。
“这条披肩有些旧了。”他将流苏摩得高过那人头顶,终于等到那人的动静,掇了掇肩膀上的披肩,目光还降在唯一停留的那只野鸽子啄食的喙上。
“罗曼今天又问起你。”笪翎吹开流苏,托着颊,调子清闲,“说你电话不接,邮件不回,到底是高烧还是天然气中毒。”
姚见颀把饭碗朝鸽子推进一点,侧着额角。
“我劝他放心,你从来不主动做一顿饭,更别说靠近厨房。” 笪翎自发地说,“更何况,我们用的是电磁炉。”
身边的人就像那块绒色布料一样不言不语,仿佛在全身心地和鸽子交谈,笪翎等了一晌,问:“所以你今天感觉好点儿了吗?”
手悬在鸽子的羽背上,替它遮拦日光与灰,姚见颀虚虚地捧了一下,用数据证明:“37.8。”
“那是个什么概念?”笪翎用手指敲击下唇,“我只知道空调最好开26℃——顺便一问,卧室的电扇修好了吗?”
“没。”
“难以置信。”笪翎露出感佩的表情,“你是怎么睡得着的?这天气那么热,而你自己,比天气还热。”
“不。”姚见颀団了団双臂,“我觉得冷。”
“这个我知道。”笪翎唱答,“发烧的伴随症状,说明你应该好好休息,好好吃饭,而不是在这里喂鸽子——用我给你做的虾仁炒饭。”笪翎半真半假地敛起眉毛,说,“你真的很浪费,这是我的一片苦心,以及屋里最后一碗米饭。”
“不论你信不信,任何一只鸽子都比我有胃口。”
笪翎侧眼看他,目光背后有目光,说:“我相信。”
阳台上种着番茄、水果黄瓜、紫芽姜,在这个月份都被照料得不错,种植的人很实用主义,全是可以吃的。
姚见颀掐掉一点侧枝,唇线稍动:“还有别的事情?”
“M2的申请表。”笪翎直驱地问,“你交上去了吗?”
姚见颀抹抹手心的汁液,说没。
“打算什么时候交。”笪翎不避不让,“就快到月底了。”
“你要实行班主任制吗?”姚见颀问。
笪翎细细地反笑一声,摇摇头:“你是不是压根就没下载。”
同样的,姚见颀的不予回应也证实了他的揣测。
“我替你下载并且打印好了。”笪翎自给自足地微笑,站起身,“就放在玄关,不用谢。”
姚见颀还是背影:“我不缺废纸。”
“别辜负我的一番美意啦。”笪翎毫不在乎地退到檐下的影子里,最后一片脚踝也要离开前,他回过脑袋,“以防万一,我需要再确认一遍。”
“关于上次在展览馆,我对姚岸说的那些话。”他道,“你不生我的气吧?”
“是的。”
白点值降低到77%的手机屏幕,夜色加成,杂迭的行人,虚渺的路灯侧光……构成那一晚他行至姚见颀背后时鬼使神差的念头:要留住一点什么。
如果属于他们的时刻注定会流逝。
林峤听到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说:“谢谢你告诉我。”
姚岸表情不多:“有什么谢的。”
“嘿,就你信得过我呗。”林峤吐纳一口气,蹴了蹴鞋,“待会儿还要去上课,就先走一步了。”
“腿确定没事了吧。”姚岸问。
“俗话说得好。”林峤爽朗地笑笑,“千保健,万保健,心态平衡是关键。”
姚岸哧一声,摆手挥退他:“赶紧的吧。”
关门声响后室内稳骤骤地安静下来,窸窸窣窣的法语旁白也停了。姚岸耐不了静,拾了拾帘子,正了正椅子,虚位以待似的。
今天下午他是真真正正地闲了,游泳队上理论课,老板给他放假,庞晟也不知跑哪买特产去了,无法避免地又往那一处那一人身上钻牛角尖去时,一串铃声好歹把持住了他。
姚岸一边摸索一边琢磨,他的手机铃声何时这么铿锵有力了,瞄着来电才晓得这约莫就是心电感应。
接通了,姚岸没吭声,喂也不喂,那边沉了会儿,道:“哑巴了?”
“让您失望了。”姚岸往理疗床上一坐。
姚辛平冷嘲一声:“十几天不接电话,我还当你被别人绑了呢。”
“那什么绑匪啊,可真是瞎了眼。”姚岸自轻自贱,“且不说我值几个钱,就算真绑了,您也不会来赎我吧。”
那边还真是配合,直接一句“你知道就好”冷酷到底,只不过秒针过了几格,又问近况:“听说你去外地了?”
姚岸用手背蹭蹭膝盖,含糊应:“嗯。”
“上哪去,干什么?”
不愧是姚辛平,两下就问着七寸,姚岸短了短气,道:“我要说我真被绑了你信吗?”
