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想起曾经第一次见到那个断了一只胳膊、被蒙上双眼的女人时,“破坏神”还是以拜托“魔术师”兄弟套出对方前来刺杀他的幕后指使为由,而使用幻象侵入她的记忆,后来又一次用诱降的理由对其洗脑。
可从那时“破坏神”对待女人时所展现的态度和话语,似乎也不难发现他从一开始就认识那个女人,还向他们半开玩笑地钦定她将作为恶灵军团的“将军”加入他们。
甚至在与对方对坐着玩装模做样的博弈游戏时,偶尔露出怀念故人般的神色。
“人们称您……‘妖君大人’……”
传说中无人知晓从何而来的残暴妖神,曾在两百年前突然降临在人间,只是为自己的喜好将当时为祸世间的怪物九尾火狐镇压,但也同样将一整座城弃置烈火,血流成河。因此“破坏神”才唯独称那女人为“同类”。
难道他们果真是这世界的神明?
那么世界要迎来终末便是神的意志,凡生又怎可能挣扎抵抗?
但那副空壳不会回答,她只活在某个沉默的传说里,而真相由生者诠释。因而修罗也失去了继续追问的机会。
凝固的梦境被剥离于现实之外。现实中欧阳吉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魔术师”那被乱枪击中而爆发出的愤怒不甘的低吼突然像被一键静音,戛然而止。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她也只看到阴沉的天空中除了渐白的层层积雨云,再无任何扭曲怪异的存在。
呼啦啦的大雨下得很清爽,之前污染着思维意识的幻象一扫而空,欧阳吉直觉先前困着自己和同伴的幻象已经被完全破除,但制造幻象的敌人忽然不知所踪。
现在脚踏实地还有点晕乎乎的感觉是如此真实而令人疲惫,承受了枪的重量和后坐力的肩膀也几乎要脱臼似的酸痛,欧阳吉“嘶”地倒抽凉气。
与此同时一直被捂着的耳朵猛然一松,被冰凉的雨点沾湿,一时让她有点嗡嗡的耳鸣。
落下的手和眼前的人一起轰然倒塌。
“夕!”空荡荡的公路显现在眼前,一览无余,欧阳吉一下子彻底清醒了,连忙绕上前蹲身去扶白玄夕。
白玄夕没有反应,紧闭着眼,雨水沾湿了她的睫毛,覆着左眼的绷带被正漫开的血污染得通红,发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连着整副纤瘦的身子一阵一阵地痉挛抽搐着,伴随着喉咙中“咕呃咕呃”的细碎声响,血沫混着唾液像从堵塞坏掉了的水管里一茬接一茬地淌下嘴角。黑爪子胀得很大,满爪子的鬼眼嵌得它跟个炸虾似的,却反常地像是死了般安安静静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欧阳吉慌慌张张地去探她的颈动脉,接着就被那几近冰凉的体温和微乎其微的动脉跳动吓得手一抖。也顾不上别的什么,直接把枪解下往脚边一扔,一边脱了沉甸甸的外套一边跪在白玄夕身边,拼命搅动着才从幻象的污染中缓过劲来的脑子,回忆学生时代学过的心肺复苏教程,强迫自己冷静地念出声步骤的同时照着做。
曾经大学时为了多参与社会上各种志愿者活动赚各色奖学金,欧阳吉连心肺复苏这种非医务人员现实生活里几乎用不上的屠龙术都去考过证。当时她还只是为了假期去社区少年管托班给中小学生做科普讲座混活动参与证书,虽然离那时已经过了很久了,没想到那时练过的小技巧居然还真能用得上。
她不清楚白玄夕是否已经完全脱离了幻象,但是她的身体机能下降得飞快,半死不活。拉开杂货店的员工制服,白净的身体上尽管消瘦得能无比清晰地看到肋骨的轮廓,但除了旧疤也不见一点新伤,却比先前在山下被吊在空中在肚子上捅了个大洞时还要虚弱得多。只是稍稍掰开她的嘴,满口散发着腥味的鲜血就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混杂进地上的水洼。
真正做胸肺按压和人工呼吸远不似很多浪漫爱情小说里描绘的那么充满暧昧,才脱离折磨人的幻象的欧阳吉出乎意料得疲惫,左肩本就几乎脱臼,这时候又还有些慌乱,哪怕作为Alpha的体能不差也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劲。
至于人工呼吸,欧阳吉更是除了觉得一口铁腥的血味有点刺鼻外,满脑子只剩一个“她怎么还没醒”的念头,哪里顾得上产生什么旖旎的念头。
按压和渡气轮换来,没多久欧阳吉自己就快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白玄夕猛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痰,恢复了呼吸睁开了右眼。
“咳呃、咳咳……”
“夕!……你怎么样?”
