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岸看见他睫毛翕动,猜想,这应该是允许。
“银行卡是怎么回事?”他换了一次呼吸,开口时已经变了情绪。
姚见颀的侧脸埋进半边斜阳,一语不发。
“上个月,你把银行卡寄回了家。”姚岸走到他跟前,遮去了那半边,看紧他,“这些年家里给的钱,你一分都没动。”
姚见颀微昂,瞧着他,问:“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他的语气还是无动于衷,姚岸真害怕被这样的他逼疯,每一次。
张嘴,闭拢,从姚辛平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直到现在姚见颀给他的所有,齐聚此刻,要将他压垮。
“为什么不用?”姚岸颈脉突搏,捺着最后的稻草,“为什么一分钱都不用?!”
姚见颀淡淡地望着在天色下摇摇欲坠的的人,目光纹丝不动。
“为了你。”他说。
就像一把最狡美的银鹤剪,落刃的时候,姚岸才知道,它的喙是利的,它剪断的悬吊物是无比重的,被砸中的人是疼的。
“我不想用那些钱,不是因为我倔,是因为我蠢。”姚见颀侃侃的声调掩去了所有坠响,“那些钱,包括要我来这里的决定,有多善意,我都不在乎,在我看来它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我离开你的时候还能好受。”
他说着,嗓音辛沉:“而这是对我的讽刺。”
水黏在皮肤上,有着蚀人的烫度,姚岸立于其上的水平线突然倾斜,他要盯着姚见颀,才能不在下一刻失足。
“你这些年……”他像一个病人那样问,“你这些年是不是……”
“我想过你,姚岸,我不怕丢脸。”姚见颀有着与他全然不同的冷烈和审视,“可是你现在才来问我‘这些年’,没觉得晚了不止一点吗?”
“我、我也……”姚岸经受不住他的质问,想要和盘托出,又觉得一无所托。
最后,他颤摇着头,说:“我不敢。”
“不敢?”姚见颀轻而极轻地反问,微微地笑,“我与你好多年,就换来一个不敢。”
这句话是扎在足心的刺,是咬掉了舌苔的白色,捏住了痛处的人会叫嚣,姚岸这时才发觉,自己不是死掉的肉,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是我推开你的。”他说,“你说让我不要放弃你,我还是……还是把你推开了。”
姚见颀低凝着他,问:“你觉得愧疚?”
“我怕你恨我。”姚岸踩着滴下的汗水,“又怕你一点也不恨我。”
他的言语里有多大程度的真,姚见颀无法计较毫厘,如果可以,但愿不止五分是否奢侈?
“所以你特地远道而来,告诉我希望我幸福。”姚见颀说,“算不算一种卑鄙?”
姚岸怔然地从电车站回想到方才,他口口声声的大度和祝福。
虚伪得无处遁形。
“你不承认也好。”姚见颀却说,“我已经担不起了。”
姚岸愣了一愣,看向他的目光有种徒劳的询问,不确信。
“之前是我太幼稚。”姚见颀道,“银行卡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以后不会了。你也看到,我现在还过得去。”
他暂缓,直面姚岸的目光:“更何况我已经不是单独一个。”
没有破绽。姚岸从他暴露的皮肤和声线中无法看出破绽,恰恰与自己相反。
他直面他的疏离,恳请道:“你说清楚,姚见颀,求你说清楚。”
姚见颀捂起双臂,稍微欠了欠身,很近又错开。
“照顾我的人已经有了。”他说,“这里不需要第三个人。”
暮霭从门缝中渗透,在水晶绒地垫上经转,舔到两根各自分开的鞋带上。
最后一眼,姚岸望向那副在落日中峭拔呈现的骨架,淌过他肩胛的烟蓝,像气态打火机的内焰。
斜切面不断压缩,压缩,压缩……直到门和框之间再也容不下他的一根头发,“喀”地一声,结束。
姚岸立在不近人情的防盗门前,努力回想方才的情节。
他点头,他明白,他走开,告辞,穿鞋,看姚见颀,系鞋带,看姚见颀,关门,关门……看不到姚见颀。
原来姚见颀很早就说对了,体面是足以保全自身才能兼顾的事情。如果说不出再见,那么他至少能够安然无恙地走到这里,被他视而不见。
邻处有类似的锁舌击响,成了催促他离开的铃音,姚岸后退,转身,向着长廊尽头走去。
第一步,第二步,第……
拎着棉线网兜出来的杜比克夫人吃了一吓,差点儿把里头的油桃摔在地上,毕竟看到大高个儿突然在自己面前突然倒下,属实不太常见。
待她扶上脖子中央坠着的老花镜,终于看清,那个人只是照着墙壁跪了下去,尽管全身弓着,背脊扑动。
离他最近的一扇门,杜比克夫人并不陌生,她睁开松弛的眼皮,从对方的身形作出了自己的判断,走上前去。
“怎么啦,姚?”