姚辛平纯当他蒙着狐狸说獾,随口回:“绑哪去了,我给人送点辛苦费。”
姚岸说:“法国。”
那头于是没声了。
这俩字的意味有多不单纯呢,打五年前起,不论口中心里,他们对待这组声韵母都得退避三舍,仅仅亚于姚见颀的名字,最拙劣的掩目捕雀。
姚岸不知道姚辛平在沉默的短短时刻里想到了些什么,是不堪还是不忍,总之他的声音听不出二状。
“z市?”
“嗯。”
好像也没那么难。姚岸突然觉得这逼供似的一问一答带来一种最肆虐的快感,只要姚辛平再问,他就可以说出更多的、此前不曾透露的肯定。
“见过你弟弟了?”
“见了。”
“你……”
“你放心。”姚岸迫不及待地掐断了姚辛平的话,“他过得很好,很独立也很优秀,就跟你当初要送他走时说的一样,全给你先见之明地说中了。”他喉结滚烫,“我们是见面了,但那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再也没联系……而且,我就要走了,真的,你不用操心。”
他这一大通把姚辛平原本的话搪走了,静了静,问姚岸:“你们吵架了?”
姚岸自嘲一笑,用皱缩的声音说:“他连架都不想跟我吵。”
隔着山脉与内海,六小时时差与昼夜分界,姚辛平准确无误地听见了这短短一句话里的强忍和挫败。
他坐在二楼卧室,曾经最热闹的地方现在最冷清,衣柜都张着血盆大口,里面是历年淘汰的校服和枕巾,暖气片擦了灰。
“那次在你奶奶家怎么就跑了?”
姚辛平对他向来没一星仁慈,这回却施了半点儿,姚岸能听出他话里的不计较,回想着,说:“因为胆子小。”
那头哼了一声,不嘲笑,不深究,只道:“我那天要说的事就被你那样耽搁了。”
姚岸往床上半躺,腿扔在床外,大抵回忆起有这号插曲,姚辛平当初是喊他靠边听令来着。
“什么事,你说吧。”
姚岸打了个呵欠,正要完全躺下,可接下来听到的内容却让他才挨着的上下眼皮铮地弹开了。
他猛地起身踩在地上,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当天姚见颀还是出去了一趟,为了领走新寄来的报税单,顺便绕路到附近的农贸市场,买一罐复合肥。
白色的氮磷钾颗粒装在里头,握在手里直响。他闻了闻,说怎么没味道。老板回答这是最好的产品,只有吃才会有咸味。他觉得对方挺能说的,就买了下来,放在生态环保袋子里。
路过面包房的时候他想起自己没吃早中餐,又想起家里没米了,电扇还坏着,等等,这些都是需要客观去记的事情,不像某个身影,就像长在海马区的皱褶里似的。
学校那边来了电话,聊不久后的撤展事宜,姚见颀咬下一口小圆面包,就像一团纸,他说:“运输公司那边必须同时到场,我们这边的人也一个都不能少,人员安排表和流程我昨天已经发到各自的邮箱里了。”
好不容易路过一个垃圾桶,他停下,往嘴里硬塞了最后一口,扔进去:“我建议保安还是继续聘用,尤其入口检查那一块,不要放松。”
最近的华人超市提前贴了庆祝端午的横幅,他驻立,用对方滔滔之外的一缕闲思掂量要不要买一袋大米。
“保险赔付还没有和快递公司商量妥。”对方说,“姚,我觉得你亲自来一趟比较好,当然,你身体允许的话。”
“我尽量。”在食不知味的时刻思索大米是无济于事的,姚见颀回身往出租屋走,背上绵出细细的汗,车轮奏过的风又把他砭凉。
“罗曼太苛求完美了,昨天为一个座套把负责的同学骂了一通,就因为材质太敏感了。”对方闲闲地抱怨,“只有笪翎能应付,可惜他压根不在乎,我们都找不到他人,如果你……”
“我进电梯了。”姚见颀看着阖上的电梯门道,“其他的事晚些说?”
“......好吧。”
“再见。”姚见颀准备挂断。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电梯上升的速度还算快,没有其他乘客,只剩徒空的镜面和楼层提示,出于礼貌,姚见颀仍然举着手机,尽管传来的信号就像他烧灼的意识那样微乎其微。
“有人……来、找你…”
门开,他走入昏昏的甬道。
“就、是、是……上次那个……”
姚见颀轻蹙,重新适应光线和视觉。
“他说、是你的……”
话音被干脆掐断,他眼前呈现出一个树木般婆婆娑娑的轮廓,那种等待的姿势,随着他的抵达,仿佛迎接自己来时尚早的庄严黄昏。
姚岸推着背后的墙壁,站直了,对他说:“你回来啦。”
第149章 恻隐
每一扇窗户都闭着,用以杜绝阳光,此刻,房屋寂然无风,日光灯熄灭,像一块干净的灰色海绵,除了偶尔的走动惊起空气,这里的每个碳原子都很安静。
姚岸站在印第安地毯最外围的线圈包边,距离他最近一次挪动不过两秒钟,方才站立的地方已经被一道水渍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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