“咳、咳咳……欧阳……”
但对上视线的刹那,欧阳吉还来不及为她的醒来而高兴,脸色就又严峻起来。
她的右眼不复先前的暗淡灰色,而是金色的,瞳孔形状与正常人类的相比也有细微的但不难看出的差别,有些像花瓣。
白玄夕自己好像无知无觉,只是无力地抬抬左手欲抓住欧阳吉起身,在欧阳吉凑过去伸手配合地揽扶下才勉强地坐起身来,大喘了几口气。
“你看得见我吗?看我的手势,这是几?”欧阳吉半蹲在地上,左手扶着她的背,右手伸出食指中指收起其他手指,举在白玄夕的眼前晃了两下。
白玄夕锁着眉头,明亮的金黄右眼直愣愣地盯了片刻她的手,抓着她的手臂哑着嗓子:“二。”
这时断桥下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刹车和漂移车辙的尖刺摩.擦声,接着是几声枪响,还有恶灵的尖啸。
欧阳吉收手要去拿枪:“有车?发生了什么,修罗突然不见了,这声音是恶灵——”
“车队……也被困在幻象里……”白玄夕拽着她的左腕,又艰难地喘了两口气,似乎想要借她的力起身,但动了两次都没能起来,“先回……咕咳、过路站。”
欧阳吉看不下去,扶着她慢慢起身,又扛过她的左臂,揽着她的腰让她靠着自己。
但还没摇摇晃晃地走两步,白玄夕就腿一软脚一滑摔倒在水洼上。欧阳吉这才意识到她的身体情况比想象中还要虚弱——其实换了别人按常理,欧阳吉也不会相信刚刚才休克吐血过的人还能跟没事人一样,许是她见过了白玄夕肚子上被开洞都能迅速痊愈的奇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慢点、慢点,别急,就算是恶灵攻过来,我还有风符和枪……”跟着弯下身去捞人,欧阳吉安慰的话说得越来越没底气,才从修罗手里逃过一劫的安全感再次遁去。
白玄夕挣扎两下没能起来,放开抓着欧阳吉的手的同时还忽而用了点力将她往边上一推,才急忙用手和爪子撑在地上,干咳一阵后吐了一地。
凭着刺鼻的气味和那摊令人不忍直视的呕吐物判断,这人大抵把中午吃过的泡面连胃酸都吐出来了。欧阳吉连忙要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不想一靠近上来就被白玄夕身侧毫无预兆地炸开的湛蓝灵力刺了一下,吓得她刚伸出的手悬停空中,一时不知所措。
结果只能干等了一会儿,眼看着她吐完。
“别靠近我……脏。”
几乎虚脱的白玄夕一屁股坐在水洼里,抬手,用灵力光砍下一段衣角布料动作粗暴地擦了嘴,捏成一团往前随手投在地上。
她低着头几乎埋进搁在膝盖的臂弯里,雨水唰唰从头顶发丝淋落到衣摆,裤管也湿得滴水。她没叹气,但整个人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就是一声最无奈的叹息。
欧阳吉望着她,看不见她的表情,脑子里硬生生蹦出了“垂头丧气”这个词。
大概是真的遇到了特别恐怖的幻象。
也不是不能理解。
唰啦啦的雨水声营造出宁静的喧嚣,这氛围能让冷静的人更冷静,落寞的人更落寞。她背过身去,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后来又默默从外套兜里摸索一阵,往自己肩上、脑门上各贴了张风符,构成的低配风结界将雨水弹开,但也吹得耳边呼呼风响。好在头发已经被水沾湿粘在一块,不然分分钟被吹成鸡窝。突发奇想还发现了风符的新妙用,欧阳吉一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暗自发笑。
突然,凄厉的怪叫声再次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欧阳吉向坡道下望去,心里咯噔一下,果然看到三五成群的恶灵一个个醉鬼似的,穿过了被弃置的收费站关卡,摇摇晃晃地往这断桥的方向走来。
见此情形她也没时间在心里继续纠结是放人家自己静静、安慰人还是带着人马上走了,没有白玄夕的灵力,光靠她手头这把枪和几张没什么攻击力的风符是没法对付恶灵的。
“夕、夕,有恶灵过来了!你还好吗?现在我们怎么办——”
扭头话才说一半,湛蓝的刀光就几乎是擦着风符环着周身形成的薄弱风旋掠过,射向已经在爬坡的恶灵,接着就割麦子似的横扫一遍,将它们挨个拦腰砍断。最后又是“嘭!”的一声响,在恶灵群间陡然爆炸,把它们几乎炸成了一地漆黑的污泥。
身后的爆炸震响传来,欧阳吉默默闭上了嘴。
说不清白玄夕是生气了还是怎么,但她浑身散发出的危险感,隔了几步之遥的欧阳吉感受得一清二楚。
并不是杀“大哥”时的游刃有余,也不是杀黄决时的不屈坚定,而是一种抓着万丈悬崖边最后一块孤石的人所爆发出来的孤注一掷的潜力,连带着会将自己也毫不留情地毁灭,一种摇摇欲坠的、自杀者的危险。
这不是好事。欧阳吉上前一步,果然又受到了湛蓝光芒的阻拦,但是转瞬即逝的烟花般的细小光点,也昭示着它岌岌可危的脆弱现状。
这个笨蛋!她在粗暴地浪费她所剩不多的灵力!