男人整张脸伏在手心,并未对她的关切作出反应。
“是身体不舒服吗?”杜比克太太向来乐善好施,对关心也不例外,她原本佝偻的背愈加佝偻了一点儿,终于看清,从对方指缝间漏出来的东西。
这更让杜比克夫人意外了,同邻这些年,她从没见着这位男租客的一毫失态。
“没关系,没关系。”她执着地拍了拍对方的肩头,换了一种安慰的策略,“没什么大不了的,相信杜比克太太,姑娘会回来,月亮也会升起来的。”
以往表情妥善、在每一次招呼称呼她女士的男人这会儿却跟失灵了似的,怎么劝也劝不开,安抚也无济于事。
杜比克太太叹了一口气,从网兜里摸出一个油桃,放在他脚边,离开了。
滚烫的液体滴在掌心,冒出的白色水泡像是被它们种下的,蘑菇一样胀满了每一道纹路。
记得他曾经在手的背面默写,记得他说这里是情这里是欲,记得他的唇印。
深潜的人听不到水面的叫喊,姚岸听不到牛皮鞋的来去,闻不到水果的酯香,却能在某一个极致无声的时刻,感觉到忽然的来临。
身后的门清脆地打开,推到过半,随着一深一浅的步履,泼以他柔暗的梦影。
“你在干什么?”蹲在他面前的人问,就像问你从哪里来。
姚岸使劲地摇头,整张脸泡在手里。
“为什么哭?”他又问。
姚岸重复着动作,双腿跪立。
他们都有过白水似的天真,那是野荷花的夏天,他们初次见面。
那时的天很高,伸出手够不着,风把云都吹烂了,山呀水呀一眼望不到边。
你说只有小小,没有别离。
时间过了永恒,还是一个转瞬,姚岸无法辨认,直到他的面庞被人从果树上摘下来那样,从手心摘下来到另一个手心。
姚见颀用食指捋过他的睫毛,用睫毛捋过他的泪水。
轻声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第151章 庆幸
水从龙头注下来,细细舔舐着掌中每道纹壑、雀起的每个白泡,以及盛于其下的姚见颀的手腕。
姚岸试着揉了揉水流,耳边传来有所察的鼻息声,他不再动了。
方才姚见颀用同样的水给他洗净了眉目,衣领还未干。
等到七月的手逐渐温凉,姚见颀关掉了水龙头,五指收拢,将那手连同那人一直牵到了客厅。
他们共同坐在立体提花的沙发巾上,姚见颀叩身,掀起茶几垂坠的饰布,提出来一个大容量的家用急救药箱。
扳开夹扣,第一层是装着各色胶囊的塑铝药片板,他拎放在一旁,从箱子里陆续翻找出一瓶碘伏、一包医用棉、一支无菌注射器和维E霜。
药箱稍显凌乱,但不妨碍姚岸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红外线体温计。
姚见颀拍了一下膝盖,见他迟迟不动。
“啊,抱歉。”姚岸把右手搁给他。
明明知道体温计在哪里。
凉凉的碘伏随医用棉在掌上的平原薄涂着,姚岸想到还在游泳的时候,他中指头撞肿了,姚见颀也是这样给自己慢慢疗。
正忆着,木星丘上不防一刺,却没觉出疼,那积液被注射器针尖吸走,一处一处,鼓囊的颓丧都没了。
姚见颀食指沾了霜,在破了的水泡上点搽,那不枯的茧让被他揉摁的人有些难禁。
“……可以了。”姚岸说。
对面的人却听不见一样,或是权当听不见,勤勤地将药膏抚热了,又烧起来。
姚见颀的眼睛被细致的睫毛遮拦,姚岸知道他看不着自己,可以随性耳红,又觉得他哪儿都看着自己。
目光飞溅,到他身侧斜漏出来的几线明色上,像是胶囊,姚岸当救命草似的,就问:“箱子里头怎么这么多东西?”
巡在自己掌缘的手停了一停,姚见颀稍稍偏身,将他投去药箱的视线挡住。
“都是维生素。”他说。
“光是维生素啊?”姚岸执着得偏门。
“还有笪翎的一些保养品,大概。”姚见颀的指甲在他掌间划了一道。
姚岸耐着手心的酥,总觉得遗漏,试着问,“你还有没有别的……瞒着我?”