欧阳吉抿抿唇,一个箭步冲上去,捉住她的手腕:“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外面不安全到处都有恶灵,修罗也不知跑哪里去了,还是快点回过路站要紧。”
但白玄夕还是扯过手腕,哑道:“请别碰我。”
欧阳吉不由得想起了做家教兼职时遇到的软硬不吃耍赖皮的小孩,叹了口气:“那你之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不是说好了你要保护我来着?恶灵随时都会袭击过来,不回到过路站的结界里,我很害怕。”
见白玄夕还是沉默不动,欧阳吉又无可奈何地蹲下身去,尽量压着心里蹿上的一点不耐烦,试探地抱过她的腰身想拉她起身,同时柔声地劝:“而且你受了内伤要好好休息,这么淋着雨只会让我们都更容易生病……我知道你可能看到了可怕的幻象,但现在那些已经过去了,别在这时候耍脾气伤害自己,好么?”
“……欧阳……”
这次抱在对方身前的左手却被死死地反攥住了。不是都已经虚弱得不成人形,怎么手上力气还这么大?欧阳吉被这骇人的力道吓了一跳,但随即隐约听到对方翕动着嘴唇似乎呢喃着什么,还是拿出了哄小孩时的耐心俯首去听。这个动机让她保持了一段时间几乎是从背后抱着白玄夕,还因凑得很近仿佛耳鬓厮磨的亲昵姿势。
白玄夕不知道人类姑娘心里想的什么,微微抬起的金色眼瞳里只能倒映出年轻姑娘鹅蛋般润泽光滑的下巴,温和而宽容地微笑着的表情,雨水也无法遮挡和玷污的纯粹。她喉头一动咬着牙也再无法压抑住满腔的苦涩,却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将洁净漂亮的女孩推开。
但欧阳吉不仅没有被推开,也没有放手。
“你……我保护不了你。”
她反复吞咽着被幻象唤醒的噩梦和眼前倾盆大雨也无法遮蔽的阳光,结果哑着嗓子却只能吐出这样的句子。
“一直、一直以来我……我只会说大话,其实我谁也保护不了。”
痛苦得恨不能死,但这不只是糊弄人的噩梦而已,这就是对她而言迄今为止血淋淋的现实。
“我并不是他们以为的‘世外高手’、‘大佬’、‘英雄’、‘希望’……我只是、我只是一个——怪物!白玄一族的罪人……我接下刺杀他的任务仅仅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活下去……”
仿佛是嘴自己一张一合,机械般地、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堆语无伦次不知所云的东西。
“我杀过……很多人,妖怪、魔族……他们或许罪不至死但……是我的错,身为异类的我无法理解他们……”
淤积在胸口的沉重第一次被这样释放出来,她竟有种解脱的安心感,但接着又有更加煎熬着内心的烦郁:她到底为什么要跟人类姑娘说这些呢?
反过来说,她忽然说这些琐碎的东西,是要求得对方的什么回应吗,包容吗,原谅吗?
很可笑,她罪孽深重,污秽不堪,欧阳吉又能替谁予她宽容?
“嗯。”但是欧阳吉也恰恰没有说出或许是她潜意识里想要听到的内容,只是静静地听完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然后态度不明地微微点了一下头,轻声细语地说,“但是现在,我确实需要你保护我,哪怕你现在没力气保护我,也请站起来陪我一起回过路站休息,好吗?”
她根本就不知道白玄夕到底是什么身份,什么种族,从哪里来又有什么样的过去。而和这无知相匹配的是,她虽然有所好奇却也并不十分关心,现在她只关心眼下的事。
“我……别……”但白玄夕还是仓皇地躲闪着视线不敢看她,一面却又抓着她的袖子好像害怕她丢下自己离去,“脏。”
过于理性地立足现实,让欧阳吉甚至有点迟钝,她直到这时才发现白玄夕已经哭红了眼眶。闷涩的气息混杂着月桂花开的信息素,或许这是令她自尊心挫伤的主要原因,她失禁了。
不知为何欧阳吉反而舒了一口气。她现在发现了,这个人的脾气说不定真就是个大孩子。
“呜、咳!欧阳?!”白玄夕忽然慌乱地睁大了眼,差点被口水呛到。
“没事我不嫌,回过路站以后反正都要洗澡。”原来欧阳吉松手,改换了位置托到膝盖下方,用了力把她横抱起来,“夕,能拜托你省着点灵力用来开道吗?”
“你……”
坡道下的恶灵快要再生完毕,人形轮廓已经初具,欧阳吉没心思再耗时间,当下就深吸一口气:“拜托你保护好我哦,不然就只能一起死了。”便以公主抱的姿势抱着她的“骑士”冲下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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