姚见颀迎上他的盯瞩,阵脚从容,点头说:“有的。”
姚岸眉心彤彤,急着又怕冲着,忖了忖,试图沉稳地问:“是什么?”
“好多。”姚见颀轻问,“你都想知道?”
姚岸恳恳地点头。
姚见颀款款张唇,却道:“从哪一件先开始呢。”
姚岸再耐性也有些憋得慌了,他忍不住握上那节臂膀,担忧的时候顾不着羞惭:“你……”
“嗵”一声,是门锁无顾忌地撞在墙上海绵垫的声音,以及一串人语絮絮地相伴而来。
“姚,我刚才在楼下碰见杜比克太太呢。”进门的戴着一个硕大的电镀泳镜,脸和视线都被遮着,一边扔拖鞋一边碎碎,“一见面就扑过来,说你蹲在门口痛哭。”
“我说肯定是她看花了,上回她不就把Yann当成你了吗,可老太太发誓说绝对不会,还跟我赌了一瓶香水,想想就是茉莉味的,我就跟她说说我压根不欣赏这种香调,建议她更换成……”
话音随第二只人字拖落地戛止,炫黑色的泳镜片反射灯光,将屋内的两人齐刷刷闪了一道。
笪翎舔了舔唇,扯下泳镜,半敞的粉色运动衫落了一滴水。
“我是不是——回早了?”他问。
姚岸忽然想起什么,忙要将手收回,却被姚见颀更快地一握,没让动。
姚见颀闲闲望着门口,不置可否:“不是说要开泳池派对?”
“本该如此。”笪翎脚一勾,门带上,“开始都在predrinking,结果Yann他们喝大了,互相扒裤子往房顶上扔,还扔到了邻居屋顶。”他将自己侥幸存活的冰丝裤腰带一拽,松开,“哒”地撞在胯骨上,“果然,人家喊警察了。”
姚岸盯向那只被姚见颀两指圈住的手,再将如常交谈的两人盯了个来回。
这也……太见怪不怪了。
笪翎朝客厅内近了近,他当然能看到那双叠握的手,以及姚岸心虚和疑惑的神情。
“不会吧。”他将上衣拉链扯开,对姚见颀歪歪头,“你还没说?”
“说什么?”姚岸先一步问。
得到姚见颀秋后算账的目光,笪翎自觉地转移,抬起右手,眼似的眨了眨:“姚岸,你一定能理解幽默的对吧?”
还不待姚岸作出更费解的反应,身旁的人已然开口:“明后天就要准备撤展了,今晚你最好早些休息,我建议。”
个中意味不言自明,笪翎向来很解风情,对待别人的风情也同样。
“很有必要。”他笑笑,这回是对两人,“那,你们也不要熬得太晚。”
随着第二间卧室的门关上,这个客厅再度只剩两个主体,姚岸再怎么反应迟钝也该意识到有些东西不对劲。
他瞪着姚见颀,有了些鲜见的底气。
姚见颀顺他自然,道:“那就从这件事开始。”
桃驳李洗净了,切好,向心状摆在夏夜的餐盘上,像圆月被瓜分。
下一刻,浴室蒸气晕了出来,姚岸抬起脑袋,又觉得它更像姚见颀的颊面,尤其是上头粉致的水沫。
“是一个老太太塞给你的?”姚见颀拂了拂头发上的星。
“应该是,我没看清。”姚岸坐在姚见颀的床尾,一掌端着那盘子。
“是压根没看吧。”身侧一陷,姚见颀坐在他旁边,湿烹烹的。
忆及方才在门外的失态,姚岸露出窘色,旁边却嫌不够似的,右手撑在他身后的软垫上,道:“杜比克太太是个好人,明天说不定会做一份可丽饼过来安慰你。”
“……”
“喜欢什么口味?我提前跟她说一声。”
姚岸将盘子往腿上一搁,转头:“你!……”
话音刹住。
他没有想到会这么近。
久而久之的那种短程距离,来自鼻尖最近的一个原子的斥力,显然也作用到了对方。
姚岸眼珠朝下,半天等不到对方的动静。
电扇叶翻卷,出声计时,怕唐突,更怕时不待我,姚岸心一铁,干干脆脆往上一凑。
“啊!”
双双撞到了鼻梁。
看来亲吻这动作也需要学而时习,久疏于此的人比青瓜蛋子还要怯生,姚岸望着对方稍稍吃疼的揶揄眼色,觉得老脸都丢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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